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竺恢摆摆手:卿以为,我等所忌者唯有北地兵么?我料裴公必踵迹于郭默之后,大军趁势攻来,即便两郡合兵,再加扶风,亦难抵挡扶风内史竺爽是他从弟,肯定会来救的,至于始平国,距离太远,暂可不论。
随即他又问蒋通:卿可通军事否?
蒋通尴尬地笑笑:末吏实不知戎事。竺恢说这就对了——吾昔为西平郡守,随贾酒泉(酒泉郡公贾疋)入关,以抗胡寇,刘聪使刘曜刘雅赵染将十万众来,我即固守此城,前后二十余日,血染征袍,使贼难以寸进。贾公因此得以间道而向长安,逐退胡寇
蒋通一边听,一边点头,然而心里却说,你当年的英雄事迹,我早就听说过啊,这回又提出来显摆,所为何来?就听竺恢随即解释道:由此可知二事:其一,裴公在大荔城下,所部略多过当日贾公,所破胡寇亦较曩昔为多,是其势已过贾公可知矣,焦维岳如何抵挡?其二,我恃此城,昨日能退胡寇,今日也不惧裴公,且缓急时可召舍弟前来,无须焦维岳相助。
一句话,我足以自保,但没力量去救你,你且好自为之吧。
蒋通费尽唇舌,竺恢只是不肯发兵——虽有朝命,然新平狭小,唯有两县,自便推诿。无奈之下,只得告辞退出,并且慨叹道:曩昔胡寇来时,四郡国本有盟誓,当守望相助;如今始知,皆虚言也!则安定不亡于官军,必亡于南阳王思来想去,那我还有必要回去跟焦嵩陪绑吗?
最终一跺脚,蒋通离开漆县,直接就奔了北地郡治泥阳了。
等到了地方一瞧,郭默正好点兵出征,只见旌旗招展刀矛耀日,无数骑士往来纵横——我靠,看起来很是威武雄壮啊!蒋通虽然不懂军事,但即便瞎子也瞧得出来,这比安定兵可要强上不止十倍了!
他知道焦嵩麾下,有兵盈万,但大多数都是临时征发百姓从军,真正能打的也就亲信部曲加原郡内戍卒三千人马而已。眼瞧着北地兵陆续开出泥阳城,不但器械精良士气高昂,而且几不下五千之数!果如筑恢所言,这必然不仅仅是安定一郡之卒,而是有裴公主力夹杂在内了,且裴公很有可能踵迹于后!
赶紧凑近去求见郭默。郭默听说是安定来人,也不下马,就高踞鞍上,接见蒋通,问他:尊太守使足下来使,可是商定合兵的日期地点么?蒋通摇摇头:非也。当即便将焦嵩竺恢等人的谋算合盘道出,但是没提自己早先的建议,只说:吾本心向朝廷,奉劝焦太守与府尊合兵,灭卢水胡以自明心迹,惜乎彼不肯听从
郭默心说不听就对了,倘若焦嵩当真就此幡然改悔,变得老老实实的,我家都督还不方便下手哪。于是问蒋通道:足下既为安定之吏,想必对其内情,及卢水胡的情状有所知悉,可肯入我麾下,充任向导么?
蒋通当即拱手跪拜:愿为明公前驱。这当口可绝对不能说什么,我其实对郡内地理,尤其是卢水胡的情况,也不是有多了解
郭默就此率部西行,正如蒋通猜想,他带着的并非是北地兵——夺占北地才几个月而已,即便料民为兵,哪有足够的训练时间啊——既包括了本部雷霆营,还再加上北宫纯的骐骥营和董彪的厉风右营,总数不下五千。
不过裴该倒并没有踵迹于后,他暂且将安定郡内战事一以付之郭思道,自己则率武林劫火六营,并李义所部,离开长安,直向西行——目标是始平国治槐里。
槐里距离长安几乎近在咫尺,大军午前出发,兼程而行,第二天一大早,前锋就已经出现在了槐里城下。劫火左副督谢风麾下骁将苏峻直抵城下,传裴公之命,要内史杨像出城迎接,杨像骤闻此信,当场就傻了眼了。
杨像本是弘农杨氏关西分支的子弟,幼承庭训,专攻经史,对于军政两道全都一窍不通。他与其他三名守相不同,并无自外于朝廷之意,只是——我压根儿就不懂打仗啊,怎么可能发兵去救援长安城呢?麴大将军您还是自家努力顶着吧,若连你都打不赢,即便我去了,又能济得甚事?
其后裴该进入长安,下诏各郡国守相来谒,杨像一则基于对索麴落马的不满,二则看其余三家也无动作,于是大着胆子,上奏敷衍,不肯动身。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朝廷可能会派兵来伐,但琢磨着,我并非叛逆啊,你想打我也没有名义啊;再说了,长安槐里,不足百里之遥,你要真打过来,我也根本抵挡不了
算了,害怕也没用,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因此苏峻一叫城,杨像当场就怂了,不敢抗拒,只得整顿衣冠,出城来谒裴该。裴该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四名守相,每人的出身品性能力,知道杨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但没想到,这人服得还挺快真要跟麴允似的闭城自守,我还须多费一番手脚。
因此心情大好,拉着杨像的手,温言抚慰,还跟他谈了谈经典。杨像在学问方面倒是不弱于人,裴该有问,他必有答,条理清晰,且往往切中肯綮。裴该假装惊讶地说:卿大才也,如何屈居地方?当即决定,召杨像入朝为太常卿——你这就收拾收拾,我派人护送你到长安去吧。
裴该在槐里城中仅仅居留了一个晚上,便即率兵沿着渭水继续向西,前指武功——距离武功不到五十里地,就是扶风国治郿县了。
始平之守,裴该暂且交给了从兄裴开。他原本是计划让裴开裴湛兄弟其中一人入尚书省的,可以先从尚书郎做起,但是遭到了裴嶷的反对。裴嶷说:二子尚少历事,不宜遽入中枢,应当放诸外郡磨炼数载,如此才能做文约的臂助。他这也是出于两个亲侄子的爱护,裴该自然不能不听,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先署裴开为始平内史——倒是比当尚书郎,起家要更高一些。
闻喜裴氏虽为天下一等一的高门,但裴开裴湛并非主支,其父不过二千石郡守而已,就理论上而言,兄弟两个本没有从守相起家入仕的资格。但一则天下丧乱,唯力为视,很多旧规都难以维持——若按门第论,索麴辈就基本上没有做三公的可能性,九卿到头了——二来裴该手下缺乏合用的人材,如今既然大权在握,也就不吝惜于超擢显拔。如甄随那蛮子又是什么出身了?如今得为将军,若在太平时节,那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且说这边裴该率兵临近武功之时,扶风内史竺爽方才得到消息,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赶紧遣使北上,去向从兄竺恢求取援军
第十三章、韦氏与辛氏
裴该率兵经武功而入扶风国,苏峻仍然率先进抵郿县城下,然而这回等着他的却是一棒鼓响,乱箭齐发。苏峻促不及防,左膀中了一箭——好在入肉不深,被迫狼狈逃回,向上官谢风禀报。
谢风来报裴该,裴该便率军来到城东五里之外,扎下营寨,然后亲自查看城防——当然啦,他不会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士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得非常严密。
裴该转过头去问跟随之人:深之,卿看竺爽这是何意啊?
这个人乃是新近投靠的裴该,姓韦名泓字深之,出身京兆名门韦氏。韦姓本籍是在鲁国的邹县,西汉中期出过大儒韦贤,其第四子韦玄成曾拜丞相,始迁京兆杜陵,传承至今。当地有一句民谣,说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前文误作去天三尺,也不押韵啊,还是在此修正一下吧);杜城韦舍,衣冠塞途——杜城二字既指杜陵,也暗喻杜氏。
前些年胡寇杀入长安,关中大乱,韦杜两家损失惨重,孑遗被迫南逃。杜他们是去投了荆州刺史王澄,韦泓也差不多,但他虽至荆州,去依附的却是旧友王澄部将应詹应思远。等到听说裴祖北伐,克复洛阳,韦泓坐不住了,就他判断,河南既复,关中唯有北侧当敌,危险系数要比过去低得多,于是仍把家眷安置在西平郡,孤身一人北归。
就在裴该秉政后不久,韦泓返回家乡,很快便应了裴该的招募。裴该既在大荔城下打出了威名,继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长安,大旗一竖,还是有不少关西士人就此归入幕下的——虽然就目前而言,数量还不太多,但增长速度喜人。韦泓并未答应接受官职,而只入裴该幕下为宾,打的主意显而易见,那就是一当形势不妙,好方便他抬腿就跑。
裴该既然谋夺安定等四郡国,当然要有熟悉情况的关西士人做带路党,游遐他已经撒出去联络氐羌了,于是便将韦泓带在身边。
当下问韦泓,说你瞧竺爽紧闭城门,也不答话,他究竟做何打算啊?韦泓拱手回答道:明公朝廷鼎鼐,亲身至此,竺由哲(竺爽)无由抗拒,然若开城纳入明公,杨国图(杨像)殷鉴在前。故此只得装聋作哑,闭城自守。就臣想来,他必已遣使向新平求救
卿以为,竺恢可肯救援么?
韦泓点点头:竺氏兄弟,据闻向来友悌,且本唇亡齿寒之意,竺士伟亦不敢不来救援。新平虽小,竺士伟却素称能战,麾下多精锐,明公切不可大意啊。
裴该略一沉吟,又望望城上,便道:且回营商议吧。
入营之后,他便召来诸将吏,明确指出:今有二策,一是先攻郿县,使新平军来无所依;二是围而不打,先破新平的增援。卿等以为何者为上啊?
甄随又抢着回答了,他说:郿县城池虽高,然我看也无外垒,也无吊桥,壕中无水,养马垣残破,我一努力,便可攀上城头。即便新平即刻发兵,至此也有三百里之遥,起码五六日才可抵达——攻这小小的郿县,哪里用得了五日?还是先将城池攻下为好。
谢风摇摇头说:都督欲图一举底定四郡国,不但要打扶风,也要打新平,倘若急于攻克郿城,就怕新平的援兵缩了回去,反倒多费力气。若能先破新平兵,或许郿县可不攻而下,新平郡治哪儿来着?也或许望风而降了。
甄随狠狠瞪了谢风一眼,心说你哪边儿的啊,同属一个营头,竟敢反驳老爷的意见!当下一撇嘴:或可不攻而下,或可望风而降,全是或许——靠着或许如何打仗?!
裴该先不理他,却转过头去望向李义:卿在关中时日较长,有何建议?
李义初归裴该不久,又慑于甄随的勇名,原本是不打算开口,然而裴该既然问道了,他犹豫一下,便回答说:甄督所言,确实有理,然而新平竺太守,素称能战,若能与野外摧破之,比将来去攻漆县,或许会轻省一些吧。
甄随还想反驳,裴该却摆摆手,加以制止,转过头去再问韦鸿的意见。韦鸿答道:臣不懂军事,但于关中地理,略知一二。关中富庶处,都在渭水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地势平坦,阡陌纵横。郿县之北有岐山,地势渐高,军行不易,漆县虽然城小,然而处于山谷之间,大军难以排布,则攻漆县,较攻郿县,其难十倍。若果能于此处摧破新平兵,郿漆二城,都不难平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裴该以目光相鼓励,韦泓才说:臣不懂军事,但知竺士伟能战,所部不下七千之数,都是精锐,若倾巢而来,与我决战于平原之上,背后还有郿县为之策应,我军胜算几许,实不能料也。
甄随冷笑道:七千而已,即便都是精锐,难道还会是我军的对手吗?当日大荔城下,二十万胡军
裴该打断他的话头:如此说来,卿是愿与新平兵平原决胜喽?
甄随只是自恃武勇,随口抬杠,经过裴该一问,才发觉自己貌似又站到对面一边儿去了,不禁啧了一声,随即问道:由此北向岐山,有多少路程?
韦鸿回答说:最近处不过五十里。
甄随说足够了——不如便围着郿县不攻,放新平兵入平,别出游军绕至其后,断他归路,然后于平原一举覆灭之。扶风兵见了,必然胆落,可一鼓而下,然后急袭漆县,一举而定二郡国!
谢风朝他挤挤眼睛,那意思:老大你这是彻底投降我了是吗?
甄随不去瞧他,转向裴该拱手:末将请命,与那号称能战的竺某当面较量!
裴该先不回答,又再望向裴嶷。
他此番领兵出征,本打算留裴嶷在长安,为其掌控朝局,就如同昔日曹操在外而荀彧在内,日后刘裕在外而刘穆之在内一般——因为他不放心梁芬,也不认为荀崧能有独任之力。然而陶侃守备冯翊等二郡,裴该身边缺乏一名合格的幕僚长,目前除了裴嶷,无人能当此任,最终还是被迫把裴嶷带在了军中。
反正自己这回离开长安应该不会太久,只定关中,距离也不远,遇有缓急,赶紧退回去也还来得及。目下尚书省内不仅仅有荀崧,且有李容裴通,城守之事则托付给了陆衍,理论上短期内不至于闹出什么事儿来。
裴该不禁慨叹,手底下人还是太少啊。虽有韦鸿等不少关西士人来投,华恒亦有投效之意,终究相处时间太短,对方无论忠诚还是能力,尚且无法保障。由此不禁怀念起卞望之来了,若得卞壸在,安有此忧?
实话说他最信任的部下还是卞壸,裴嶷则是有同族属性加持。只可惜徐州偌大的基业,实在舍不得放弃,也就只好尽数托付给卞壸了。
裴该最后征求裴嶷的意见,裴嶷也主张围城打援,于是就此定下了方略。正待分派各营任务,忽然小校来报,说夫人有信从长安送来——裴该略略一皱眉头,心说有什么大事,我才离开几天啊你就写信?接下信后,先不理会,安排各营择地掘垒,包围郿县。不过只围了北东两面,一则兵数有限,二则城南是渭水,也不便合围——阙其二面,竺爽你若想弃城而逃,随便你好了。
散帐之后,裴该这才打开妻子的来信,一目十行读过,便即笑着递给裴嶷。裴嶷还挺奇怪,你们夫妻的家书,干嘛给我瞧?难道除了说家事表恩爱外,还有别的花样不成吗?
细细一读,原来是在说相关梁纬之事,梁纬的夫人辛氏竟然跑去恳请荀夫人,给他丈夫指点一条明路。荀灌娘倒是没在信里写辛氏有多漂亮,导致我见犹怜,就光说她可怜了,自己因此回复道:汝夫本是拥立功臣,又为司徒同族我夫同乡,若非其弟不晓事,又何致于今日啊?如欲为国效力,求我无用,只看汝夫有无胆量了
裴该缺人手,这点荀灌娘也很清楚,就指点辛氏,说你丈夫久在关中,必然熟悉人情地理,若敢以白身直入军前请谒,愿意为我夫君镇定关中贡献一定的心力,我夫君绝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此番发兵本是大好机会,若是进言得用,或是立了什么功劳,还怕不能重启仕途吗?就看梁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裴嶷读完书信,递还给裴该,说:夫人所言,也有道理。梁正经(梁纬)既是索綝之甥,若肯赦而用之,或可起千金马骨之效,使关中士人不再观望,而俱愿景从于文约。裴该笑道:但不知何如人也,若似其弟般不堪,这马骨不要也罢。于是下令,唤李义入帐来询问。
韦泓就不叫了,梁氏兄弟跟随贾疋复攻长安的时候,他早就已经逃到荆州去啦,肯定啥都不清楚。
李义入帐后,对于裴该的提问皱了皱头,回答道:我是武夫,他是文吏,且名位相差甚远,故素无往来不过说他当日在大荔是战败而逃,不似其弟般主动弃守,倒是确实的
裴嶷道:梁正经未必有统兵之能,且以昔日关中兵马的情状,即麴允尚不能敌刘曜,何况于他?敢与胡寇对战,已属难能。且顿了一顿,对裴该说:解县梁氏已然星散,乌氏梁氏归从于文约,倒是那辛氏不知能否通过她,结交上陇西辛姓?
裴该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要知道在这年月,辛姓比梁姓可要显赫得多了。
西汉代有名臣辛武贤名将辛庆忌,还有著名的道士辛垣平,都出自陇西辛氏;逮至东汉初,其一支东迁到颍川阳翟,汉末出了辛评辛毗兄弟;辛毗仕魏为卫尉,其女嫁与羊耽为妻,就此与晋初烜赫一时的泰山羊氏成为姻亲——就是大名鼎鼎,聪明有才鉴的辛宪英。
故此裴嶷才说,论起门第来,颍川辛氏,还有其本家陇西辛氏,都比梁氏要高格得多,若能通过梁纬之妻辛氏,跟这一家族搭上关系,强过空得一梁纬百倍——前朝中有尚书郎辛宾,即陇西辛氏,可惜索綝之败,他受惊而夤夜逃亡。吾尝听人言,其兄弟五人,在郡中有‘五龙一门,金友玉昆’之誉,若能通过辛氏联络之,或许对于文约将来上陇,会是很大的助力。
裴该先是点头,随即笑笑说:那也须梁纬有胆量来谒我才是——好吧,我等便在此处等着,看他敢不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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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一门,金友玉昆的辛氏兄弟,此前因为疾疫而病死了俩,如今只剩下三个,分别是辛明字鉴旷辛攀字怀远,以及辛宾字宝迅。其中只有辛宾出仕长安,担任尚书郎——跟他老爹的官途相同——当日李义等人发动政变,辛宾也在尚书省内,就呆在索綝身边,吓得几乎不敢发一语。他终究官卑职小,别人也没在意他,其后华恒还要他帮忙草拟文书来着,但辛宾以受惊过度,难以下笔而请辞了。等到城内局势稍稍稳定一些,城门一开,他当即卷包就跑回了老家陇西狄道。
辛攀自在族内管事,突然听说兄弟从长安跑回来,不禁大吃一惊,见了面就问:宝迅何以遽归?难道是胡寇又逼近长安了不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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