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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只有裴该本人,反复警告自己,不可因胜而骄,以免阴沟里翻船。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他耳边经常会听到一个苻字,每当念及苻洪之死,就会不自禁地联想到几十年后的淝水之战来而且不仅仅前秦苻坚,在北魏一统黄河流域之前,北方多少胡族政权旋起旋灭,一半原因是继承人扶不起来,一半原因都在因胜而骄上了。

    如今在平阳吃喝玩乐不管事的刘聪,还有被自己逼去草原的刘曜,不都是这类典型么?

    再往后,东西两魏相峙,贺六浑和黑獭连战争雄,全为确斗,前世每每读史,实足惊心动魄,总是这仗你赢,下仗我赢,谁都吃不了谁。可是考究每次败方之所以失利,往往输得莫名其妙,不都是统驭不严,士有骄心,才导致的阴沟里翻船吗——尤其是贺六浑?

    我可不能蹈其故日后之辙啊。

    所以在部下们看来,大都督有些过于谨慎了,对付一个尸居余气的司马保都迟迟不下讨伐之令。粮秣不足又如何?我等大可以打败了秦州兵,抢夺他们的辎重为己用嘛。

    如今听说朝廷已然下诏,讨伐司马保,众皆踊跃,纷纷请令。

    裴该道:虽云讨伐司马保,然今岁关中欠收,粮秣不足,难以支应大军远征。今可先取蒯城,威胁司马保,迫其俯首来降不过他也知道,估计司马保是不肯那么轻易就肯认输的——蒯城今以胡崧为镇,兵不足万,我意止发三营往攻,应可得手。

    甄随还没开口,文朗先抢着跳出来了:愿从主公讨贼!

    甄随忙道:大都督若只将一营去,我不能与公部曲相争,若须三营,岂可少得了甄某?!

    裴该瞥他一眼: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第四十九章、得稻得麦,不怪田土
    甄随这厮闲不住,没有仗打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原本在徐州的时候,他还能三天两头出外弋猎,但如今长安周边地区连耗子都快给吃光了,出门只能朝天上瞄,且尚不到鸿雁南归之时

    他终究不可能擅离职守,跑太远处去遛跶呀。

    问题甄随也不耐烦训练士卒,看那些兵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心里就起急,一起急就想挥鞭笞责之然而裴军中律令虽严,却极大缩减了肉刑的范围,除非重罪,皆不得任意鞭挞士卒,那甄随就更加郁闷了。

    故而在长安城内,他三天两头地惹事生非,比方说前次故意与一乡农相争。只是甄蛮子还是知道轻重的,绝对不闯大祸,也就简单地街头口角,偶尔打架斗殴罢了,他拳头虽重,也不肯轻易朝弱者身上落。身为四品将军,国家重将,这都不能叫事儿,不少官吏跑来裴该处告状,也从不指责甄将军蛮横伤人,只是埋怨他失了国朝大臣的体统。

    对此甄随总是一瞪眼:我又非士人,且是蛮夷,要什么体统?

    因而今日请命出征,裴该便问他: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甄随面皮甚厚,毫无愧意,反倒朝上一拱手:大都督容禀。末将天性如此,无事便要生非,诚如大都督昔日所言,若能娶妻生子,或许会安分一些。然而雍州高门,无过韦杜胡梁,上门去提,韦鸿胡焱却以族内无适龄女子为辞;杜倒未一口回绝,但不知为何见了我面,他病势却更沉重至于梁司徒,末将也不敢随便登门。故此欲往秦州去寻一门亲事,还望大都督允我所请吧。

    他一顿插科打诨,众皆大笑,裴该也不禁莞尔,想了想,说那好吧——即命‘劫火中营’与部曲营从我往征,熊悌之率‘武林右营’出陈仓,可为先行。

    既已定策,裴该便即开始准备,这一日他前往军营去观看士卒训练,顺便询问粮秣物资准备得如何了,直到黄昏时分,方才返回家中。裴府虽然说不上门庭若市,每常也有数十人排队请谒,因此裴该不便走大门,而驱车蹩至西侧的小门入府——平常裴嶷等亲眷过府,也都是走的这个门。

    只见门前先已停着一乘马车,却并非裴嶷或者别的什么熟悉之人的车辆,裴该不禁疑惑,就问门子:谁来过府?门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是太医蒋令。

    这个蒋令,就是指的蒋通蒋子畅。当日他弃焦嵩而投郭默,虽然没能派上什么用场,战后论功时,郭思道还是帮忙写了一笔。裴该览奏,见开列蒋通履历,说他是皇甫谧的徒孙,急忙召入长安城。见面问了一问,似乎在医术上确实有些造诣——当然啦,无论中西医,裴该都是不懂的,只是有问必答,貌似并非江湖骗子——便欲命之为太医令。

    蒋通本人却不大乐意,推辞说:臣虽曾从挚仲恰(挚虞)学过几日医术,却志不在此,唯愿为裴公参议谋划,或者出任地方长吏,以安百姓耳

    裴该明白他的意思,这年月技术官僚往往难以出头,你即便有神医之名,活人千万,对于仕途也没有什么补益啊——华佗不过曹操幕宾,张仲景虽然当过郡守,在任时间不长,而且他是以文为主,医术算副业。故此蒋通不大想做这个太医令,虽然一步登天即可得千石之禄,但这条道路至此而终啊,不可能再往上升啦。

    于是裴该安慰他说:昔日之太医泰半星散,前日即天子偶感风寒,亦由中官为之开方,此事凶险莫大。且我军中,也缺良医,士卒创重者,往往难以施治。此乃朝廷紧缺之任,难道子畅不愿意为我分忧么?卿且暂任一二岁,为我招揽审查四方医者这事儿只有你能干,我是分不出来游医好赖的——待太医署能实其三分之一按例太医署有医生二百余吏员十多名——必出卿为墨绶长吏。

    裴大将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由得蒋通不俯首应命,只得暂且出任了太医令之职。

    所以今天裴该问谁过府来了,门子回答说是蒋通,裴该心中就不禁一颤啊,忙问:府中何人有疾?门子答道:乃是夫人召唤。

    裴该眉头一皱,心说难道是荀灌娘生病了么?不会吧,我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瞧着她还好好的,红光满面,就毫无病态啊也说不定是什么仆役婢女生病了吧,身为主母,帮忙叫个大夫,这很正常。

    不过,若非荀灌娘得病,还有谁需要劳动太医令亲自登门出诊?蒋通进了太医署这一个多月,也颇招揽了一些游方医者,不再是他独坐衙门,难道旁人就看不了病么?除非是猫儿病了吧,只有她染疾,荀氏才会如此上心。

    于是下了车,迈入府内,匆匆直奔后寝而来。才到院中,就见蒋通拱手告辞出来,一转身见到裴该,急忙躬身施礼。裴该还没来得及问,究竟是家里谁得病了,要劳动你的大驾,蒋子畅便即满脸堆笑地说:见过裴公,裴公大喜啊!

    裴该闻言,略略愣了一下,心中已有预感,但还是习惯性地问:我有何喜?

    蒋通答道:尊夫人今日不适,命通过府按脉,其实乃是喜脉!夫人已有身矣——故此向裴公道喜。

    裴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禁又惊又喜,急忙问道:卿可诊得实么,确为喜脉?

    蒋通说当然——尊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因此妊娠三月有余,始感不适,召通来问——三月之身,岂有查不准之理啊?而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据通所断,九成当是男儿——裴公大喜!

    裴该心说你算了吧,才三个月的身孕,你就能通过脉象知道男女了?你简直是人肉b超机不,比b超还厉害,谁信哪!不过善祷善颂嘛,谁也不会太当真,裴该当即拱手笑道:借卿吉言。

    他本身对于胎儿是男是女,并不怎么看重,问题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家业的继承人只能是男子——按律,在无男的前提下,家产是可以由女儿继承的,但从来也没有女儿袭爵蒙荫一说哪——那么头胎若能得男,自然会欢喜啦。

    起码裴该也得表现出欢喜之态,否则就有背于时俗了。

    从前裴该对娶妻生子并不上心,因为自己的事业才刚起步,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承下去,也必须要传承下去吗?因此若非荀灌娘与众不同,他根本就不会着急去娶一名中二少女。其后虽然成就了夫妇之礼,裴该也不敢太过操切,旦旦而伐,生怕把小姑娘身子骨给搞坏喽——虽说瞧上去那小姑娘的身子骨么,比自己还要结实一些呢

    然而自入长安,得执晋政,裴该的事业可以说进入了稳定的上升期,尤其围绕着他的小集团也逐渐成型,进而日益完善。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不考虑继承人问题了,甚至就连裴嶷都曾经暗示过裴该,夫人既无所出,文约你是不是考虑讨个小啊?裴该方才觉得,这继承人问题么,是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只是这事儿虽须努力,其实也撞大运,究竟要多长时间,老婆才能怀上,谁都说不准。裴该本人是不打算纳妾的,故此希望荀灌娘的肚子可以争气一点不对,能不能怀上,能不能安产,乃至生男生女,不全是女方的责任啊,倘若自己身有隐疾,就算妻妾成群,也是枉然。

    据说凡穿越者皆不易得嗣终究自己是魂穿的,这身体还是本时代所有,理论上不应该出太大问题吧?只是裴氏主支,自裴潜以来,日渐凋零——裴潜只有一子裴秀,裴秀二子裴浚裴頠,裴頠只有庶子裴憬和嫡子裴嵩裴该——跟旁支比起来,子嗣皆不繁茂。不会是老祖宗裴茂把定额用得太多的缘故吧

    实话说裴该虽然开始上心了,但因为政务倥偬,还真不能把精神头全都用在这事儿上,故而事先毫无心理准备。如今突然间听说荀灌娘有孕了,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吩咐裴服,赍二十匹绢重酬蒋通,然后略略拱手为礼,就急急忙忙撇下蒋通,往内寝去见妻子。

    只见荀灌娘在猫儿的服侍下,特意改穿宽松的衣裳,软绵绵斜倚在榻上,看她目前的状况,其实要更象猫一些见到裴该进来,荀灌娘便要起身,嘴里还说:不知夫君归来,如何也不禀报?我本当相迎

    裴该赶忙按住她,说你别动——夫妻之间,虽云当相敬如宾,我自归家,又何劳夫人相迎啊?随即伸手轻抚荀灌娘的小腹。

    荀灌娘笑道:本欲亲自告知夫君,然想来夫君于堂下已然遇见蒋令了?

    裴该点头道:正是,正是——如何有身三月,今日才始发觉?推算起来,她来长安没多久,我就得手了,我能为还挺大嘛。

    猫儿在旁边插嘴道:夫人向来康健,又好动,些许不适,全然不顾。今日突然连连呕吐,还是我反复劝说,她才肯请蒋令过来的随即拍拍胸口:我听说妇人有孕,必须静养,否则易流,尤其三月内最是危险如今想来,真是好险哪!

    裴该笑道:三月内确乎危险,但既已逾期,胎儿多数能保。也不必过于静养,唯不可再骑马,以及攀登高下了,日常散散步,有易于顺产。对于孕期知识,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一口气全都讲了出来。

    猫儿笑问道:主人来猜猜,夫人腹中,是男是女?

    裴该还没回答,荀灌娘略略一蹙眉,说:蒋令云七成为男裴该心说他怎么跟我说九成?那么快就加码了——然而昔日家母说过,怀而不觉,多数为女倘若生的女儿,如何是好啊?说着话,低垂着头,却特意乜斜着眼睛,悄悄观察裴该的表情。

    裴该笑道:女儿也甚好。且既得其一,必有其二,还虑生不出男子来么?当然啦,前一句是真心话,后一句纯粹是安慰老婆——如卿家先有卿,再有阿蕤,有何不好啊?

    荀灌娘是荀崧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名叫荀蕤,年方十二——其实荀崧命中该有二子,次子荀羡在原本历史上还尚过东晋公主,年方二十八岁便为刺史,不过这年月么,他尚且还是空气。

    荀灌娘说:我当供奉神灵,求生一男——夫君可知,何方之神更灵验啊?前日家母来说,有僧人入于长安,说是西方教最灵验

    裴该急忙摆手:和尚本身不娶妻,彼等之言,如何可信?他向来就讨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而相比道教来说,更看不上这年月的释教——释教要等达摩东来慧能出世,才与中华文化相结合,能够说是真真正正的本土宗教。

    随即便道:凡一坐胎,性别便定,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变更不了,何必求神?

    荀灌娘道:只怕生下个女儿,即便夫君不怨,家父也要责备于我

    裴该笑道:我既不怨,又何干丈人事?且生男生女,原不是妇人之过譬如种地,所得是禾是稗,固因田土是否肥沃,至于得稻得麦,岂可不责下种的农人,却怪田土?反复找理由安慰荀灌娘,最后甚至说:我不管得儿得女,只要康健,卿若日日担忧,反易影响胎儿,又是何苦来哉?来来,小妞给爷笑一个,别整天想那些靠人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徒增烦恼。

    转过身,他就命猫儿把府中所有生过娃的仆妇全都叫过来,从中挑选了三人,日常伺候荀灌娘。不过对于孕期须知,裴该要她们都先商量好了,再禀报自己,得到自己同意后始可施行——实在太过迷信,或者以后世的认知一听就不靠谱的的花样,我直接就给剔除掉吧,可别因为愚昧影响到孕妇和胎儿的健康。



第五十章、西行求妻
    荀灌娘怀孕之事,裴该第一时间通知了荀崧,荀崧夫妇大喜,荀夫人更干脆提出,她暂且搬过来照顾女儿的起居吧。

    关键这个孩子太过重要,裴氏集团能不能长期稳固,很大程度要落到这个尚且性别不明的胎儿身上;而唯有裴氏稳固,他荀氏——尤其是荀崧这支——才可保得数十年富贵不替。

    然而裴该却只答应丈母娘过府来探视闺女儿,同居数日,婉拒了老太太——其实也不老,还不到四十——想要一直住到女儿生产的愿望。因为这年月医疗水平很低,尤其对于妇科儿科产科,巫医夹杂,有很多根本不靠谱的惯例和老俗;若是那些仆妇瞎出主意,裴该好挡,倘若丈母娘瞎出主意——比方说召个和尚过来念经——他总不便一口回绝吧?还是从根子上就先掐断这种苗头为好。

    但随即荀崧就把裴该叫到一边,低声问他:朝廷前日下诏,讨伐南司马保,我闻文约近日便要亲自率兵,往攻蒯城?癣疥之祸,何劳亲动?

    裴该笑笑,回答说:蒯城胡崧虽是癣疥,因为粮秣不足,我不敢遽动大兵,只率三营往攻——敌我兵数相若,亲自前往,心里更踏实一些。

    荀崧道:我女既已有身,文约还是暂勿远离,另遣别将往征为好。

    裴该随口答道:不过一二月而已,去又不甚远,丈人勿忧。

    荀崧把声音更压低了一些,一字一顿地说道:文约慎勿托大。此子之诞,我等衷心期盼,然——恐亦有人未必情愿啊

    裴该愣了一下,随即悚然而惊:此长安城中,又何至如此?

    荀崧不大满意地瞥他一眼:不可不防啊——则文约留居府内,或可保全。

    裴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天下间想自己死,想自己无后的,自然大有人在,但于目前的长安城内,还存在这种人物或者势力吗?不过荀崧所言也有道理,不可不防,真若是被自己想到谁谁不可靠,早就下手捏灭了,唯其不知,才最可怕

    于是暂且敷衍几句,又急往裴嶷府上,与之相商。裴嶷先是恭贺了裴该,然后听裴该讲起荀崧所言,也不禁微微颔首:荀公老成之论,文约不可不听。

    裴该说我若不亲自领兵,部署就要重新调整啦,起码部曲营不可亲动——那得一直跟在我身边卫护才成——关键是以谁为帅呢?交给甄随,我不放心。

    裴嶷想了一想,突然说:文约,卿勿小觑甄随,彼心中实有丘壑,非徒恃勇力之辈。裴该点点头,说我近日来也有类似的感触,然而——彼即有谋,亦常恃勇,譬如孙策,百战百胜,岂徒恃力?然一朝不慎,死于小人之手所以说带着甄随打仗,我很放心,但若让他担任方面统帅不怕他中敌之计,却怕他中敌之伏,或者亲自上阵一杀高兴,就把统筹全局之事给马虎了。

    裴嶷道:奈何文约麾下,也唯此人可用——除非自冯翊调陶士行来。至于刘夜堂,中人耳,更难付以方面之任。既止三营前出,即败亦不伤及筋骨,何不试用甄随?若将之羁留于身边,恐其朝夕生事,且亦非养士之道。

    你若始终不让甄随担任方面之任,那他永远都练不出来,总不可能一碰到征伐就需要你大都督亲自出马吧?

    裴该筹思良久,便即召唤甄随过来,先通知他自己老婆怀孕的事儿。甄随也表现得一脸喜色,连连恭贺裴该,随即话锋一转,说:大都督比我尚小几岁,不但成亲,抑且将有子了,我却还是光棍一条——昔日曾言要为我娶妻,千万勿忘啊!

    裴该笑问:汝真欲往秦州去寻访合适的女子不成么?

    甄随点头说那是当然的——此前亦曾与大都督言讲,我要讨个士人之女为妻,即便不如裴荀,也当在地方上有庄院有产业,朝中最好还有人做官,否则如何配衬我如今的身份?我是粗人,大都督如何督促,也习不得几个字,但若生子,总望舅家有饱学之士,可以为孩子开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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