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反正不包分配了,大家都是靠自己找工作,一样的。”张琰说,“老师说了,我们是技术人才,动手能力强……”
“别听老师说。他们是安慰你,他们心里肯定跟我一样也想不通,也难受。可是他们能怎么给你们说呢难道要让你们妄自菲薄让你们自暴自弃”张有志说,“虽然我只是初中老师,但我也知道,哪个老师不想培养出有出息有作为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让自己桃李满天下”
夜色越来越沉了,张有志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抽的烟都是农村里的劣质香烟,张琰从就是闻着这些呛人的烟味长大的。尽管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呛人的烟味,但他能分辨出哪种烟好,哪种烟不好,凡是呛人的烟就不好,不呛人的烟就好。他还记得武军强他爸爸到他们寝室抽的烟就好,因为,那种烟味没有这么呛人。
蒙蒙的天边隐隐升起了一轮残月,月光还没照到葡萄树架上,就被沉沉夜色层层阻隔,微弱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牙儿,随时都可能被无边无际的暮色吞噬。
父子俩的谈话渐渐地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中止了,才刚刚降下夜幕,夜晚怎么就这么沉静,沉静的令人压抑。
张琰妈妈奚秀红从村民家里一回来,见父子俩都圪蹴在葡萄树下一语不发,就说:“要不是看见你的烟头,我都不知道葡萄树下还有人。你们爷俩咋就不知道把院子里的灯打开”
她说着就走到房子跟前,“啪“地摁下开关打开了灯。
整个院子瞬间变得亮堂了,光线照到了远处的葡萄树,在圪蹴着的父子俩身后投出一堆重重的影子。跟一个大大的沉重的包袱一样,粘在他们身上,拖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张琰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他去洛明工业学校报到前的那个晚上,他跟唐诚骑着车子去了云游集市,他们把自行车弄坏后他心虚地回到家里时,父亲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拣拾混进辣椒里的叶子。那时院子里也亮着这盏灯,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劳作时的喘气声。
那时,灯光将他们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一会儿头脚大。有时,他们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外界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东西,哪怕是树下掉下来的叶子,都可能把他们砸伤,哪怕是白炽灯泡投射而来的光,都会让他们就这轻易地扭曲、变形。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农家院落,也同样是那盏发着亮光的白炽灯泡,可是临上中专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内心是喜悦的,都幻想着即将开启的未来,不光是张琰的未来,也是他们这个普通农家的未来,这个未来寄托着张有志自从“老三届”以来,对后辈接受教育的所有夙愿。
临走前那天天刚蒙蒙胧亮,张有志就带着张琰到祖坟烧纸,告诉张家的先人们,张家的后代从此就要端上铁饭碗,就要成国家干部了。
时隔两年,事过境迁。
而今天晚上,他们和上中专前那天晚上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从张琰出生到他考上中专,张有志整整担心了16年,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把心放在肚子里才两年的光景,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你们怎么了咋连个话也不说一个个低头纳闷像个霜打的茄子。你不是一直等琰琰回来吗他回来了,你咋反而不说话了”奚秀红说。
还是没有人应声。
“琰琰,给你爸好好讲讲学校的事,免得他平时给你写信问。你爸口口声声说,等你回来了要跟你好好聊聊,把十几年想说的话都跟你说说,这会倒好咋成闷葫芦了。”奚秀红说。
“做你的事去!你懂啥”张有志没有好声气地说。
从这句话的口气里奚秀红听出了他愤愤的情绪。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的语言就是他心情的投射,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做事情还是说话,都不会藏来掖去。
奚秀红琢磨着,他们父子肯定又因为什么事情给谈崩了。除了张有志的语气和口气以外,还有那个板胡也知道他的心事,要是这个板胡几天都不响一下,那肯定就是他的心里堵,要是哪天板胡“呲啦呲啦”叫唤起来,就说明他心里的那团轩消了。
可是,从张琰放寒假前到现在,板胡从来就没响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要是前两年的话,春节前这段日子他早都背着板胡去自乐班了。
奚秀红没敢再说什么就默默回到房间,洗完手后,又朝厨房走去。
沉默继续着,父子俩还保持着那种圪蹴的姿势,似乎此刻谁开口都不怎么合适,沉默就是今夜的主题。
厨房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紧接着,一阵阵拉风箱的沉闷的声响划破了院子死一般的寂静。风箱“吱啦吱啦”的声音,跟临死之间仍死不瞑目的老牛一样,无助地哀鸣着,又像是有人在荒凉的野地里吟着丧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
对张琰全家而言,这个春节注定是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春节。在洛明工业学校刚刚上了一半的学,国家政策的变化,突然让张琰的人生前途变得迷离不定,原本设定的人生轨道究竟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这列承载着全家梦想的列车,最终会把张琰带到怎样的目的地
在纠结、徘徊、彷徨中,一个寒假终于结束了。
李国强从南方打工回来后,父亲李达富终究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跑运输。
时间已渐渐接近1世纪了,地处平原地带的紫仙县每一天也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县域经济的一天天繁荣和人们交往的越发密切,拉客跑运输的三轮车也越来越多。紫仙县开始搞旅游业了,在春节“黄金周”里,从附近的鸣西市及周边县上去周王庙的游客络绎不绝。
和李国强那年暑假里说的一样,他爸爸李达富让他主要跑这段路,周王庙就在凤凰山下,他每天都要从家门口经过,这远比外出打工赚要方便。果然应了李达富那句话:“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更重要的是,李达富和妻子何翠兰每天看着儿子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这天,李国强跑到张琰家非要送他去虢龙火车站,几经推辞,他还是坐上了他新买的三轮车。
三轮车沿着新修的柏油马路一路“突突突”朝火车站驶去,春天就要到了,兜起来的风里已经不再有入骨的寒意,反倒叫人觉得清爽。
“强强,今天你送我划不来,现在周王庙景区游客多,你在那里拉一天客还能多挣点钱,跑这一趟白白耽搁你的时间。”坐在车厢里的张琰说。
“钱重要还是朋友重要”李国强把转朝后转着说,“客人天天都能拉,你半年才回来一次,你说,拉你重要还是拉他们重要”
李国强将张琰送到虢龙火车后,就要折身离开时张琰问:“强强,我咋觉得诚娃有点怪怪的,一个假期咋都没见他几回他又不是高三难道还补课不成”
“这个诚娃成天在外面给人家打短工,我咋觉得他的心思就没有在学习上。有一次,学校老师还到家里来找他了,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事”李国强说,“后来她妈问他,他说那天他有事没上课,刚好让老师给碰了上,所以在跑到家里问。”
“他妈有点不太相信,就问诚娃,人家老师说你都旷过好几次课了……”李国强嘿嘿笑着说:“琰琰,你猜!诚娃是咋给她妈说的”
“咋说的”张琰问。
“诚娃说,老师要是说我只有一节课没上,他还好意思到咱们家里给你告状都高中了,还家访无聊!”李国强说完又憨憨地笑了笑,“这个诚娃,还真有点意思。”
张琰再次返回洛明工业学校校园时,94级同学们已无任何兴致可言,到了学校就是上课下课,平平淡淡。
张思雨闯进张琰的视线完全是因为胡宛如。
从他作为新生入校那年在乒乓球台前她们认识后,张琰便记住了胡宛如说过的话,她说,张思雨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没有张思雨也就没有胡宛如。”
一个周六上午,张思雨拎着热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刚好遇到了拎着热水瓶已打完水的张琰。
“张思雨……”张琰叫住她问:“怎么就你一个去打水”
“是啊,那你还以为有谁呢”她有些调皮地说,“那个谁啊……这会正在织围巾……嘻嘻……”
张琰当然知道张思雨口里的“那个谁”说的就是胡宛如。他就随便问:“宛如有个哥哥,你认识吗”
“我怎么能不认识”张思雨是个性格直爽的姑娘,对人很真诚,爱憎分明。她说,“我也把他叫哥哥呢!”
“宛如经常会提起她哥哥,她越说我就越觉得神秘,哪有妹妹一见人就一个劲说哥哥的”张琰说。
“人家怎么见人就说啦宛如只是给你说了而已嘛!”张思雨捋了一捋从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说,“张琰,你知道吗在这个学校谁和宛如的关系最好”
“当然是你呀!闺蜜!”张琰说。
“知道就行。”一对眼珠子在她眼里咕噜咕噜地转了转。“你以后肯定有地方需要我的帮忙。”
“你的帮忙”张琰略微有点惊讶。
“什么你不信”
张琰突然明白她所谓“帮忙”的意思了。
张思雨见他心领神会了就笑了笑说:“不过……宛如说你挺有意思……”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三岁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他认识地看着张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张琰,我觉得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可千万不能气宛如,还有,最好别在她面前提那件让她伤心的事……”
渐渐的,张思雨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朝附近走了几步,来到一颗雪松下。
张思雨说:“我背着闺蜜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为你们好。但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再理你。”
张琰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就随后说:“什么秘密看把你一本正经的”
张思雨的脸板得很平,没有一丝微笑,就跟平如镜面的湖水,不会泛起丝毫涟漪。
她看着她。
张琰觉得她跟平时不一样,自己脸上的莫不在乎的表情也就渐渐消失了。
张思雨又说:“你必须发誓言!当着我的面发誓!”
张琰看着张思雨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发誓,今天你告诉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不是人……”
听到了他的誓言,张思雨心里不再有什么担忧了。她说:“宛如是个可怜的女孩,你一定不能伤害她。她从就很乖巧,喜欢唱歌,也很活泼,她在幼儿园时就参加过少儿比赛。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她爸爸个子很高,人也很气派,是我们厂的高级工程师,宛如长得很像她爸爸。”
胡宛如跟张琰交往了这么久远,还从来没告诉他这些,她闺蜜张思雨的话,张琰听得非常认真。
张思雨继续说:“可是,宛如上初二那年冬天,她爸爸做试验时炸药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把她爸爸冲出几米以外,房子里充满了硝烟,一片狼藉。人们大呼叫,哭声凄凄惨惨……外围的人冲进事故现场后发现,宛如爸爸浑身都是炸药留下的褐色的粉尘,他血流如注,而面部已血肉模糊……”
张思雨的语速慢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浅蓝色的天空里浮着几朵灰白的云。
张思雨接着说:“惨!真是太惨了!这是我们04厂这些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宛如爸爸的右胳膊被炸飞了,落在几米以外。被炸伤的一共有个人,人们赶紧把他们从事故现场送往医院抢救。”
第一百九十八章 悲惨的身世
张琰的表情已完全呆滞,像是被一块磐石压在了胸口,想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宛如爸爸原来是我们厂有名的美男子,性格豁达开朗。她爸爸被送进了i病房后,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张思雨说。
“后……后来呢”张琰赶紧问。
“宛如爸爸伤势比现场所有人的伤势都严重,以前我常去宛如家玩,从那以后不光是我,厂里人都再也没去过她家。听厂里人说,她爸爸出院时除了失去右臂外,左手也残缺不全,面部几乎被毁容。”张思雨说。
张琰已经目瞪口呆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沉重而真实的故事像一座大山一样,突然将自己的心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事故发生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爸爸。她爸爸性情变得极其暴躁,拒绝所有人看他,家里所有的镜子也都被他砸碎了。听厂里人说,有时在深夜里,还能听到男人低沉而深厚的抽泣声。”张思雨说。
“突如其来的遭遇对宛如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以致于两个月内我都没见过她一次,好多次我想去她家找她,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一定不会让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说到这里,张思雨的泪水流了出来。
“有时晚上一想起她,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上的幼儿园,一起上学,一起上中学,一起到了这里……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让人看到她难过时的样子。”她说。
这简单是晴天霹雳!张琰根本不可想像,在她那浅浅的微笑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悲惨的命运和遭遇。
“宛如的爸爸非常喜欢她,时候常把她架在脖子让她‘坐飞机’,我和幼儿园的一堆朋友们都跟在后面跑,宛如‘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张思雨说,“后来,听人说她爸爸成天在家里发脾气,用脚踹东西,家里的东西都被损毁的差不多了。”
校园里同学来来去去,不是会传来他们的笑声,可是在这棵雪松树下面却很安静。
“发完脾气后又会传来一段沉闷、悲惨、凄凉的抽泣声。”张思雨说,“厂里后来调查了事故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操作电控的人出了问题,继而导致了这场灾难。厂里为了弥补对宛如家造成的伤害,让阿姨……噢,就是宛如的妈妈提前内退,专门在家照顾她爸爸,她哥哥也被安排上了厂技校。”
晶莹的泪花先是在张思雨的眼里打着转儿,她似乎不想让它流出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复下来,然而,泪水终于又一次掉了下来。
张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她。
“对于一位高工而言,失去双手而且毁容谁也承受不了。也是在半年以后宛如要升初三时,她爸爸突然不见了,失踪了。宛如和哥哥还有妈妈疯了似的到处去找,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直到后来警察从附近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找到厂保卫科确认后,人们才知道是宛如的爸爸寻了短见……”张思雨说。
“啊”张琰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真实的故事居然是这样的结局。然而,这还不是结局。
张思雨微微停了停说:“宛如爸爸寻短见后我第一次去了她家,也是唯一的一次。”张思雨说,“当时已经是事发0天以后了,我实在很担心宛如的情况,就想去看看她。那天,我走到门口时就听见了凄凉的哭声,我能辨出来这是宛如和她哥哥的哭声……”
“他们兄妹一边哭一边对话。‘你一定要坚持把学上完……明年你就要中考了,如果你能考上学……你的命运就会改变,你就可以永远不要再回到厂里……甚至……不要再回到这个家……我们都要努力把这些事情忘掉。我没办法,只能留下来当工人……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记住,考学!只有考学才能改变这一切……’哥哥泣不成声。我当时在门外没有听到宛如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张思雨说。
“哥——”许久,宛如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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