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田庆文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跟着爸爸走街串乡去卖过衣服,那时,爸爸常给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有一次,他俩在去串乡的路上父亲再次给他说这话时,田庆文反问父亲“爸,照你这么说,我就不应该上学上学不光不挣钱还要花钱,这样的话不就赔本了吗”
柴油摩托车冒着黑烟在乡村路上“突突突”地行驶着,颠簸着。田庆文的爸爸不时扭过头冲着坐在衣服堆上的田庆文说“诶。上学不是做生意,这是两码事。就算卖衣服挣的钱再多,也变不成城里人,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开车床,会造东西,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唱歌、跳舞……没文化可不行,兜兜里有钱可是头里面空着哩,就算咱到了城里,在人群里打眼一看,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个庄稼汉。”
三轮摩托车的噪音大,跑起来风也紧,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就大。
“庆文啊!这人啊,装是装不出来的。就算同样都穿西服、打领带,穿在人家城里人身上就是好看,穿到咱大老粗身上,咋看咋奇怪。别人看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一看两看的,还不把人看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他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将要升起的启明星
田庆文觉得父亲的话挺好笑,一边前倾着身子听着,一边笑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以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进了城成了商品粮成了国家干部,那才叫脱胎换骨。钱这事你别愁,钱这东西谁都能挣,种粮食、卖衣服都能挣,可干部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毕业当了干部,可就把嘴伸进了国家粮仓,把手伸进了国家的银行,还怕挣不到钱”爸爸说,“到那时,你们单位还要给你分房子,办户口,我到城里去看你,也就有地方住了。”
想到曾经跟父亲卖衣服时的情形,田庆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父亲“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撞击着他的心灵,而此刻,他的时间怎么就分文不值怎么是割草了呢这个连农夫都能干的活,为什么偏偏要让大中专毕业生去干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上百亩的地上到处杂草丛生,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割了几天草后,田庆文手上的水泡一点点隆起,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来了。而比身体的磨难更为痛苦的是,他的内心分分秒秒都被煎熬着。
启明机械厂的生活区在闹市,每天下班时还不到中午12点,大家回到破败的宿舍楼里,先到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叶和面条,然后就回到宿舍里用电炉子煮面条。
天天顿顿吃面条吃得令人生厌,更让田庆文纠结的是,现在厂里每个月只能发80的工资,像他这种刚入厂的中专毕业生,实际拿到手里工资只有190块钱。
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田庆文几乎每天都要买可乐喝,晚上会加餐吃泡面,泡面里总少不了火腿肠和榨菜。到了厂里以后,他只喝过两次可乐,加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已经20多岁了,还怎么好意思向爸爸伸手要钱
此刻,坐在车间高墙下的阴凉里,田庆文能听到鸟鸣声,能听到风吹叶响的声音,当然,最振奋人心的是从远处的车间里隐隐作响的机器声,这是启明这个庞然大厂生命的气息,这种隆隆声里蕴藏着希望。
入厂培训时厂办主任给大家说,经过连续5年的全面亏损,启明机械厂正在一点点复苏,启明扭亏为盈的黎明就要来到了,请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要相信在紫华这座城市的东方,我们的启明星一定会冉冉升起。这位厂办领导还满怀激情地说,21世纪就要到了,启明机械厂即将进行一系列的改革和设备更替,启明肯定会跟当年一样光耀陆风,光耀祖国!
厂办主任说过这番话以后,还把大家带进了启明机械厂的荣誉展室,让大家参观陈放在这里的一个个奖杯和荣誉。
“如果把启明机械厂比作骆驼,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自建厂以来就有着光荣的传统,在中国兵器工业的成长历程中,启明是被写进中国兵工史的,我们生产出来的其中一个尖端零件,是打击性武器中的核心产品,那时,我们制造这个零件的技术,在全国同行业中处于领先地位。”厂办主任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领着大家讲着每一个荣誉背后的故事。在田庆文听来,这些故事都是艰辛的奋斗史,是拼着命劳动的见证。他的讲述总让人有种人定胜天的盲目自信,这种自信似乎总是停留在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
“同学们!你们才刚刚毕业,你们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们应该感到幸福,应该为你们有这么好的机会而庆幸。对于兵工系统的学生来说,进到启明就标志着你们的学历、能力或者你们学校的品牌,得到了兵工人的认可。”厂办主任说。
“到了车间你们就知道了,我们厂可不比其他非兵工的同类机械厂,70年代末,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从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厂里面的干部全部是国家分配来的重点大中专学校的毕业生。按现在的话说,都是名牌学校的科班学生。相当一部分来自兵工系统的学校。”厂办主任说,“如今,80年代分配到咱们厂里的那批毕业生,都已经成了厂里的核心技术干部或者领导层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全国的技术专家和兵器专家。”
这些毕业生们紧跟在厂办主任的身后,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讲说,了解着启明机械厂的光辉历史。
“不过到了前几年,启明的效益却一点点不行了,而且每况愈下,很遗憾,我们厂里相当一部分专家也都流失了。有的调到了系统里的科研院所,有的履行完保密协议的约定后去了大型民营企业。”厂办主任说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然后从一个个奖杯、奖牌跟前走过。
“国家非常重视国企改革,咱们厂的这一届领导班子非常有魄力,正在大胆革新,尽管国家提出这次国企改革要以纺织企业为突破口,但实际上,我们厂里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各方面的准备,我们不能等、靠、要,我们是全厂上下有几千口人要吃饭,我们等不起。”厂办主任说,“现在,全厂下下都想在这次改革中让启明星再度升起,最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争取到了一批军用产品零件的加工任务,虽然这对当前的启明来说是杯水车薪,也根本不可能让启明脱困,但有了这批活,我们更多的机器就能转动起来,只要这些机器声一响,人心里就会敞亮起来,许多老职工听了一辈子的机器声,这机器大面积的不响,人心里慌啊。”
这会,机器的隆隆声隐隐响起,钻进了正在割草的这一届毕业生的耳朵,可是,田庆文仍然觉得根本看不到希望,希望是什么希望有多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直接、最现实、最残酷的。
就算机器明天全部轰隆隆响个震天响,自己还能坚持到明天吗190块钱的工资平均到每一天,也就只有6块多钱,在陆风这个省会城市里,能活下去都不错了。
身上的臭汗蒸发完了,在阴凉里坐了大半天的田庆文,也不想再思考什么,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稍微缓了缓,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捉起镰刀朝烈日照射下的草丛里走去。
第三百九十三章 老同学重逢
田庆文毕业前买了个传呼机,不过,他的这一款可不比武军强的汉显机那么气派和昂贵,他买的是数字传呼机。也正是因为这个小玩意儿,张琰才能联系上他。
9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田庆文正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腰间的传呼机“嘀嘀嘀”响了起来,他摸过传呼机一看,上面显着一个紫华本地的电话号码。
田庆文从床上弹了起来,趿着塑料拖鞋朝楼下跑去。
在楼下的一个小卖部,田庆文用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张琰,是你啊你们厂在哪里最近咋样”田庆文一下子就听出了张琰的声音,急切地问。
“我在北郊,离火车站不远,咱们之间有十几公里远。”张琰说。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同学,现在才想起我还亏我们同窗四年呢!”田庆文说,“你去的那个棉纺织厂叫什么名字”
“浩达。国营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你这个叛徒!学了几年兵工,不造兵器倒去织布了。”田庆文说。
“不是我要当叛徒,实在是到了毕业跟前还没有兵工厂要我,我要是不找个地方藏身,这会估计都去大街上讨饭去了。”张琰说。
“你牛!你这才叫双向择业呢。我这择了半天,择来择去就在兵工系统。”田庆文说,“择了这么个破厂,我看我也快到街头讨饭了。”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阵笑声。
“你咋样”张琰问。
“能咋样我刚不给你说了吗快要讨饭了……”田庆文说这话时,脸上浮上了一阵忧伤。
打电话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话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
张琰从电话里听出了田庆文声音有些失落,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你明天在吗我去看你。”
“上午不行。要割……”田庆文话到嘴边赶紧停住。
“割什么”张琰问。
“割,割……”田庆文赶紧灵机一动说,“搁个东西,对,得回车间搁个东西。”
“下午在吗”张琰问。
“在。我一下午都在。”田庆文说。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话机上一秒一秒跳动着的计时数字。
“那好。明天下午我去找你,你等我……”电话那端的张琰说,“你给我说一下地址。”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没时间了……”田庆文见电话机上的秒钟,马上就要跳够60秒了,就赶紧快速地冲着话筒,一口气把几点在哪里见面和他在哪里等他全说完了。然后“嘭”的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扣在了红色的电话机上。
“你能不能轻点”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从小卖部窗口伸出脑袋,“是你的话费值钱还是我的电话机值钱”
“对,对不起,老板。只差两秒了,我怕来不及……”田庆文抱歉地说。
老头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瞅瞅田庆文说“年纪轻轻的还这么小气!”
“对不起,对不起……”田庆文满脸堆笑,赶紧找出零钱塞给老板。
“一个大小伙这么吝啬,以后还怎么找媳妇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瘦老头一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一边嘟囔着,“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
第二天中午煮完面条后,田庆文赶紧把电炉子收起,把宿舍打扫了一番。他住在宿舍三楼,宿舍里住了三个人,除了他以外,一个是跟他一起被招到厂里的,另一个是两年前进厂的。
张琰如约而。
在洛明工业学校329寝室住了四年的同班同学,相遇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感到格外亲切,在宿舍里待了一会后,他们在厂外转了大半天,聊着学校的生活也聊着现在的情况,有着说不完的话。
田庆文微驼着背,黄里透微黑的皮肤越发暗淡,不过眉毛依旧黑而浓密,牙齿还是那么白。
“我们厂都处于半停产状态了,上个月只发了190块钱工资……要是这样下去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在学校时我每月的生活费都要近300块。”田庆文说,“现在为了省钱,我每天都得自己做饭。我不会做饭,刚开始几次饭都做砸了,倒了。只好下楼买馒头和咸菜。”
“我们厂也是这样。不过,我相信兵工企业是会好起来的,毕竟这是给国家造武器……可是,纺织厂受南方私人企业的影响很大,人家织的布又好又便宜。”张琰说,“我们厂成天在减员压锭,我看光景也不会太好。”
“启明也是这样,厂办主任给我们培训时说,我们厂将来能好起来,还说什么启明星会再度在紫华升起……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这点工资连吃饭都不够,还升启明星呢我看,等启明星升起之前,启明的工人就被饿死了。”
“你们现在每天在干什么生产任务饱和吗”张琰问。
田庆文看看他没有回答他。
在陌生的大街上,一座座用红砖盖成的房子和县城的建筑没有多大区别,唯一就是房子的数量多,像是把好几个县全部搬到了紫华。马路上的汽车也时有时无,张琰和田庆文在街上走着,他们都没有感受到大都市的魅力。
“在你们厂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多吗”张琰问。
“多。咱们历年都往这里输送毕业生,包分配时这样,双向择业了也是这样。都是兵工系统的嘛,这也不奇怪。98届毕业生里咱们班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专业还有多几个同学。”田庆文说。
“有咱们同学你就不会孤单了。”张琰说。
“唉!大家都不怎么来往,往届的毕业学生就更不用说了。这里跟学校完全不一样,有时,大家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刚来那个星期大家还在一起聊聊天,说说厂里的见闻,说着说着就是一片担忧和抱怨,时间长了也就没人说了。”田庆文说,“没劲!大家不说这些事了还有啥话说大家天天见面,心里知道是同学,也就用不着打招呼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想干了
“原来这样啊我一个人在纺织厂,经常会羡慕你们被招到一个厂的同学,原来还以为你们有多么热闹呢。”张琰说。
“热闹也热闹过。刚进厂那些天,白天培训完了,晚上大家就买点花生米和啤酒什么的,聚在一起聊聊天,还有女生也凑过来给我们做点饭,边吃边喝,挺开心的。但是过了那阵子,大家就再也凑不到一起了。”田庆文说,“穷,大家都太穷了。没钱了就连花生米和啤酒也买不起了,摊子也就支不起了,大家能不散吗”
“现在兵工厂的待遇这么差连我们都不如我们厂现在正在减员压锭,我每个月还能领262块钱呢。”张琰说着突然高兴了起来,“我们厂很仁慈,很厚道。刚去那个月还给我们发了双月工资。你猜为啥”
张琰眉飞色舞,他根本就没有在意田庆文的感受。此刻,一种无言的失落和忧愁已经写在了田庆文的脸上。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马路上驶过的汽车会发出沉闷的胎噪。
“咋不说话猜不出来吧”张琰得意地说,“其实我也没想到,浩达棉纺织厂有个传统,报到当月可以领全月工资,所以,我们新进厂的都领了双月工资。”
田庆文努力地笑了笑,没有接张琰的话。
“庆文,你跟咱班同学有联系吗”张琰问。
“幸好我毕业前买了传呼机,好几个同学都跟我联系过,我要是在厂区不能及时回的话他们就我留言。”田庆文说着就拿出传呼机,按着翻页键让张琰看,“夏轩和钱磊都分别回到他们厂里了,赵利阳和母夜叉被一家汽车制造厂招走了,赵波涛被招聘到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了,还有谁……肖童健、缑立本好像是去了岚莱省刀具厂,黄智达听说是去了一家轴承厂,具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其他人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将来慢慢都能联系上。”
“赵利阳和孙娟去同一个厂了真巧啊。”张琰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还都在兵工系统,我在厂里连一个校友也没有,我应该是最孤单的人了。”
“你们纺织厂女工多,你要知足,成天都被女工环绕着,你想想,这多幸福啊。”田庆文笑着说,“对了,我差些把她给忘记了。”
“谁”张琰问。
“陆贝贝。”田庆文说。
“她在哪个厂”张琰问。
“你以为人家跟咱一样没出息贝贝要上大学了。”田庆文说,“我听夏轩说她好像在她老家上大学,清溪省。”
“啊她成了大学生了”张琰说,“武军强呢他在干啥”
“武军强离校后,他家里帮他联系到了紫华钢铁厂,可惜他没拿到毕业证,只能按技工待遇。”田庆文说,“十几天前他回老家去了。临走时我还见过他一次,他说要回去处理些事,把事摆平了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啥事。”
他们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沿马路散步,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他俩便路边找了一个面馆,要了两碗面条和两碗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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