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虽然没有明说要立公子高为继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让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绝了这份殊荣!
不是假惺惺的推让,而是真的一口回绝,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场似的。
“为何”
对权势迷恋而热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还以为自己每个儿子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位置,却不料出了个异类
公子高道:“父皇喜爱《韩非子》,当记得他所说的,‘厉人怜王’吧”
所谓厉,指的是麻风病人,被视为绝症,凄惨的厉人怎么会反过来怜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不语,由着公子高说下去。
“这虽然是不恭之言,但儿臣认为,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对这句话情有独钟,说道:“这实是针对那些被劫杀而死的君主说的。君主如果没有高超的权术来驾驭臣子,那么即使年龄大、资质好,大臣还是会取得君主的权势,独揽政事,执掌大权,以公谋私,甚至会杀掉长君,而拥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废掉应该继位的嫡长子,而拥立不该继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讽刺扶苏事件,让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说的,的确是事实。
“儿臣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说许多类似的事,春秋时,楚国令尹王子围聘问郑国,还没有出境,听说楚王生病,就立刻赶回来入宫询问病情,却乘着屏蔽左右的当口,用他的缨带把楚王勒死,自立为王。”
“齐国的大夫崔杼,其妻与齐庄公通奸,崔杼乘着齐庄公再来时,率家臣攻之,庄公请求和崔杼瓜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请求在宗庙里用剑自杀,崔杼又不肯听从。庄公遂翻墙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坠落在地,竟被长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拥立了庄公之弟齐景公。”
“秦国的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庶长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宁……”
“至于李兑在赵国掌权,将赵主父围了上百天把他饿死了;淖齿在齐国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齐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过了一夜就死了,这都是近百年发生的事。”
言罢,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厉人身上虽然满是脓疮烂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杀,绞颈射股、饥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忧惧,**之苦痛,恐怕不亚于厉人,难道不值得可悲可怜么所以这句谚语,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个聪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经过这漫长的铺垫,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声。
“儿臣之功劳、才干、名望皆不及兄扶苏,儿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宠爱又不及诸弟,纵为监国,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无法整顿朝纲,唯恐长此以往,也会遭遇劫杀之事,使厉人怜我啊……”
秦始皇气极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约束群臣兄弟,导致遭劫身死岂不知,有了权势,便能言出法随,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亡,谁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胁人,统统除去不就行了”
“儿臣不及父皇万一,唯恐自己没这本领,更没有那份坚毅。”
公子高仍坚决不从。
秦始皇板起脸:“但你难道不知,秦律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让你为监国,这是朕给你天大的赏赐,容不得你拒绝!否则,朕现在就能下诏赐死你!”
纵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却还是没改变想法,他稽首不止:
“儿臣怕死,但更怕
737.第726章 天下为桎梏
第726章 天下为桎梏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
胡亥叹息道:“比起她们,父皇对案牍奏疏更感兴趣,每天批阅到深夜,经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这真是以天下为桎梏了,我可不愿这沉甸甸的桎梏,也压到我身上,将我压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带来的危险,胡亥想躲避的,则是责任。
赵高摇头道:“这桎梏,为何非要一个人撑着呢那是陛下太尽责了,将全天下的事揽在手中,若公子继之,大不必如此,岂不闻‘垂拱而治’”
胡亥来了兴趣:“垂拱而治”
赵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咸平,哪里会像过去那样,有生死攸关,存亡紧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闹了蝗灾,某地发了大水,某地有了点小盗贼。”
“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亲自处置,使臣工各司其职,皇帝只点头摇头,加盖玺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们帮忙撑着,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还能安享其乐,天下之大,可恣意纵情遨游,九州至宝,一句话就能送到眼前。各郡县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尽情享用……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这才是公子该做的事情。”
胡亥还是有一丝犹豫,他不笨,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而一旦失败,下场恐怕会比扶苏还惨。
赵高见状,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胡亥逼到了悬崖边。
他忽然笑道:“
738.第727章 而立
第727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蹻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