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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这下好了, 生意上门,招工迫在眉睫。

    罗文有建议过阿福:“招个会讲英文的。三藩市谁的钱最好赚因为你不懂英文,不知遗失几多白种顾客。”

    云霞提醒母亲:“会英文的, 工资起码是不会英文的三倍还多。而且, 唐人街上,学懂英文了, 谁还肯在华人店里下手搓衣服”

    阿福就笑了, “先别说洗不洗的问题, 首先晾衣服的地方就不够。”

    淮真说:“要不装个电话机”

    一家人都笑了,说,“妹妹,装个电话一百多美金。一个月下来,光电话公司通信费也不止十多块,加起来,再添几美金,足可以招个英文工了。”

    淮真说,“不是说最近鼓励早晨七点至八点时段,和晚上九点至十点时段通电话,所以这两个时段通话免费吗这时段,刚好我和云霞都在家里,如果有电话进来,我们分别来接就好,每天只占用一点点送衣服的时间来接电话。对外张贴广告,告知免费致电送洗衣的时段。季叔再花不到二十美金招个不会讲英文,但洗衣服手脚麻利的,顺带早晨送衣服……”

    晚餐桌陷入沉默。

    罗文第一个起身去拿算盘,啪嗒啪嗒算下来,保守估计下,每个月收入能翻两倍不止。

    算完回来,罗文难掩喜色地说,“我前些时候,听做家政那家白人太太说,因为大萧条,好多白人早晨都会经过唐人街,购买华人家庭准备的餐盒;也有一些人愿意来唐人街买中国商场的廉价衣服。市政府为了表示鼓励,给唐人街一些商铺电话装机优待,符合资格的商户,可以去市政厅领取申请表。那位太太说,出示近几月的纳税、收入增长证明就行,如果近期计划扩张店铺的,没准就能申请上。”

    唐人街大商行,大公司那么多,这种好机会怎么轮得到我们呢

    仔细想想,淮真突然明白过来。

    光税收证明这一条,就能把那些大商行吓退。这些薅资本主义羊毛的赚钱机器,哪里敢为着一只电话机在美国政府面前暴露自己家里有钱

    从那天起,阿福洗衣变得忙碌起来,全家人都为着近在眼前的新生活努力。

    罗文没有再提过想要搬新公寓,不想住商户楼上作商人妇。但是她仍然很愁家用,淮真明白罗文是真的将她当半个女儿,在为养活闺女作打算了。

    季淮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想明白这这件事情,那天的相亲,于淮真而言,不再单纯只是相亲。

    淮真在公立理工高中的入学考试结束得很顺利,甚至有一点点超水平发挥——值得庆幸的是,更为艰涩的理科知识在这年代还没有普及,更不要说高中的入学测试。

    梁老板亲自驾驶汽车,载上阿福与罗文夫妇,一起到理工高中门外等候姐妹两。

    被问及考试怎么样,淮真毫不犹豫回答:“我希望很快能和姐姐成为校友。”

    梁老板哈哈大笑,说小姑娘回答问题倒是挺爽快。

    梁家的上海饭店是三藩市唐人街的第五大饭店,也是第一家推行“家庭式晚宴”的饭店,拥有能接待两百人的大堂,来店客人包括许多中产阶级的白人;许多有钱的华人家庭,有许多也会选择在这里举办接待国内来客,或者婚宴之类的宴会。

    因为今晚一楼出租给了一户江门来的四邑家庭大宴侨乡,梁家其他人一早等候在雅间。

    虽说名叫上海饭店,但是举家只有梁太太是上海人。饭店最出名的是上海大厨掌勺的沪菜,为了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口味,今晚的菜式仍还是唐人街著名的四冷六热二盅,加两位海鲜青菜粥。

    梁老板典型广东人相貌,身形略略也有些伛偻,却十分精神。

    梁太太身材也小小的,穿个白底红花的旗袍,非常素雅,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凯个小死人怎么还不来”

    她嫂嫂在旁边打趣:“可不要给小女孩子绊住脚了哦。”

    一家人都小小的,主人翁梁家凯却又高又壮。姗姗来迟,往母亲和父亲中间一坐,黑压压像座山似的,将阿福和罗文都给惊住了。淮真觉得他多半还不知道今晚是个相亲宴,或者至少不知道他的相亲对象究竟是她和云霞中的哪一个,因为梁老板叫他迟到罚酒时,他很爽快地就喝了,而后坦然落座,眼睛一直没有落在她与云霞身上过。

    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渐渐他发现,爸妈并没有和对方父母在谈论生意,他们都在聊对面坐着的两位女孩。聊着聊着,话题最终竟然聚焦到了他和对面那个小小的女孩各自的醜事、喜好与学业上。

    他突然回过味来那一瞬,表情非常有意思。一开始他还时不时附和父母亲笑着,低头喝萝卜牛腩汤时,突然顿住了,然后仍维持那个姿势,翻起眼白来瞥了淮真一眼。

    从那一眼之后,他不再笑,而是时不时打量起淮真,每一眼都比上一眼看起来还要不那么满意。

    每看她一次,淮真就打从心里乐一回。

    梁太太大概也看出来了。她不断地给儿子夹菜,嘴里说,“阿拉阿凯啊,是太久不回家了哦,张师傅炒菜不合口味的来!”

    梁家凯皱着眉头说,“妈,不用给我夹菜。”

    梁老板忙向季家道歉:“母子太久不见面,是容易吵架!”

    这相亲多半是黄了,但梁老板和季家人这会儿倒还没感觉出来,仍一个劲得谈淮真与梁家凯。淮真在桌子底下揪了云霞好几次,她竟然一脸莫名地问淮真:“妹妹怎么了”阿福说一件淮真醜事,她就接一句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阿福说起,最近家里生意好,要申请电话机的主意还是小丫头脑子灵光想到的,场面才有了转机。

    梁老板立刻询问:“是否是那个出示税收,以及店铺扩张证明,向市政府申请免费电话装机”

    阿福说,“是,是,就是那个。”

    梁老板想了想,提起他们家在华盛顿街上那个三排店面,两层楼高的店铺用来储存古董,最近渐渐将古董售出之后,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用处,每年却要因店铺面积向政府缴纳高昂税收……

    话题渐渐谈拢,淮真看梁家凯吃的也差不多了,便说,“妈妈今天早晨在菜市买到很新鲜的通菜,一直抱怨虾酱吃光了没有东西来配。我想去海鲜市场看看还有没有打折的鲜虾剩下,可以叫阿凯哥哥陪我与云霞姐去吗”

    梁老板眉开眼笑,“对的对的,海鲜市场那边巷子又臭又乱,这天快黑了,哪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去。”

    淮真这话将云霞也救了。因为最近金门公园的日本茶园举行夏日祭,今天是第一天,夜里有焰火会,他们一早就约好晚上一块去,但云霞找不到晚出的借口。

    云霞半路逃遁,只剩下淮真与梁家凯在黄昏的唐人街上轧马路。

    梁家凯多多少少可能觉得她有点喜欢自己,不然干嘛借口买海鲜将他单独约出来所以他一路上都冷着脸一言不发。

    其实一顿饭下来,




75.赌徒巷4
    西泽时不时会拨打安德烈在市政大楼公寓的电话, 频率一周一次或者两次, 但安德烈不一定每一次都会接听。比起被困在长岛的西泽来说,他实在有太多事要忙碌。

    长岛对两人来说好像都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橄榄球队,雪茄俱乐部, 常春藤覆盖的红砖老房子们, 几家人共享的赛马场……哦, 或者新移民——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新英格兰是潭死水,一点点细流搅不起半点浪。

    所以西泽通常都会和他聊三藩市这丘陵城市的趣闻,因为三藩市这座城市够新;偶尔关心一下妹妹的婚事;但他很少说自己的事, 因为长岛没有新鲜事。

    安德烈很少主动给他打回电话去,因为他绝不相信, 西泽给他打一通这类的无聊电话, 只是为了在电话里讲讲天气和笑话。

    他打错电话了。打给自己,只是因为正确的那个没得打。

    安德烈第一次拨回给西泽,是在市政厅。去年他曾着手过一起华人富商被邻居举报的偷税案,而这天,他的同事给他递来一份附带了房屋租赁合同的市区线路电话申请表格:出售房屋的正是那位被税务机构紧盯的富有加州华商,而租赁房屋的, 竟然是让他老朋友念念不忘的那个华人家庭。

    实在太巧了。

    安德烈当天下午就动身去了唐人街,不过他不是专程去的,而是最近针对唐人街医馆出了新条文, 要求所有医馆中医都需考取医生执照。唐人街是块冻土, 几乎掘不动。按理说有人得前来敦促一下, 不过上司推下属, 下属推下属,总不成行。于是在六月底的这个下午,安德烈和调查免费电话用户的同事一起来了,他经过都板街时瞥了几眼,没有多看。毕竟他和这女孩第一次见面,不过是他为表示自己在西泽这个共和党面前暴露了她而前来致歉罢了;再往后,西泽和她断了联络,他更没有什么联络必要。否则别人看见他,搞不好会以为西泽还惦记着自己。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不过他不是当事人,他的做人道理告诉他不该随意打扰。

    即便安德烈对中医还算颇有好感,但凡提及医生执照的事,在唐人街几乎所有诊所都吃了闭门羹,并有生以来收获了最多次“白鬼”的咒骂。不过负责唐人街申请市政电话申请的同事进展还算顺利并且,他在他这里探知到了不小的新闻。

    这个新闻使他立刻使用市政厅的电话机打给西泽——没有事情的时候,安德烈从来不主动和他联系。

    电话接通后他立刻说:“恭喜你,以后可以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西泽很冷漠地问:“你打算暴露你的民主党身份了,还是终于决定和你哪位旧情人私奔了”

    安德烈说:“不是我的旧情人,是你的。”

    他立刻问:“怎么了”

    安德烈说:“她的华人家庭申请了免费的市政电话机。”

    那头没回应。

    安德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去了唐人街。”

    那头问,“然后呢”

    安德烈又说:“我看到她在店铺门口看书,很认真的读,一边读书一边给外出的家人看守店铺。店铺很黑,她就点了一支蜡烛坐在里面,然后店外有个男孩儿——大概比你年轻一些吧,是个华人,坐在她那张桌对面。她看书,男孩看她。”

    那头西泽说:“go ahead.”

    安德烈故意说,“我只是经过。”

    电话那头很肯定地说道:“你要是没彻底搞清楚,是绝不会打这个该死的电话。”

    安德烈笑了:“好了,接下来,是我同事本尼告诉我的,请你不要怪罪到我身上。本尼和你的女孩聊了几句有关扩张店铺的问题,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英文很好,对,就是租赁店铺给他们的那家商人儿子,家里很有钱。回答道为什么会轻易将储存贵重古董的店铺一层出租给旁人,那华人男孩很爽快的回答说:因为两个家庭希望他与你的女孩



76.赌徒巷5
    西泽从三藩市回去以后, 大部分的时间并不是在长岛,而是呆在一个离纽约不算太远的新英格兰乡间小镇上。他很清楚阿瑟的意图, 因为在他跟随胡佛去内华达以前的十二岁到十三岁的这段叛逆时光, 大部分都是在这一类小镇度过。

    这时候,阿瑟通常会觉得:他把心玩野了。

    这是个无意识的禁闭行为,对未成年身心没有太多损坏, 但却绝对致命。

    德语有个词叫langweilig,西泽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就是发明来形容这类小镇的。它的意思对应到英文, 可以是boring,也可以是peaceful;对应到中文是无聊, 对应到粤语是冇瘾。但这些英文的中文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类乡村的死寂、平静。镇上几乎只有老人,是喜欢寻欢作乐年轻人的坟墓。

    这类小镇上,一般有个古老广场, 广场上有棵巨大榆树,还有个白色教堂——但就只有这些了。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 中午十二点以后镇上几乎见不到人, 但邻居之间彼此熟识。有时候他刚游完泳, 躺在院子葡萄藤下睡觉时, 一睁眼,就会有个邻居老太在围墙外面看他, 面带慈祥的笑。这种笑容,在同年龄的阿瑟脸上, 他从未见到过。

    其实阿瑟多虑了。因为即使把自己放在正对纽约中央公园的一所公寓内, 他也几乎懒得出门, 甚至听着声音都懒得从窗外看公园里嬉闹的小孩。即使他们把露辛德和他关在同一所公寓里,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觉得,甚至能比现在好一点,因为他察觉到这个金发姑娘已经快被这乡间小镇逼疯了——如果在纽约,她起码能撇下自己出去玩玩。

    他仍还记得,住进乡间第一天,这女孩所有行李都是书。她信誓旦旦对他说:我一直很喜欢呆在乡下,因为我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他说,no probelm.

    他再没有跟她讲过除no problem以外的任何一个单词,两周后,每天在院子秋千架上安静念书的金发女孩,终于露出了不学无术的yankee富家千金的秉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与露辛德其实是同类,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同样自大而惹人讨厌。自大之人的自省往往并不是开始于犯错,而是看见更让人讨厌的同类。

    他们每天只在院子里的早餐桌上打个照面,之后他会骑车去镇上的健身俱乐部,然后在那里的小餐馆吃午餐。镇子旁边有条河,可能是流经纽约的德拉瓦河的某条支流,河水很清澈,每个有太阳的下午镇上都有很多人在河边游泳。游累了,他就躺在河堤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静下来,就会很多时间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并非全部无用。就是在这里,他想懂为什么阿瑟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回来。

    克博法案还没有宣告成功或者失败,但无论输赢,他都已经对结果不感兴趣。这偏偏才是他最反常的地方。他刚刚二十一岁,他曾经对政斗有用不完的热情。当他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自己这种政治是否正确的时候——这对一个因胡佛在任而如日中天的拥护共和党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不论对于穆伦伯格,还是对于教父而言,他都被委以厚望。现在他开始觉得,他曾经为之骄傲自满的厚望,如今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阿瑟也许知道那个女孩,但她并不是阿瑟会为之责难自己的原因。因为阿瑟坚信:“再隆重的感情,至多一个季节都会淡去。”从前他是这样告诫自己父亲的,而今天,他并没有说过这一类的话,但他明白,眼前有一个季节界限——从现在开始,到秋末为止,他最好都得乖乖呆在这里,不要做任何尝试去激怒阿瑟。

    每当这时候,他躺在河堤上晒太阳,水浪在河堤下两尺,在人们追逐嬉闹时水花飞溅,有恋人在岸边弹吉他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他的女孩。

    东岸的的夏天远比三藩市炎热得多。他在午睡的梦里,看见自己从金融区走进唐人街,走进都板街小巷镂花门板背后黑沉沉的店里。店内空旷而冷,和外面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有一道分明的界限。她坐在店里用一把花纹浓墨重彩的折扇扇风,垂着头仔细辨认英文课本上的复杂句,一阵一阵扇子的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开,露出那张拧紧眉毛的小小的脸。有人进店来了,她说了句什么,似乎带着笑。那张眉目疏淡的脸,有一半都吞噬在浓稠的影子里,笑容也宁静而庄重。她是好看的,大部分时候也是静止的。她就是这样,神情也都是淡淡的,带着点宠辱不惊。白人的女人都是天生表演家,心直通到脸上,动辄大浪滔天,什么都一览无余。她是一池沉静的水,除非清风吹动,甚至不等你仔细窥见几丝涟漪,又都什么都不见了。

    有时她跟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走了出来,带着他走进杂乱嘈杂肮脏沉闷的唐人街石板路。小小的身子,步伐优雅,脚步很快,穿行过黑砖的怪异雕花的古老房屋,走到高楼林立的金融街。然后告诉他,就是这里了,立刻又快步转身跑到街那头,消失在现代城市构筑的东方天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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