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素罗汉
将五十多号贼人全部送进县衙大牢后,没过两天,县太爷来方炜同志,就在某种神秘力量的推动下将这票倒霉蛋统统给定了罪。
由于人赃俱获,再加上衙役在大牢里通过拷打后得到的罪证,所以县太爷这边就没什么客气的:有命案的老拐和几个小头目秋后问斩,其余的小贼流放充军打板子坐牢各种花样都有,没一个跑掉。
这下就算是各取所需了:老拐这种货色会在秋天到来之前被衙役们敲诈出他藏匿起来的财产。
通常来说,如果运作得当的话,老拐会在被砍头之前被府中改判为斩监侯,也就是死缓。然而这次由于有了某股神秘势力的插手,所以被蒙在鼓里的老拐,到秋天是注定要去菜市场唱一首凉凉了。
突袭岳王庙事件毫无疑问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自有贼伙以来,官府还从没有一次性抓到这么多贼娃子,而且是人赃并获。通常来说,即便是要抓,那双方也是商量好了交几个人出去应付差事,不会弄到如此惨烈。
围观的各路吃瓜群众且不去管他,这件事上真正被打肿脸跳脚的,则是打行的大掌柜邓虎。
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种鬼样子的邓虎,这几天始终处于一种精神分裂状态:他时而想出动人手去找熊道讨回场子,时而又被打听出来的对方底细所镇,害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邓虎的焦虑在不久后被抚平了。
导致他最终认清形势的,是一个从杭州跑来的泼皮。此人原本就是在杭州城混的,后来到了去年底,杭州站站稳脚跟后开始有意无意地扫黑,这货待不下去后就来嘉定投奔泼皮好友。
这两天事情闹大以后,这货才惊闻杭州的熊掌柜来到了嘉定,于是急忙求见了邓虎,将熊道这伙人在杭州的所作所为倒了个通透。
邓虎听完后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杭州丐帮帮主的结义兄弟背后是上万海匪的大豪
......在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和报纸,传递消息全靠旅人带信的时代,普通的民众其实是极其闭塞的,哪怕是所谓的城里人。
所以除非邓虎有缙绅级别的消息网络和传递渠道,而且他还要关心远在杭州和福建的专业消息,否则像他这种县城里的土棍,是根本没有能力去打听熊道底细的。所以说这次算是他运气好,手边正好有知道熊道底细的人,否则的话......
搞清楚因为接了一个小活而导致自家踢到了铁板上后,邓虎立即请了中人——杜牙人带着礼物去熊老爷那里赔礼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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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开港(十一)
封建王朝的地价和国运是息息相关的。总得来说,地价和王朝兴衰是呈正比的,大体上是呈波谷形态。
在王朝早期,战乱初平,十室九空,人口远远跟不上需要,所以这时候的土地是卖不上价钱的,很便宜就能买到。
官府在这一时期会鼓励民众去开荒,其实就是把之前撂荒的那些无主耕地再恢复起来——自耕农的主力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因为拓荒后的土地官府会发给地契。
王朝早期之所以是和谐社会,正是因为有足够的土地供应。资源富足了,那么矛盾自然就会少。
而到了王朝中期,在人口数量大幅提高的同时,可开垦耕地的供应也渐渐开始紧张。这一时段就是波谷的高峰:人口和土地的关系刚好达到临界点,社会生产力最高,内部矛盾可控,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与此同时,地价也开始大幅度飙升。
这之后就是缓慢地下坡和一系列按部就班地崩溃:人口愈发增多、田地开始不够分配、社会总财富被稀释、社会矛盾增加、政府开始加税维稳、士绅开始蓄养隐户隐田对抗加税、大批自耕农被转嫁到头上的课税搞破产、缺乏资金的政府更加变本加厉地敛财、恶性循环、革命开始、李自成们出场、互相残杀、十室九空、新朝建立,又一个循环开始。
而在这个王朝兴衰的过程中,地价是明显随之起伏的。
明末时,江苏无锡的良田价格只有一二两,到了清顺治时期,同一块地的价格是二三两,康熙是四五两,乾隆三十年是七八两,最高十余两,而到了嘉庆时期,地价则飙升到了五十两。
注意,以上的明末,指得是崇祯末期。李自成们当时已经将北方彻底砸烂,朝廷为了筹措巨额的剿匪经费以及辽晌,只能不断在南方加码田赋。
地主们疲于应对官府的同时,天灾依旧在毫不留情地摧毁着陆地上所有的农作物。这一切都让1640年之后的江南田价迅速崩塌,到了只有一二两银子的地步。
在那个时间段,江南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撂荒——这在承平时期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史实就是这么发生了:土地收入已经不能应付苛捐杂税,何况还有天灾,大批地主被破产,田契变成了催命符。为了躲避官府的征缴,甚至有人将田契放在道路上任人拾捡。
......
时间回到当下。
在熊老爷收购土地的1629年这个时间段,其实并不是搞拆迁的最佳节点。
从去年开始的旱涝风潮等等灾害虽说给了江南人民沉重地打击,但这毕竟才是崇祯系列大灾的开始,民众们不可能意识到今后的年景只会越来越恐怖。
总之,下至贫农,上至地主,大家还是有梦想的:熬过今年的话,明年大概就会好起来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搞拆迁无疑会多付出资源:再过几年,江南的田价就会像自由落体一样掉落下去,那时候才是收地的最佳时机。
然而某些人等不得了。
将尽可能多的管子插进大明朝身上吸血是既定国策,像上海滩这种承北启南的重要节点是必须拿下的。正在和时间赛跑的穿越众们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在全大明布置好据点,这个时候银子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左家村这个原本历史上默默无名的江南小村,就因为距离规划中的港口比较近,从而成了最早享受拆迁政策的居民小区。
当然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对于世代务农的这些人来说,到底这个拆迁政策是用来享受的,还是用来抗争的,那还要因人而异。
余本德余书办带着征地工作小组,简称“征地办”的一行人来到左家村后,当即就号房子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这边就放出了消息:收地,现银。
得知消息的村民们纷纷赶了过来,在征地办的小院周围纷纷扎起袖子开始看热闹。
征地办开出的收地价码是这样的:劣田每亩五两银子,中田八两,上等水田十二两。
从这个价格就能看出,作为第一批被拆迁的单位,左家村还是享受到了政策优惠的。要知道眼下的田价,即便是上等水田,价格也不会超过十两银子亩。
卖地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还是那句话: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个上千人的村子里,总是有头脑活泛的家伙出现的。这些人或者是清楚周边地价,敢于来回倒腾一把的;或者是因为种种原因,原本就打算卖地的。总之,一部分人在看到收购价之后,很快就出手了自家的地。
差不多用了三天时间,左家村周边就有200多亩土地换了东家。这些土地大部分是中田和劣田,另外还有一处鱼塘。
比起左家村拥有的所有地块来说,200亩零碎田地自然不算多。但这一步毕竟是开始,算是剔除了一部分人,为征地起了个好头。
接下来征地办又开出了新条件:在萧山,奉贤,金山,海盐等等今年遭过潮灾和涝灾的地区,现在有大批的土地可以和左家村这边做置换。两边互换的比例是1:1.5。
也就是说,如果左家村的某人能
第346章 开港(十二)
左氏宗族和其他所有宗族的架构都是相同的:族长是核心人物,掌握着公财,公田,公廨这些族内公产的分配权。
与此同时,各个房头最有威望的老人会和族长一起组成二元议会,用来协商宗族内部事物。
而最近一段时间,族里开会明显比以往频繁。
前些天征地办刚进村的时候,族里就开过一次会,会上各家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静观其变”。然而过了没多久,第二次紧急会议就又开始了。这一次的议题是如何处置族内败类左平。
说到左平,此人也是奇葩一个。在他们这一辈人中,左平排行十七,所以平时人们都叫他左十七。
左十七是六房次子。此君成年后从家中分到了七十亩地的产权,不想这货在双亲过世后突然间染上了赌瘾,兜兜转转几年下来,就将三十来亩地典卖给了族人。
原本这种事是没人管的,哪个大家族里不出几个败类正经是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观,就等这货下一次赌输后放出地契来大家继续竞标。
不想晴天一声霹雳:租栈......征地办来了。
有了竞争,就有了对比。这左十七在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这家收地的租栈确实是童叟无欺,真金白银,于是他的心思就动了。
要知道他手头现在只剩下40亩地,这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好地,就是普通的中下田。
那么如果按照租栈给出的条件换地,他就能在其他县得到60亩整齐的下田。这样一来,无形中他的资产就增值了很多,无论是继续出租还是将来赌输了分割出售,都属于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左十七在偷偷跑去奉贤转了一圈,和那几户吃螃蟹的富农打听完具体情况后,这个赌徒就真正动心了。
然而想卖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里面有一个隐性问题要解决:从理论上说,他只能把土地卖给族里。
这一点是必须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宗族可不是后世的股份公司,如果任由不肖子孙把土地卖给外人,那用不了几代人宗族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左十七是真地想脱族啊......他现在只想远离那些成天嘲讽他是废物,等着占他便宜的族人。
他是一个有梦想的男人,他不想一辈子让人踩在脚下,他等了这几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钻进赌坊中大杀四方,一夜暴富。然后告诉大家,他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现在征地办出现了,左十七的机会终于等到了,于是他再没有犹豫,半夜去敲了后门,打算和这帮收地的好好谈谈。
谈话的结果很令他满意:征地办这边答应了将他的地块安置在萧山那边。这样的话,他就等于跑去了绍兴,将来隔着钱塘江,族中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某人就兴冲冲地回家准备地契去了。
然而左十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进了祠堂,里面是严阵以待的元老会成员。
是谁出卖了他呢一墙之隔的兄嫂。
在家法(红漆棍)的提醒下,左十七迅速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这之后他又被追加了一顿板子,然后被勒令待在家中养伤,哪里也不许去。
至于他的地契......经过族中公议后,便由其兄代为保管,将来如果左十七要卖地的话,一切由其兄操办。
讲真,这个处理结果从宗族角度来说,已经是很公平很仁慈了。左十七除过挨了一顿棍子外,也没有失去什么,他真要卖地的话,还是能得到银子的,只不过是族里的内部价格。
但是天底下的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的。鸡蛋已经破了,能指望苍蝇放过吗
左十七被修理完当天,某位县衙书办就闻讯赶去伤者家里慰问了一番。这之后余本德便背起双手,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左家门前,求见左鸿堂。
左鸿堂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将余某人请到堂屋看茶。
......
从大的阶级来讲,古代是有“士民工商”这个明确说法的。然而这只不过是粗陋的划分,在各个阶级内部,根据实力的不同,还会有很多小阶层出现。
对于明代的“富人”阶层来说,同样有好几层划分。
刨除那些皇亲国戚不谈的话,占据食物链顶端的自然就是缙绅阶级了。真正的缙绅,指得是家中有人出仕,或者至少有举人和退休官员在乡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这种家族如果操作得当,代代有人出仕的话,那么族人就可以在脑门刻上“诗书传家”的高档铭牌了。这个称号听上去很文雅,但是代表得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顶级权贵。
官府在面对这种家族时完全没有办法,徐阶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首辅生涯中,徐家不停侵吞家乡田地达到几十万亩之多。
后来高拱让海瑞当了应天巡抚(江苏 上海省高官)后,超级反腐愣头青海瑞就准备在辖区打一打土豪。当他发现徐家是整个南直隶最大的土豪后,就开始没收土地,顺便还抓了徐阶的儿子。
然而这没什么卵用: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徐阶找了找关系,花了点银子,就把海瑞调走了——时人有云: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这就是顶级缙绅家族的实力:海瑞尚且被两招散手给打发走,平日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就更加脱不开官场内部的关系羁绊。
所以这种缙绅家族实际上就是国家最大的蛀虫
第347章 开港(十三)
左鸿堂拿起桌上那张契书定睛一看后,这次他是真地动怒了:“余爷,这墨迹未干的东西,须做不得数!”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左十七同意和租栈换地的意向性协议,外带手印。
余本德这时笑吟吟地问道:“老爷,这白纸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数”
左鸿堂狠狠地将纸页拍在了桌面上:“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无族内公议,私下买卖田土,自然做不得数。那十七迟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余爷,你捞过界了!”
......
从这一刻起,族权和皇权就对上了。
中国传统社会是“皇权、教权、族权”三权并存的社会结构。
皇权行使得是国家层面的政治权力,族权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权力。皇权只到县一级,所谓“皇权不下县”说得就是这个。
县以下的乡镇、村庄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牵连到法律与国家公共事务时,皇权才能伸延到乡镇及村庄。
然后呢,因为人们都遵循传统文化,所以整个社会的教化、是非曲直与道德评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权来完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就这样形成了。
于是今天这张泛着黄色的,薄薄地契约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着皇权的余本德就等于和代表着族权的左鸿堂就正式交锋了。
从理论上讲,这张契约代表得其实是个模糊地带:双方都有理。
对于“皇权不下县”的明代宗族来说,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财产和那条命在内,族中都有权利私下解决掉——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民不举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杀人是理直气壮的,根本不需要给官府报备,更遑论那点田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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