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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

    淮真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天井里,活得越来越自在。

    原来那天对梁家凯不满意的不止淮真,还有阿福。

    梁家凯与他的母亲在餐桌上将这种情绪表现




77.赌徒巷6
    梦卿是离开旧金山了, 还是不在人世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 一定得是后者。宁愿得知消息是她死了,也好开始新生活。否则,一辈子牵肠挂肚, 无时无刻都在找寻, 无时无刻都挂念:梦卿现在在哪里,挨饿受冻了吗有没有吃饱饭受人欺负了没有睹物思人,一辈子无法痊愈。

    淮真问他:来人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伙想了会儿才说:给掌柜的留了个电话, 像是说过姓孟。

    所以也许不是本人,也许是他是隐瞒身份前来的,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阵仗, 也许是因为怀疑洪家的说辞。

    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 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是个白人……

    小伙说, 知道知道。白人嘛, 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 我手头暂时还没钱, 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 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

    淮真立刻答应,说我先去取钱,然后去当铺找掌柜。

    开春后存在富国快递的一百美金定额刚到期,加上年节前三百五十美金股票,还有手头一点零钱,零零散散有个五百余美金。柯达最投资派拉蒙电影胶片,正是赚钱的最好时候。在这时候抛股票,还不如当初存定额。

    不过她仍将所有股票套现了,着实心疼了一路。

    为了小心起见,她是从当铺后门去的。黄掌柜在柜台后将五百美金现钱点清,将镯子擦拭干净,放到桃木盒子里递给她。

    淮真看一眼,便将盒子合上了

    掌柜说,“你不认一认是不是那一只吗”

    淮真说,“掌柜没将镯子六千美金卖给别人,一定不是个贪财失信之人。”

    掌柜就笑了,“他第一次出一千美金,我立刻就想叫他:钱拿来,东西拿走!”

    淮真对她感激一笑。

    想起温孟冰此刻就在旧金山,甚至可能在唐人街任何角落,淮真便总觉得不太|安心。

    掌柜看她犹豫不决,便问道,“镯子既然是你的了,要不,我给他致个电,仍叫他六千美金来取钱都归你,你要愿意,给我抽个成就行。”

    淮真心里一动,将镯子推了回去。

    掌柜说,“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淮真点点头,又说,“不用他给六千美金。你就说你想了想,觉得反正是那边的人留下的东西,请他随意留下三十五十美金,将镯子拿走就成,行吗”

    掌柜拿起听筒,白她一眼,“什么那边的人这边的人晦气!”

    三两句交待完毕,掌柜说他半小时就到,如果她想听,就请到灶披间等一会儿。

    来人却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淮真从木头镂花墙的屏风后面,隔着细纱的缝隙,朦朦胧胧见到一个暗沉沉的深栗色背影,吐词轻缓,声音低沉。

    掌柜细着嗓音,将淮真嘱咐的那番话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又加以润色了一番,听起来可信度颇高。

    来人微微躬身倚靠在柜台,没有答话。

    掌柜趁机搭腔:“有去圣何塞华人公墓吗”

    他嗯了一声。

    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劝慰道,“八十年来,不知几多华人葬身大海,亡魂无处安葬。她也算幸运,也请节哀。”

    他躬身道了句谢,转身离开店铺。

    谈话也许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对淮真来说却像整个晌午都过去了。掌柜也摇着步伐走过来,递给她一百美金现钞:喏,你可看见了。

    淮真张开手,掌纹里全是汗。

    黄昏时,淮真又遇到他了。约莫晚上六点光景,淮真和云霞在楼上晾皂角。突然听见楼下店铺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福问:“先生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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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赌徒巷7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 五点半光景, 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 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 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 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 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 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 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 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 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 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 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

    洪凉生哟了一声。

    那人叹了一声,“点了小姑娘四归一。”

    众人都嘘他:“阿开你什么意思显是小姑娘自己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淮真鸡贼的将筹码拢起来,抿嘴淡淡地笑。洪凉生也乐了,嘴里说着,这小姑娘。

    再开一局,她明显认真起来。皱着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洪凉生眼见她一炮一杠,打得四方桌上男人顿失风度的催促起来,说快一点,小女孩心别那么大的……

    她倒半句没听进去,一张一张摸了扔进牌堆。

    洪凉生皱了下眉,骂那几个男人:“娘们唧唧的。”转头叫人来壶菊普给人定定神,还没回头,便听见淮真将面前牌堆推倒了。

    那是个自摸杠上花。

    桌子三角坐着的,都腾地站了起来。急的也忘记改口叫六爷了,口不择言地说:“小六爷,你才教她怎么胡牌,她怎么知道杠上花我们赢一晚上也不容易,大清早的,不能找个老手来诓我们是吧”

    洪凉生转头看她一眼,笑着打圆场,“她也就刚上个高中,正放着暑假,会打什么牌新手,运气好罢了。”

    说罢便一伸手,将刚才那局牌给搓散了,说,“不止新手手气好,也是哥哥几个也打累了,上茶楼吃个茶点吧。”

    那几人顺着洪凉生搭的台阶下来,正要作势一哄而散。

    后头几个白人却走了上来,那白人嘴扁而阔,两嘴角往下一拉,整张脸垮了下来堆在嘴上。这不是丧的表情,是笑,相当玩味的笑。一边笑,一边用夹生中文说道:“都说中国男人不给女人餐桌留位置,哪里知道,牌桌上,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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