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宿舍里,白炽灯泡依旧没心没肺地发着光,孤独地照射着泛黄的墙和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盖在张琰身上的被子微微颤动着,被窝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时间一晃到到了9月中旬,这一批新干部对浩达棉棉纺织厂的新鲜感荡然全无,在机器日复一日的轰鸣声中,张琰对生活的所有理想和激情,都被这些跟榨油机一样的机器榨尽了。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生活单调得跟白开水一般,吴波浪回宿舍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安鹏飞和周福贵也很少来宿舍找他聊天,前阵子单身楼里的喧嚣和吵闹,也跟着新干部的激情一起渐渐消失了。
突然,生活跟一潭死水般沉寂。灯泡的光,泛黄的墙壁,还有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让人感受到一阵凄凉。
第三百八十七章 媒婆的刀子嘴
回到贫瘠的土关老家的张欣然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对她而言,每一天竟然会这么漫长,她一出家门总会被人问起工作的事,每到那时,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空虚和无聊侵蚀着她也折磨着她。
这天,她胡乱地拿起一本小说,看着看着,就一目十行,就一页接一页地翻,书在手里哗啦啦地响着,厚厚的书很快的从头翻到尾,合上,放下,又拿起来……再翻,会更快,就像是洗扑克牌一样“哗啦啦”闪过,字根本就看不见,这么翻了几次后,她一把将书甩到床上,从椅子上起来,又坐下,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欣欣,明天是星期六,咱家要来个人,你到时帮我一起做饭。”妈妈说着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谁呀”欣然问。
“你不认识……”妈妈有些神秘。她冲着女儿诡秘地笑了笑说,“你明天穿漂亮点,大方点。”
那个神秘人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到他们家的,是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偏瘦,胡子刚刚剃过但没剃干净,下巴周围一圈青色的茬子里还冷不丁地会冒出几零零散散的胡须,有点滑稽。他穿着一件浅灰色t恤衫,黑裤子,把张欣然妈妈叫成“阿姨”时,一排牙齿有点发黄。
“欣欣,你替妈妈把王师傅送一下,送到村口。”说了大半天话之后,那个小伙子要走时,欣然妈妈说。
“噢。”张欣然应声道。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山村里秋高气爽,到处都是硕果累累,通往村口的土路狭窄而悠长,路边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
张欣然聘聘袅袅,婀娜多姿,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走在乡间小路,就像古代以采桑为生的邯郸农家女罗敷一样,引人注目。虽然,她还不至于像她一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地,锄者忘其锄”,但她和罗敷一样都是一个美丽、纯洁的民间女子。可悲的是,罗敷这么一个执着爱情,热爱家乡和生活的姑娘,为保清白选择了沉潭遗恨。
路上,那个小伙子也没多少话,只是动不动就会露出发黄的牙憨笑。他在县农机站工作,是事业编制,除了夏收秋收,平时没多少事。
那憨笑王欣看一次就够了。
张欣然一进家门,妈妈就上前问“欣欣,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是谁啊,跑咱家干什么”张欣然问。
爸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张欣然似乎忘了,她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四年级时,有次回家后,有个媒婆曾跑到她家,先是把她横竖夸了一遍,然后,媒婆跟她妈合计过一件事,说像她这条件,一定得物色个县里的商品粮。这个小伙子正是她爸妈托媒婆给她物色的那个商品粮。
张欣然在家里待的时间长了,自己觉得烦了,家里人也窝心。“相亲”一个多月后,山村的气温越来越低,那个媒婆又来到她家。
她先是哎哟哟的将所有人都赞扬了一番,见张欣然从房间出来,更是满口的溢美之词“啧啧啧,你瞧!咱家闺女分明就是天仙下凡,我牵线牵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积德行善,神都会告诉我,这样的闺女人间能有几个……你瞧,这眼神,这容貌,这身材,这年轻和美丽……简直就是天上派下来了的人么咱这方圆几十里,我可是犄角旮旯都跑了个遍……她妈,你说,人家给我媒鞋是干啥的……不就是跑腿吗可是我跑了这么多年,跑了这多么地方,还是第一次见到咱家这么漂亮、懂事、温柔、含蓄、可人的闺女……你说,谁要娶了咱家闺女,还不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你瞧,啧啧啧……咱闺女那可是人间少有哇……”
媒婆说话时不光眉飞色舞,手里还不停地比划着,这么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连个停顿也没有。
欣然爸妈听得脸上也开了花,张欣然也是高兴而害羞。一羞,她索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隐约仍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唉!世上就是有些不长眼的,那就叫狂狗瞎眼。你说,他不就是有个农机站的工作嘛,还狗眼看人底,一朵鲜花放在面前他连个香都闻不出来……也不是他闻不出来,他倒对咱闺女很钟情,回去就给他爸妈说他一万个同意。可是,这怂娃是个软骨头,耳根子也软,啥事都听他妈的……他妈呀,你也知道是咱这一带有名的麻迷儿,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媒婆呷了一口茶说,“那婆娘说……哎哟哟……我都学不出口咧……”
病床上的张拴常咳嗽了几声问“说啥……”
他又咳痰,灰色稀薄痰让媒婆也觉得恶心
“她说他儿子是个中专毕业,好歹算个干部,怎么能……怎么能找个无业的媳妇……她还说,要是这样的话,她儿子这学不就白上了吗哪里有商品粮找村姑的……”媒婆说,“你看看我……这些话叫人怎么给你们捎嘛!可是,咱都是乡里乡亲的,咱又是干这个活的,不说,又怕误了咱家闺女……女娃娃没结婚前那身子可比金子都贵啊!”
张欣然爸妈脸上浮上了一丝忧郁。
“还有一句话更不中听……狗日的,这是遭天谴的话……那小伙子说,你家闺女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都有礼貌,他还是蛮喜欢的,他非常愿意……你猜猜……猜猜,这是人话吗她妈说啥”媒婆简直停不下来了,话就像决堤的水一样一发不可收。
“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妈妈真是个麻谜儿,什么都不懂,我看以后我也不穿他们家那双媒鞋了……弄不成,弄不成……”媒婆卖了关子后接着说,“他妈当着我的面反问他儿子,说咱们是娶媳妇还是娶演员你瞧,你瞧……这话说的简直就是……”
第三百八十八章 怒烧毕业证
张欣然爸爸想说什么,但一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又咳嗽了几声。
张欣然妈妈问“你的意思是……这就没戏了”
“嗨!我看那小伙子从小就怕他妈,被他妈这么一叨叨,就再也不说话了。”媒婆又呷了口茶说,“我给他妈说,咱闺女比他儿子学历还高呢,有两个学历呢……可那女人也忒狠毒了,居然说咱闺女要是有那本事,还能找不到工作我都要走了,她还说,现在这社会,学历还顶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
“他们不愿意也就算了,还诋毁我家欣欣……真是气死我了。你说,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上了个什么假冒学校……他们都是什么人烟嘛……”张欣然妈妈气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看见媒婆茶缸里已没了水,也顾不上添。
“那……小伙子他爸就没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爸嗨!他能跟咱家老张比……还有水没,倒点水。”媒婆把茶缸伸到张欣然妈妈跟前说。
她给她添了些开水。
媒婆继续说“小伙子的爸倒也在场,他嘴里跟噙了个驴球一样,光听,不说。他家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就是个怕婆娘!不过,他倒是个老实人,靠种地和给人打短工挣点钱,然后就如数上缴给婆娘,家里所有的事都是那个婆娘定的……这事没成也好,要是成了,麻烦事还多着哩……彩礼肯定是那个婆娘给的,那时候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媒婆说了个痛快,这下就“吸嗞吸嗞”喝起水来。房间里变得沉默。
“也没事,这个怂娃没这福气,是他命里福浅,说明欣,欣……欣什么来着”媒婆突然忘记了张欣然的名字。
“欣欣!”妈妈说。
“噢,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媒婆说着用手掌轻轻地在自己的额头了拍了拍,“说明咱家欣欣命里就没他这个人,肯定还有乘龙快婿在前见骑着龙等她哩……她妈,你也听我一句话,娃娃婚姻这事咱也急不成,这就跟咱庄稼汉种地是一个道理,时间到了庄稼自然就成熟了,两个娃要是对上眼了,那快得很……”
“也是……”张欣然妈妈说。
媒婆说“她妈,我说句话你们可别怪我,我要是说错了,你们就全当我刚放了个屁……好不按我说,欣欣上的那个学要是真的没用,那两个毕业证要是真跟废纸一样,那你们也得想办法托人给她找个活儿干,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是不”
媒婆根本就没看欣然爸妈的脸色,只顾自个说个痛快“最近城北开了个皮鞋厂,现在正在招工人,厂里还有宿舍。欣……欣……哦!对,欣欣要是愿意去的话,也可以去试试,一个月150块哩。人家要求也不高,初中毕业就行。初中实在没上完的,村上开个证明也行……”
再也没有人接话。
而在隔壁房间里,张欣然已哭成了泪人,只不过没有出声。
媒婆说到了天黑,但她这次没能吃到晚饭。按理说,媒婆到了这个点都是在别人家吃完饭才回去,因为,村民们都知道媒婆干的是积德行善的活,要不怎么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哥哥张欣家回来听到这些话后和爸妈一样,吃了苍蝇般难受、无奈、恶心。张欣然回来的这段日子反而让全家人更加忧愁,上学时只愁学费,而现在愁她的未来。
张欣然的爸爸妈妈原本想工作可以慢慢找,但女儿都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正事,要不,年龄大了再没嫁个好人家,岂不是跟担担子一样,一头挑担一头抹担
最伤心的当然是隔壁小房子里的张欣然,听到这一番对话,她一连哭了几个小时直到天黑。她这才知道,那天来家里的那个小伙子,居然是爸爸妈妈背着她让媒婆给她物色的对象,那天见面竟然是“相亲”
张欣然觉得自己就是家里的麻烦制造者,一切的不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工作。
无论是县人事局那个男子说的“大学已经扩招了,学历不值钱了,没多大用”这句话,还是媒婆转述的那个小伙子他妈说的“这社会学历还顶个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这句话,无不像钢针一样,一次次刺痛着张欣然的心。
煤油灯灯芯上摇曳着的火苗,让张欣然的房间在光亮里晃动着,有点飘忽不定。
她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打开行李箱,取出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毕业证和财会专业的自考大专毕业证,四年的求学时光以及县人局和媒婆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交织,纠缠、博弈……她的内心在翻江倒海……
泪水打湿了她手里的毕业证。
突然,她拿起打火机蹲在地上,啪的一声将火打着。微弱的火苗映在她秀美的脸庞,两行清泪正汩汩地流……
火灭了。
她第二次打着火,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她的表情倔强而脆弱,捉摸不定……
火灭了。
她第三次打着火,火光红红的内焰之上闪动着淡淡的蓝色,在房间微微流动的空气中左右摇摆……她脸上的泪痕从眼角到脸颊,到两腮,到下巴,到脖子……
打火机的火苗渐渐地移向两个毕业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火光猛地被她推到毕业证之下,就像干柴遇见烈火一样,内页的纸开始燃料,先是燃着了一点点面积,紧接着就是一大片,燃去了证书右下角的印章,燃去了校长的印章,燃去了学制,燃去了专业,燃去了校名,燃去了姓名……紧接着,两个毕业证厚厚的皮,异味刺鼻……
在火光里,张欣然眼角挂着泪水,但她此刻却出奇地淡定。
“什么着了”哥哥张欣家第一个说。
爸爸妈妈还在想着媒婆那一句句刺耳的话。
“着火的气味!欣然……”妈妈立刻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赶紧破门而入,冲进女儿房间。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我的女儿我养活
“你怎么啦烧什么……烧什么”妈妈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女儿肩头大声地问。
当她看到即将燃完的两个毕业证的皮套时,跟疯了一样吼道“你把毕业证烧了”
张欣然这时已瘫跪在地上,妈妈的手像卡盘一样死死地卡着她的胳膊,疯了似地摇晃着她,在摇晃中张欣然浑身抖动着,泪水簌簌落下。
爸爸和哥哥一同冲进房间。
“你……咳咳……”爸爸张拴常把手伸进灰烬,想抢救还没烧完的证书皮,但温度太高他又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你……你……”由于一口气没出来,张拴常的脸涨得通红。哥哥张欣家赶紧给他捶背,爸爸终于咳出了一块灰色稀薄的痰,通红的脸这才慢慢恢复。
张欣然已经想好了一切最坏的可能,她静静地等待着所有事情甚至一场灾难的降临。
“呜呜……你这个傻丫头啊……呜呜……”妈妈放大声哭了。
“你……”张拴常气不打一处来,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这是张欣然记忆中爸爸的第一次落泪。
突然,一记耳光“啪”地打在她脸上,格外响亮。
张欣然被打倒在地,她又倔强地挺了挺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泪水簌簌地流着,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浮出几个手指印。
“爸,爸……”张欣家在浑厚有力的哭声中劝阻着爸爸,紧紧地抱着爸爸的手臂。
张拴常的眼睛鼓了起来,跟癞蛤蟆的眼睛一样朝外凸着,也跟癞蛤蟆一样喘着粗气。他想说什么但嘴唇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他的手微微战栗着,他跺了跺脚,再一次挥起了手臂。
“爸,你别打欣欣了,别打了,她心里也苦哇……”张欣家大声说着,一把抓住了爸爸的胳膊。
“唉……”张拴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全家四口哭成一团。
接下来,张欣然两天两夜都没出过自己的房子。妈妈除了给爸爸继续熬百合银耳汤以外,家里没做饭。谁饿了,就去厨房拿个冷馒头啃。家里除了咳嗽声再无别的声响。
令人窒息的空气笼罩着张欣然的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没有一丝声响。张欣然妈妈实在觉得太压抑了,就去村里串门子,她一回来,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张拴常。
“他爸,听说县里要给咱村通电,还派人查看了情况,但后来县上的人说接电可以,但每户要掏670块钱的电杆运费。村里大多人都拿不出这笔钱。唉!拿不出钱,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通上电”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正在院子里捏杏子,他那双被杏汁染得血红且泛黄的手停下了,他叹了一口气,头也没抬又继续捏着杏子。
石堆村种麦子产量低,可是漫山遍野的野杏树却年年都丰收,村民们就背着背篓去山里打杏子,杏子不能放,几天就放坏了,又酸又臭,招惹着苍蝇满院子嗡嗡乱飞。张拴常每年都要把杏核用手一个个挤出来,晒干后等干河乡有集市和庙会时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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