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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素罗汉

    这就是左鸿堂攻击余本德“捞过界”的原因:余书办打破了双方之间的传统默契。

    而之所以一开始没有下狠手解决掉左十七,说白了还是因为左家的元老议会对这件事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将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们看来就已经足够,没必要再灭口。

    毕竟真要杀人的话,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卖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杀了人。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了。左家人没有充足的消息来源,所以他们对余本德这伙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详,他们没想到对手的胃口其实比天还大,而且就是冲着左家来的。

    左十七卖地这件事,正好给了余本德插手的借口和机会——事实上如果昨天就请宗法将左十七私下埋掉的话,今天余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气了。

    对于余本德来说,既然左十七还活着,那么这件事就好办了:他今天亲自上门,很轻松就说通了趴在床上,满心怨恨的左十七,让他在纸上按下了手印。

    注意,这张契约其实只是一份“意向书”,上面的内容是左十七同意卖自己的地给租栈。至于最关键的地契本身,目前还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余本德自己去搞定。

    然而这就够了,余本德只是需要一个公开插手的机会而已。现在左十七卖地这件事在他这个“官差”的见证下,就演变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着这场纠纷是可以去县衙大堂“讲理”的。

    所以余本德现在巴不得左家再将左十七弄死,这样他就可以把此事彻底闹大——“民不举官不究”的前提是双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话,其他先不论,当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须的了。

    ......

    这些道理说起来长,其实在对峙双方这里,都是瞬间就能明白的事。

    余本德听完左鸿堂的说法后,笑眯眯用手指点点桌上那张纸,然后他就问出来一段带着杀气的话语:“左十七是沉塘还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许多。倒是此人诉其兄嫂谋夺家产,强索田契一事,看来是真有此事喽”

    左鸿堂当然明白这条老狗的意思:姓余的是想把事情闹大后,让公门来插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余本德想把对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之。

    “断无此事!”左鸿堂本能地张口否认。

    “呵呵呵”披着官皮,狐假虎威的余本德这一刻明显占了上风,尽管他只是孤零零来到左家的一个老头而已:“既无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这......”左鸿堂发现自己掉入了陷阱。

    他现在无论说出什么答案,对手都可以借着左十七的供词和契书发难,将事情往司法程序上引。譬如说,发“勾票”拘传左十七的兄嫂到县衙说明情况。

    而左家这种乡下家族哪里能在县衙跟人家斗法

    事实上这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在县衙的户书亲自做证人,裁判兼队员的情况下,别说兄嫂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没拿,进了里面也要被载上无数黑锅。弄不好还能串联到左家其他人头上。

    在这之前的关卡就已经不好过了:这个时代传唤来的证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设的“押馆”里的,真要弄你的话,等不到县太爷放告那天,那兄嫂两个就已经要完蛋了。

     




第348节 开港(十四)
    溃堤的故事告诉我们,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总会有某些薄弱环节首先管涌的。

    虽说去年高桥周边还算运气好,没有遭受到钱塘江流域一次性被淹死几万人的恐怖潮灾,但是小冰河时期的低温可是具有普遍性的,这个谁都躲不过去。

    全球性的低温并不是多穿件衣服那么简单。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气候异常最显着的表达方式就是旱涝不均:暖湿气流被低温迟滞,流动性不足,所以各地不约而同都出现了旱灾和涝灾交替爆发的局面。雨水要不就干脆几个月不来,要不就以暴雨甚至冰雹的形势砸下来。

    这种旱涝交替对中古时代的农业打击是具有毁灭性的。而在刚刚过去的1628年,整个江南地区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以上情景。

    所以说,左家人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从去年开始的崇祯辽晌在南直隶的加派数额是38万两,苛捐杂税外带风不调雨不顺,这让原本就背负着沉重负担的农民更加艰辛。佃户不用说,就连很多富农和小地主的日子其实已经在薄冰上打转了。

    在这种局面下,见到巨大好处摆在眼前的普通人,是很难用道德,宗法之类的东西去约束的。在破产失地的降维打击面前,一切的阻碍都开始显得无力起来。

    于是在征地办公布了最新收购价之后,马上就有左家的内部人士在蠢蠢欲动了。

    一开始的时候,某些人还仅仅是“密切关注”,并没有将卖地行为付诸行动。然而当征地办又发出最新一条微博后,当天晚上就有人带着地契偷偷摸摸地来签约了。

    这条微博的内容是:优惠酬宾活动只延续七天,过期不候。

    可怜17世纪这帮人并没有丰富的,和拆迁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他们很容易中招,被一惊一乍地调动起情绪,牵着鼻子走。

    左家来卖地的这三个单干户都是富农。他们和之前的左十七一样,都属于族中没有什么话语权的那类人。【…免费阅读】

    他们平日里同样需要下田辛劳,同样被各种捐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这几位也就比佃农自耕农略好一点,家中多了些佃出去的田土而已——佃富农。

    这三人手头的地其实并不多,加起来还不到100亩。然而征地办还是抓紧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办了手续,因为他们代表的意义很重大:左十七算是赌棍特例的话,这三户人家可是将左家宗族这块铁板撬开了大型裂缝。

    左鸿堂和他的元老会果然坐腊啦。

    这一次他们可摆不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了。毕竟这卖地的三人都是族里本本分分的一家之主,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赌博的劣迹。所以即便是宗主,也不能像对待左十七一般,靠煽动众怒的办法剥夺他们的财产......于是就只能讲理了。

    然而讲理也没那么容易。这三位一不杀人,二不犯法——大明律可没有规定卖地只能卖给同族人。

    至于说宗法......人家已经横下心将地契卖了,约定俗成的宗法这时候就不大管用了。难不成将这三位统统沉了塘那是不可能的:师出无名且不说,这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儿子侄子一大票的当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族,元老会根本不可能号召起族人对那么多人动粗。

    而更令左鸿堂无法动弹得是,他现在随时都能感到背后来自某个老吏的冰冷目光。他有个预感:族中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那位落下什么把柄,怕是第二天捕快就上门了。

    所以现在他真得是坐腊了:这三人打不得骂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卖了地,带着家人去过好日子。而且这一次他连除族都做不到:三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再这么除下去,左氏就没人了。所以最后左鸿堂只能捏着鼻子让这三家走人,就当是族里开枝散叶了。

    虎头蛇尾的议会结果,彻底暴露了传统宗族的弱点。

    对于聚族而居,时刻准备着抵御天灾**的传统宗族来说,其实压力越大,他们内部就越团结,联系越紧密。

    这种模式对于只会巧取豪夺的古代统治阶层是管用的:如果有人想要谋夺族人的田土,那就会招致同仇敌忾的宗族所有人地反抗。

    而当这种传统的生存模式遇到来自后世的理念之后,却第一次不管用了。因为左家村的所有人,包括左鸿堂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征地办的这伙人不是来巧取豪夺的。

    秉承着“欲割韭菜,必先烧钱”这种后世标准创业理念的穿越众,对于砸钱买地这种在古人眼里比较傻缺的行为,是丝毫没有心理压力的。

    要知道在后世,随便一个外卖之类的新行业打江山,起步要是每年烧钱少于百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当然了,等到江山打下来后,就可以美滋滋割韭菜了。看看美团现在的配送费都涨成什么样了。

    所以面对着远超出周边地价的收购价格,左氏族人是没办法提起战斗**的。要知道,现在已经有邻村的人拿着地契跑来打听了,就因为这里有人出高价收地。还有人跑来打听左家村是不是地下埋了金矿......

    这就是左鸿堂一直以来被动应对的根本原因:他无法把一帮看上去傻



第349章 开港(十五)
    早在朱元璋开国的洪武年间,由于要清丈全国土地,朝廷便将宋代已有的鱼鳞册制度正式推行天下。

    鱼鳞册就是土地登记簿。

    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再标明相应的面积、土质、贫瘠等性质后,土地就被固定下来,成了民间田地总册。由于一块块田图状似鱼鳞,故有此名。

    在洪武二十六年,经过核查后的天下田亩总数是八百五十余万顷。在这个过程中,鱼鳞册的出现,使得朝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摸清了地权、清理了隐匿。以当时的管理水平来说,鱼鳞册是地政管理史上的一个巨大进步。

    然而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出道既巅峰,之后一蟹不如一蟹。

    随着时光推移,到了明代中叶,由于赋税苛重,人民纷纷逃亡,再加上历年土地转手,隐匿等等原因,鱼鳞册事实上已经紊乱失实。

    于是到了弘治十五年,全国登记在册的土地居然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余万顷;短短一百零九年的时间里,国家用来纳税的土地竟然减少了一半......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田地居然长了脚,大概都装上推进器跑去木星了。

    从这里就能清晰地看到,地主阶层是怎样利用隐田来掏空国家的:理论上随着人口增长应该越开越多的田地,百年间就可以缩水一半。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鱼鳞册制度就已经彻底崩坏,反而沦为了士绅和胥吏联合起来侵吞国家资产的工具。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到了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一看实在混不下去了,于是他为了扭转朝廷的经济危机,便决心改革赋役,最终在全国推行了“一条鞭法”。

    要清理赋税,就必须先清丈纳税的基本单位:田亩。所以张居正在奏请神宗批准后,明廷便开展了继洪武年之后的第二次全国土地普查。

    这次普查总得来说效果还是不错的。在严查了隐田和漏税的同时,朝廷顺便追缴了欠税,完成了土地丈量和登记造册,编制了新的鱼鳞册。

    当然了,滑稽的一面还是存在的:全国的纳税土地在这次清丈中恢复到了七百万顷......虽说比弘治年增加了近300万顷,但是依旧赶不上建国时的土地总量,更不用说几百年来民人新开垦的田地了。

    于是在小小了一趟后,当张居正人亡政息,日子就这么继续混了下去。

    到了穿越众出现的崇祯年间,不出所料的,鱼鳞册又重新沦为了胥吏们糊弄朝廷的工具,里面的内容再一次充满了各种虚假信息:活过百岁的空头纳税人比比皆是,各种几十年前的土地数据被胥吏年复一年得随手誊抄在了最新版本上面,完全失去了参考价值。

    而记载了当地田亩真实信息的资料,则已经变成了余本德这种户房书办的私人传家宝。也就是说,鱼鳞册用来每年汇总后上交府县存档的正本其实都是假货,只有被余本德之流私藏起来的副本,才是真正用来收税的依据。

    一县所有的土地情况,包括各种诡寄、投献、隐田等等,乃至纳税人的真实资料,在副本上都有记录。这种被私人掌控的副本,是专责钱粮纳税的户房书办在县衙赖以横行的核心竞争力。

    所以余本德能从熊道手中得到工坊生意,靠得不是他颜值高,也不是老奸巨猾,纯粹是因为他掌握着嘉定县的土地和纳税资料,是开港征地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

    这种对余本德的投资,在今天终于见了成效。左家村里哪一块地是隐田,哪些人常年欠税,余本德都是很清楚的。

    所以当他指着脚下这块田的时候,左家人就张口结舌了:你说这块地缴过税了,那么请拿出地契和缴税证明来然而隐田哪来的这些东西

    “万历四十年,此处被淹。水过后尔等就砍树林,起沟垄,将这儿辟成了水田......余某说得可对”

    余本德不但知道这块地是隐田,甚至连何人在何时开得荒都知道。事实上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区,所谓的隐田隐户是根本没法隐瞒的,这又不是广西的大山沟,地主还能藏匿一二。

    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原本就是地主阶层仗着特权光明正大用来偷税漏税的,所以隐田其实不难找,难得是挑战利益集团的勇气。

    索性这次有人给了奸猾老吏余本德以勇气——用权势和利益。

    而被捅破窗户纸的左家人这会很难做。无论之前双方有多少默契,今天这一翻脸,左家人顿时就不好处理了:一切的法理依据对他们都不利。

    所以左鸿物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他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只能硬着头皮拿一套站不住脚的说辞来糊弄了:“余爷,你是记错了。这块地是早年间祖辈传下来的,一直都有纳粮,只是前日地契不合给弄丢了,尚未补办。”

    “嗯,有纳粮就好。”余本德点点头,然后伸出了手:“粮串拿来看看。”

    粮串就是缴税凭证,这个左家人哪里有

    看到左鸿物闭口不答,余本德阴笑一声:“许是粮串也丢了”

    “余爷,你莫要欺人太甚!”左鸿物见糊弄不过去了,于是也翻了



第350节 开港(十六)
    左保六站在人群前方,拄着锄头。他一边指着对面的公差怒骂,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趟“出演”带来的收益。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

    左保六是村西头桑园的佃户。他和婆娘不但是操弄桑树的好手,季节到了还自己养蚕。带着三个娃的日子过得虽说劳累,也还算是能过得去。

    不想去年年景差,天冷得邪乎,三月里还下了一场雨雪。如此一来,园里的桑树在芽期就育得不好,到了摘叶时节,收成比起往年差了不少。

    祸不单行得是,去年的蚕茧收成也不好,一些茧苗染了病,这让他雪上加霜。左保六不知道的是,气温,空气湿度这些对蚕种发育都是有影响的。

    产量降低的代价是危险的,没有完成预期合同的左保六一家,当即背上了沉重的借贷。去年一年下来,他不但欠了桑园主的租子,还欠下了左家族里的银钱。

    被沉重负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左保六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地祈求各路菩萨保佑,希望今年的年景会好一点。

    然而现实很快让他变得焦虑起来:翻过年后,从开春到现在,一滴雨水都还没下过。和去年同样反常的天气这种可怕的预兆让种了一辈子田的左保六惶恐不安。

    接下来就是更加劲爆的新闻了:主家把桑园和村里的田亩,连同左保六这些佃户和他们的欠债,一发转卖给了租栈。

    得知自己换了主家的左保六自然是淡定不能。结果当他跑到征地办后,没想到第一印象还蛮好的。

    这伙外人不但有官差撑腰,还相当大方。当租栈里的一位掌柜得知左保六是桑园的佃户后,便顺手扔了几分赏银过来,然后告诉他:回去安生种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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