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这剑气究竟会斩往哪里
李恪出剑了。
“先跟大伙通报三件事。”
他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毫无修饰的言辞,就像是友人的闲谈,可听在众人耳中,分明却是最严正的命令。
“其一,十一月初八是好日子,不咸公输共九十七人,包括我的嫡妻瑾儿将一同归入墨家,从此天下再无公输道统,公输与墨,皆称墨家。此事交由葛婴去操持,公输三子当尽力辅之。”
公输岚皱了皱眉,刚要反驳,古公猛然回头,老眼中全是凌厉的诫训。
没有人反对。
李恪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轻声问道“公输入墨,此事有疑议么”
众人齐言“全凭钜子决断”
“那么便说第二件事。其二,墨家要回中原去,而不咸山深入蛮荒,四面皆是夷狄野人,故机关之物不可留。公输入墨之后,六十日内拆毁全部机关器物,一件不留。”
公输岚咬着牙,再不顾古公的阻拦“钜子,螭龙也要拆毁么”
“是。”
“可螭龙是公输子与子墨子的遗圣,两家已为此努力了百年”
“你见过蜃楼了。”李恪淡淡打断,声调不高不低,“我不问你蜃楼与螭龙孰优,因为公输从未让螭龙飞起来,根本无从去判断优劣。我只问你,你可知蜃楼价几何”
公输岚愣了愣“价”
“世间万物皆有价,当年螭龙初建,以周室之威,天下供养,其价连城。那么,蜃楼价几何”
身为消耗金钱的翘楚,公输家已经有百年没有接触过社会了,公输岚便是再机敏,又哪可能估算出一件说不上熟悉的机关的造价。
李恪也没有指望她的答案,自问自答“蜃楼价,百四十七金又二百九十二钱,这还是因为苍居将不少部件交给了外谷居民打磨缝制,增添了额外的人工。若是皆由墨家来制,排出人工,最终造价不会超过百三十金。”
所有不知情者都瞪大了眼睛“百三十金怎么可能”
“公输夫人,你觉得螭龙还有留存的必要么”
公输岚不死心地咬着唇“可那是子墨子与公输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子墨子的过错仍是过错,往日我等一知半解还则罢了,如今既知螭龙伤财无用,再不废止,又待何时”李恪清了清嗓子,“拆毁螭龙,有疑议否”
堂下齐齐拱手“无有。”
“第三件事。”李恪轻轻敲了敲几案,“第三件事,螭龙拆除以后,秘窟无着,我意将秘窟图板带回中原,在苍居外谷建一座千机楼,一切图板皆置楼中,翻墨者往来苍居,皆可自行参观。”
这次跳出来反对的是楚墨的三子之一,好似是唤作石则穿“钜子,秘窟乃墨家最大的秘术之地,若是在门中公开”
李恪摇头冷笑“玦,你曾在秘窟研学两年,是当今墨家中对秘窟最熟悉的人。依你所见,秘窟之图可有秘艺”
何玦沉声回应“千余图板,唯有少量细致些的分解图略有价值,其他图板于机关无用,实讲古尔。”
“讲古之图,视作珍宝。”李恪叹息一声,“机关之术,有规,有矩,有准,有绳,唯独没有秘仙家将化物之学视作秘艺,数百年来,妖言渐起,技艺渐没。如今墨家正在重履仙家之道,将些全无价值的图板视作珍宝。为什么莫非只是因为,那些图是子墨子画的”
众人皆呐呐无言。
李恪深吸一口气,浑身气势攀到顶峰“公开秘窟,建天机楼,你们可有疑议”
第四五一章 去墨子化
放弃少年出仕,成为墨家钜子。
从做下这个决断的第一天起,李恪考虑最多的就不是如何成为钜子,而是在成为钜子之后,墨家究竟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李恪排布过自己的资产,学养中人,血统尊贵,家族零丁,人脉稀薄。
凭着后世得来的见识,他能够在大秦展露头脚的东西很多,但唯一能挂上不可替标签的,就是他的机关术。
机关术是他的根本,但与后世不同的是,后世有完备的工业化思想与制造业流程,设计师的作用仅在设计一事。
可身处于大秦,他若想以机关立身,却要设计,筹资,经理,监管,测试,还要将全部过程收归成册,应对普及。
任何一个流程都费时费力,任何一个项目都旷日持久,李恪若是像子墨子那样凡事亲力亲为,穷其一生,其实也做不出几件有价值的机关来。
墨家可以成为他的手脚。
在苦酒里,他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将算不上复杂的獏行整治妥当,而加入墨家以后,涉及到蝎的昭阳大渠只费了一个月,复杂的覆盖整个苍居的自动化水力灌溉体系和划时代的饕餮更是几乎没有占用他的精力与时间。
墨家可以让他做成更多事,这是墨家最大的价值。
而除此之外,墨家还可以成为李恪的羽翼。
秦之一世,有卫鞅推行一教,罢黜百家,广传法学,天下法吏为之兴盛,以中坚之姿,将法家生生推上显学的高位。
世之法吏十数万,几乎霸占大秦政权的基层与中端,百家士子无处求学,学成之后亦无处为官。
墨家算是幸运的。
因为子墨子的关系,今日之墨家远较史上之墨家强势,便是在一教执行最彻底的商君时期,相里子依旧敢于携赵墨入秦,并凭着无可替代的机关术在秦庭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一席在腹之时达到鼎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压制了法家。可随着长平之殇,墨家出秦,法家趁机卷土占地,用几代人的努力,彻底将秦庭打造成固若金汤的法庭。
韩非新法以统,秦晋法系以厉,齐南法系以教,三系占据中枢,天下士子人人学法。
大秦的百家争鸣从不是欢鸣,而是身处于将死之际的绝望哀鸣。
棋错一着的墨家想要求活,一无所有的李恪想成事。
他没有法家的背景,血脉嫡祖又与强势的军方有隙,这注定了他会在大秦的官场寸步难行,想有所成,唯有非法。
非法是李恪的需求,亦是墨家的生路。子墨子的烈烈余威是他的契机,漫洒在世的千余墨者则是他的力量。
掌控墨家,领袖百家,分化法家,李恪在心里给自己划了一道线,线以内,谋己,线以外,谋天下。
但墨家对李恪而言却远不是完美的。
她或是李恪在大秦能寻到的最好选择,可距离他的所需依旧相去甚远。
墨家需要被改造,从组织,结构,理念到信仰都需要改造,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去墨子化。
子墨子是墨者心中唯一的神圣,其一生行义,成就了墨家上百年的显耀。他的形象被历任钜子抬上云端,仿佛一言一行皆有真理,容不得丝毫忤逆质疑。
这曾是李恪的优势,少贫弱,学于儒,擅机关,长算术,慎行能对李恪偏爱如此,至少在相识之初,獏行只是次要,他与墨翟极端相似的经历才是最大的主因。
而现在,李恪成了钜子,甚至已隐隐是墨子之下,墨家历史上最具天才和权威的钜子,墨家对子墨子的信仰不再能为他助力,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李恪心里清楚得很,在当世具备先进性的墨家之所以会长期分裂,日益衰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子墨子本人的理想主义和愤世嫉俗。
所以自登临不咸始,李恪就开始去墨子化。
自称同门,标榜同源,李恪把自己从墨子传人的身份中摘了出来。
在钜子试中公开宣扬杀盗便是杀人,也是为了驳断墨子的观点,竖立起自己并非唯墨子是从的基本形象。
这一次大集是李恪第一次正式对墨子的地位发起挑战,蜃楼显影,拆毁螭龙,重评遗图,打开秘窟,一连串组合拳似的快速攻势将李恪的威势越堆越高,至少在眼下这短短的一瞬,他不再居于子墨子之下,而是真正站在了子墨子的身边。
那就是宗祠众人眼中,现在的李恪的模样。
“我意,公开秘窟,建天机楼,你们可有疑议么”
平静如天池水面的话语,落在众人眼中却不辄于开春的那道惊雷,他们静若寒蝉,无人敢于应对半句。
李恪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去墨子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只要基石松动,他就有把握将墨家改造成他所需要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松下腰,换了个舒服的跪姿。
“既然无人反对,这三件事便如此去做。公输入墨的仪式由婴君负责,拆毁螭龙以公输夫人为主,收拢图板,在苍居建天机楼的事老师,散集后请师兄辛苦一些可好”
慎行微微一笑“你是钜子,依你的心意便可。”
“学生谨遵。”
敲定了三件大事,李恪用手指敲了敲案几,意味着大集至此,正式开始。
众人正肃。
“自子墨子建立墨家,公输子建立公输家,两脉道传,至此两百余年。子墨子在世时,天下纷争,诸侯争霸,此后三家分晋,田齐代周,又及七雄并起,各领风骚。东西称两帝,秦楚互相王,合纵连横,此消彼长,再到秦卒出关,横扫,这世间与子墨子在时,早已大变了模样。”
李恪闲适地坐着,口中诉说着春秋与战国,语气却似闲话家常,众人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慢慢忘记了李恪的蛮横,只在心底留下一抹高大的,与两尊灵位等高的身影。
“天下学脉,自老子赴周,孔丘问礼开始繁盛,从百家争鸣,到三学共显,儒、墨、道,墨家隐世,儒家曾是墨家登顶唯一的对手。可惜的是,卫鞅入秦,重推一教,法家借大秦的兵势一家独大,而墨家却在长期分裂中等来长平之殇。墨家衰败了,虽世人仍以显学称我等,但我等应当知道,墨家衰败了,便是与公输两家合一,也难及上法家分毫。”
没有人敢于反驳。
墨家衰败了,这个事实是墨家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偏偏在正式场合,谁也不敢挂在嘴边,直到李恪携着凛凛威风,用这种不合时宜的略带些调侃的口气说出来,这些墨家的领袖们才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
葛婴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可口舌之中却寻不见一丝唾沫。他用这种干裂的声音问“钜子,墨家当何往”
李恪报以微笑“墨家衰败,有长平之因,分裂之由,但最重要的,却是墨家将自己放逐在正统之外。出秦出秦,如今整个天下都是秦的,我等出秦,还有何处可去”
“无处可去”他用最坚定的声音自问自答,甚至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他的声音变得高亢,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墨家衰败日久,想要复起,唯有归秦。我决议,墨家,归秦”
第四五二章 改革的声音
李恪宣布归秦,这一点并未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他加入墨家虽晚,但这几年却在慎行的支撑下凭着一身机关与学术名声鹊起,在取得了楚墨的假钜子令之后,于墨家中早已无人能敌。
墨家的领袖们在等待他晋位钜子的过程中自然免不了谈论,猜测他的心思,琢磨他的立场。
李恪是李牧之后,而李牧是赵国干臣,抗秦名将,如此说来,他的立场似乎天然是反秦的。
可李牧却不是死在抗秦的战场上。
和项燕不同,李牧并不是兵败身死,而是在与王翦交锋的过程当中折于昏君佞臣之手。为了防止李牧的后人反扑,郭开甚至带人屠灭了邯郸与赵郡李氏满门。
李恪与赵国无恩,不仅无恩,而且有恨
他对六国遗贵没有好感,无论是张良还是项氏,李恪都与他们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与赵柏的关系似乎好些,但也仅仅限于一个兄长对小弟的关心,毕竟仅从人的角度来说,赵柏确实讨人喜欢。
而他对秦庭就不同了。
世所共知,李恪与扶苏交好,与程氏、李氏、严氏、茅焦等大秦显贵也有交道。除此之外,他还竭力襄助大秦攻伐百越,屠睢视他如师如友,幼年的好友旦在他的铺排下成为秦军新贵,在雁门边地手握重兵
风舞在咸阳深受重用,何仲道在骊山主持修陵,他的家臣蛤蜊拜夏无且为师,短短一年,已在贵戚之中小有名气。
墨家皆知李恪有归秦之心,虽未明说,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秘密。
而他能用墨家从未有过的最正统的方式成为钜子,其实也证明了墨家的心思。
归秦
现在的墨家众志成城,三脉合一,公输归并,他们有百余年来最优秀也最年轻的钜子,在他的带领下,全天下都在传扬墨家的美名
归秦
墨家已经衰败太久了,学派复苏的甘甜让墨者们迷醉,也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希望重复子墨子时期世之显学的无限风光
归秦
唯有归秦,才能破局唯有归秦,墨家才能挑战法家,去做那天下学派的领袖峰巅
军心可用
李恪感受到众人的反馈,微微一笑,重起话头。
“墨家要归秦,但是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却并不适合归秦。四脉的结构是分散的,说是一门,其实我们更像是四个学派杂乱无章地揉在一堆,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以这样的状态入秦,我们敌不过笼盖天下的法家,甚至连做他们对手的资格都没有。”他摊开十指,平举胸前,缓缓交叉,捏成重拳,“我们要统和,自上而下,更新求变。”
田横两眼放光,站起身来,似猛虎般狞视众人“钜子所言甚是三墨各有阴阳算计,墨家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齐墨在此立誓,俱尊钜子安排,谁若眷恋自家散碎,阳奉阴违,便是我田横答应,我手中孟胜之剑,亦不答应”
坐在何玦身后的楚墨二子缩了缩脖子,才且入墨的古公目光游弋,公输岚与赵吏恶狠狠和田横对视。
锵
一声龙吟,齐墨三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扣簧出剑,他们腰中的长剑弹出半寸,反射阳光,在青石垒成的屋墙上斩出光斑。
堂下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我才说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你们马上就拔剑相向,还真是”李恪失笑一声,冲着田横压了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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