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苻突问道:未知朝廷可有诏命,要将军亦发兵前往?若将军东向都卢乌氏,我等愿意率兵追随。
陈安笑笑说: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朝廷名为讨伐卢水胡,其实意在安定。故此安定焦太守遣使上邽,欲南阳大王为其先攻杀彭夫护从安定过来的使者,要奔上邽,必然途经陇城,所以陈安早就得着消息了——若卢水胡灭,官军便无进入安定的藉口了。
苻突摇摇头,说:彼等雍州人自相谋算,我等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将军只说如何应对便可——可是南阳大王要命将军为先锋,去攻卢水胡么?
陈安答道:大王尚未下令,但我以为,必然发兵——故此先与卿等打个招呼,待我起兵东向之时,也需仰仗二位之力,说动苻将军策应。
苻光笑道:我等必然发兵,任凭将军调遣,至于苻舍侄少不更事,何必再问他的意见?
陈安先是欣慰地点头,随即笑笑:他终究是贵部之主,自称护氐校尉,总须打个招呼才是。
他所谓的贵部之主,是指略阳附近多部氐人的联盟长,姓苻名洪。苻洪之父苻怀归在氐人中极有威望,因此当他去世,而苻洪继承其位后,正赶上永嘉之难,刘曜入关,略阳各部氐人便在苻光苻突等人的谋划下,拥戴苻洪为盟主,以应对乱局。随即刘聪遣使者到略阳来,封拜苻洪为平远将军,苻洪不肯接受,自称晋护氐校尉秦州刺史略阳公。
不过其后不久,司马保便占据上邽,击杀了正牌的秦州刺史裴苞,苻洪被迫臣服于司马保,主动把秦州刺史和略阳公的帽子给摘了,只称护氐校尉。
他这个盟主其实是虚的,实权都掌握在从叔苻光苻突手中,虽然已经三十多了,在苻光兄弟看来,仍然是个小孩子,啥都不懂,所以——陈将军你若发兵,我等一定跟从,何必再去问过苻洪呢?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保的出兵令辗转送到了陈安面前
第十六章、略阳氐酋
辞别陈安之后,苻光苻突策马而归。
路上苻突就问苻光了:若南阳王实发大军攻打卢水胡,我等自当相从,寻机建功;然而今日来书,只命陈将军出师,全无后援。陇城不过千余戍卒,即便加上我等,也不到五千之数,想那彭夫保,凶悍绝伦,胜兵上万,怎可能有胜算啊?阿兄以为如何?
苻光捻须沉吟道:我也正在思虑此事然而看陈将军的意思,强要发兵,则我等若不跟从,必惹其怒。卢水胡虽凶,总在数百里外,而陇城距我等咫尺之遥
苻突撇一撇嘴道:陈安自恃其勇,唯恐无仗可打,从来闻战则喜。他欲去送死,自去便了,我等岂可为其殉葬?心中不忿,干脆就直呼陈安之名。随即顿了一顿,他建议说:然如阿兄所言,亦不可不应不如还是让苻洪去吧,对陈安也算有所交代。
苻光摇摇头:那小儿又不傻,岂肯自蹈死地?
苻突忽然间笑起来了:好在今日陈安召我等宴饮,在席间说起此事来。既然没有正式公文,我等便可蒙骗苻洪,只说安定新平北地三郡数万兵马也将杀到,东西夹击,彭卢必败——想那苻洪难辨真伪,或肯独往。
苻光皱着眉头沉吟少顷,答道:今我等拥苻洪为主,始能驱策各部,倘若苻洪战败势弱,我等正好取利,然若彼往而不返,身首异处,对我等反而无益啊
苻突一撇嘴:苻安苻侯尚在,到时候另立一位盟主好了。且姜氏已有二子,虽在襁褓之中,也可择一而立,有何难哉?随即压低声音说:苻洪渐长,常悖逆我兄弟之意,趁机除去之,也无不可。
苻光想了想,最终说好,那咱们这就先去见见苻洪,撺掇他出兵——二人催马直奔堡寨而来。
略阳氐多数农耕,也畜养猪牛马驴骡,但不逐水草而居,他们的邑落和中原人很相象,是在平地上起土墙板屋,举族聚居——近年来也学着中原人垒起了外墙,形若坞堡。苻洪本部有三千余户,在陇城以北二十里外,形成一组各自相距里许的堡寨群。苻光苻突率领十数骑从人来到正中的堡门前,守卫全都认得他们,自然不敢阻拦,二人直接就冲到了堡寨中心,在苻洪所居的板屋前翻身下马。
苻光扬鞭一指板屋门前的守卫:吕婆楼,汝主可在家中么?
那名唤作吕婆楼的守卫年纪很轻,看着还是个半大孩子,唇上无毛,手中柱着一杆比自己足高两倍的长矛,原本如同石像般挺立在门前一动不动,见到苻光苻突到来,这才单手抚胸,深深一揖。随即听得苻光的询问,他便回答说:我主正在家中会见天使。
苻突闻言不禁一愣,忙问:天使从何而来?
吕婆楼也是一愣:既是天使,自然从朝廷来的。
哪个朝廷?
吕婆楼挠挠头皮:我听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难道还有两个朝廷不成么?
苻光无奈地撇撇嘴,追问道:可是从长安而来?苻洪已经打过刘聪一次回票了,而且最近胡势渐颓,估计他不肯在家中接见平阳来使,所以必然是晋使啊。不过吕婆楼终究年轻,也说不定是搞错了,来人本是南阳王司马保的使者,而非天使,但可千万别让苻洪搞明白此番征伐卢水胡的真相啊!他若是知道安定兵很可能东防北地兵,未必会与陈安东西夹击彭夫护,岂敢再发兵相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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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婆楼虽然年轻,倒是并没有搞错,来者确实可以说是天使,并非旁人,乃是新任护西戎校尉游遐游子远。
游遐先至金城,说动吐谷浑发兵东向,随即便下陇西南安,召见了各部羌酋,第三站来到略阳,面见苻洪。苻洪不敢怠慢,将其请入板屋内,以下属之礼参见——他自称护氐校尉,理论上跟游遐是平级,问题没有得到过朝廷的正式承认啊——同时遣人去召唤叔父苻光苻突,以及两个年轻的兄弟苻安和苻侯过来。
众人尚且未到——苻光苻突出去吃酒了,若非主动撞上门来,估计一时间也找不到——苻洪和游遐正在室内叙话,忽听门外传来苻突的声音:吕婆楼,汝主可在家中么?游子远听到这话,就不禁是一愣啊——裴公要我寻访三人,其一苻洪,就在面前;其二姚弋仲,乃南安赤亭羌的某部羌酋,不久前也见着了;只有吕婆楼,尚无消息,谁想竟在此处!
难道说刚才进门的时候,瞧见守在门前那半大孩子就是吕婆楼?裴公不是说听闻此三人在氐羌中有盛名,所以需要注意吗?苻洪不必说了,姚弋仲所部虽不甚大,但其人正当壮年,英武不凡,在赤亭羌中威信颇高;可就那为苻洪守门的小孩子,怎可能有什么名气啊?是不是碰上个重名的了?
随口便问:门前孺子,名唤吕婆楼?
苻洪笑笑,说对啊——此子自称祖上并非我氐,而是中国人。本乃汉初吕氏族人吕文和,因诸吕见杀而避难至此。
游遐还在琢磨,这吕文和又是谁了?陈平周勃刘章等杀吕产吕禄吕通吕更始等,就没听说有个叫吕文和的再一想也对,虽说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总难免有一二漏网,而既然漏网嘛,自然史不书名啦。
就听苻洪招呼:叔父请进,同谒天使。
时候不大,苻光苻突脱了鞋子,步入室内,旋即苻安和苻侯也到了。众人陆续与游遐见礼,听他介绍了身份。游遐先说自己新履此职,便即巡行雍秦二州各郡国,抚慰氐羌各部,说着说着,就提起来了:今朝廷欲攻伐卢水胡,卿等可肯效命啊?
苻光和苻突对视一眼,随即朝游遐拱拱手:我等适才见了陇城陈将军,亦说起此事。南阳大王已下令陈将军发兵东进,与官军合击彭胡
南阳王司马保会趁机插一脚,不管是应了焦嵩等人所请来对抗官军,还是简单地想搅搅浑水摘摘桃子,这都是情理中事,裴该在长安时便有预见,故此游遐也不以为怪。不过他没想到,司马保竟然只给陈安下令,没说派发大军——你是过于相信陈安的勇力呢,还是又听信了谁的谗言,打算让陈安去送死呢?
当下微微一笑说:正好,如此卿等便各自点兵,协同陈将军东进吧。若能破了卢水胡,生擒或斩杀彭夫护,朝廷必有重赏。
苻光说这是应该的,然而——秋收在即,恐族人不肯效命啊,如何处?
裴该专门挑在秋收之前发兵,谋图平定四郡国,就是因为地方兵马多为临时招募的农兵,在农忙时节必然不肯应征,即便应征,各思田土,士气也低,而他手下则多职业兵半职业兵,无此牵累,胜算会比较大一些——四郡国兵马固然不放在眼中,但若彼等联络了氐羌,再加上司马保,甚至再加上卢水胡呢?这些势力恩怨纠结,绝不和睦,却也要提防他们在强大外力压迫下竟然破天荒地会联起手来。
就好比当年曹操兵发关西,原计划去打汉中——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幌子——关中诸将都以为袭己,一时俱反。什么马超韩遂侯选杨秋马玩梁兴只有游戏里才会把他们做成一家势力,其实各不统属,尤其马超和韩遂还有杀亲之仇(韩遂曾攻杀马腾妻子)。但是为了抵御曹操,十家兵马竟然就暂时联成了一气,马超甚至还跑去跟韩遂说:今超弃父(其父马腾见在许昌为卫尉),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韩遂子也在许昌为人质),以超为子
故此谋势布局,要设想到最险恶的局面,无论把己方的长处增强多少倍,敌方的弱点放大多少倍,都不为过。此外裴该也担心他在长安几乎是坐吃山空的局面,则一旦四郡国得了今年的秋粮,势力将会稳步增长,若等秋后再动手就比较困难了。
时不我待,雍秦未定,谈何积聚?还是先杀过一场再说吧!
然而这也给了苻光和苻突以借口,他们假装为难地说秋粮还没收呢,谁肯听命出兵啊?这对于游遐来说,本在意料之中,当下笑一笑:也不必多,只为官军助声势可也。
苻突说既然如此,倒也勉强能够拉出一两千兵马来,随即注目苻洪,说:阿洪既为盟主,须得亲出,才可见对朝命的尊重——我兄弟留此为阿洪守备田园家宅可也。
苻洪颔首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叔父了。指指兄弟苻安和苻侯:汝二人亦不必去,为我留后,诸事多听二位叔父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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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间,苻洪秘密召见两个兄弟,对他们说:
游校尉已与我明言,朝廷此番攻伐卢水胡,斯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实朝中执政的裴公,欲一举而底定雍州各郡国耳。因而安定兵或不肯从命攻胡,反而会去阻拦北地兵入境,至于新平左袒右袒,尚且不知。
苻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如此说来,便只有阿兄这千余人,与陈将军千余人往攻卢水胡了?焉有胜算?阿兄还是不去为好!
苻洪笑道:无妨,游校尉已说得多部羌人,及鲜卑吐谷浑相助,则此去即便难以击败卢水胡,只要谨慎从事,亦不致大损。关键在于,羌人和鲜卑,为何会应朝廷之命,汝等可想过么?
苻安道:彭夫护受胡汉伪职,实为叛逆,众家应和发兵,是为向朝廷表示忠心
苻洪摇摇头:那也须看这朝廷是否值得我等表示忠心,可肯与我等好处。汝等来前,游校尉便与我说起如今执政的裴公之事,本为清华显贵,名重天下,复又亲率强兵,自徐方一路杀来关西,半年之内,败刘粲破刘曜逐麴允杀索綝,得执长安之政。倘若所言不实,我便走这一遭,虚应故事,也无损失;而若所言并无夸大,则裴公既平雍州后,必当兵向秦州,我等不先表示忠心,将来必受攻伐!
且我虽为盟主,其实仰赖先父之名,与二叔之力,今二叔日益跋扈,不将我我兄弟放在眼中。我此去即便不能破胡建功,亦可望朝廷赏赐名爵,若实得‘护氐校尉’号,则大义名分在手,诸部谁敢不服?那时欲除二贼,易如反掌——汝等且为我看好族人堡寨牛马田亩,勿使二贼趁我不在而侵占之,待我归来,再收拾彼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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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新平郡守竺恢接到来自扶风的急报,不禁大吃一惊:裴某如何去了郿县?!随即微微冷笑,自言自语地说:此必攻卢水胡袭安定为假,其实沿渭西进,要去打通陇道也。眼瞧着麦子就要熟了,正当青黄不接之时,估计长安的粮草所剩无几,所以他才会耍一个花枪,着急要去对付司马保啦。
不管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这安定我可以不救,扶风是自家兄弟所领,断无不救之理啊。于是尽起郡中兵马,有七千之众,浩浩荡荡向南方杀去。
要说雍州西部四郡国守相之中,唯有这位竺恢竺士伟素称知兵,他知道裴该亲自率兵,气势汹汹由长安杀来,轻松拿下始平国,继而进抵扶风国治郿城,将兵不可能少于一万,自己这七千军若是贸贸然直接撞将上去,即便有郿城策应,平原决胜也难保胜算。
关键就是郿县附近的平原地形,很难产生奇袭效果,一旦裴该得到自己来援的消息,必然将主力北移来迎,到时候即使暂时解了郿县之围,自军若在对战中失利,结果还是一样。虽然竺恢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终究裴该曾于大荔城下击破过刘曜数倍于己的大军,威名素著,他也不敢过于托大。
故此竺恢并没有着急杀向郿县,而是将行军路线略往东偏,率兵进入了美阳城。消息传来,裴该恼怒得把水杯都给摔了
第十七章、智者千虑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裴该千算万算,对于竺恢可能不来救援郿县,或者来救却逡巡于山地不敢入平,乃至于领着兵马直奔自己而来,以卵击石,种种可能性都筹划了预案,但他偏偏就没有想到,竺士伟竟然奔了美阳而去!
美阳县隶属于扶风国,县城在郿城东北方六十里外,在武功正北方二十里外,三城全都位于渭河谷地,在渭水以北。
正如韦鸿所说,渭河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南北向最宽阔处(在长安附近)不到百五十里,东西则长达六百余里,主要地形为黄土台塬,其中渭北地区尤其平坦,加上开发得早,道路辐辏,交通非常方便。因此竺恢手持竺爽的求救信,可以轻松进入美阳城,并且就此直接威胁到了裴该的后路。
裴该若是转身往攻美阳,则郿县之厄得释,而竺恢七千兵马固守城池,想来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打得下来的,倘若竺恢趁机出城夹击,形势便断然不利了;若是分兵抵御,则是本欲逐一击破二竺,却反倒被二竺加以分割牵制,战事很可能迁延日久;倘若不理竺恢,猛攻郿县,竺恢不但可以随时威胁骚扰裴该的运道,甚至——
最要命的就是,长安距离美阳也不过百余里而已,且地势平坦,轻骑可以绕过诸城邑,一日一夜进抵长安城下。固然裴该根本不相信竺恢能够攻得下长安城,但自己初执国柄,倘若任由外军轻松杀到都邑近郊,导致人心浮动,则威望必然一落千丈啊!城里那个梁老头儿,会不会就此再起异心呢?
裴该这个懊悔啊。他原本为了快速进军,好打竺爽一个冷不防,即自槐里而向武功,武功直抵郿县,空过了美阳城没打——终究不是当道要隘,若是郿县克陷,美阳又岂能独存?若早知道会被竺恢利用,自己顿兵郿城之下,打算围点打援的时候,就该遣一军先去把美阳给拿下来啊!
然而若美阳守将不肯遽降,则一旦攻城,必有死伤。裴该当初考虑的是,既要一统雍州军政,又要尽可能地不杀伤民众,因为这属于内线作战,不管郿县还是美阳的老百姓,不都是晋朝的子民吗?
如今想来,真不必要为了这么一点点妇人之仁,而贻误了战机——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料到竺恢会去美阳。
急忙召集诸将吏商议,裴嶷建议,让长安派出一哨兵马去阻遏竺恢有可能的东进,并且尽量将其牵制在美阳县内,我军则尽快先把郿县给拿下来。陆和不解地问道:竺恢既将主力前来,欲行围魏救赵之计,我等何不分兵去攻他的新平,迫其回师呢?
韦鸿摇头道:不可。由此而至漆县,近两百里,且过岐山后道路难行,非可急袭者也。则万一竺恢不肯回救,趁机直向长安,又如何处?
甄随拍胸脯道:都督可在此处继续围城,我率本营前往美阳,必要取那竺恢首级来献!
谁想到谢风又跳出来跟他唱对台戏了:倘若平原决胜,甄督绝无败理,但攻城之事岂有两千人而可轻易攻克六七千军驻守城池的道理啊?
甄随豹眼一瞪,正待反唇相讥,就听高乐说道:为今之计,为求稳妥,还当撤了郿县之围,退至武功,以监视美阳的动向
甄随当即就把矛头从谢风转向了高乐:汝还是一般的怯懦!今我军几乎倍于贼军,即便分兵也无败理,何必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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