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听他这么一说,吐延也有些害怕了。慕利延反倒转过头来,帮吐延说话:我等今在晋人土地上,自当附晋,然而吐延所说,也有其道理。汝曾多次遣使向金城等郡,乃至上邽南阳王处,去求请官职,晋人却都不理,只知索求贡赋,或要我等出兵相助。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
吐谷浑叹了口气,说:暂时也无法可想,只得继续遣使求告了。即便晋人再不与我官做,以增长权威,立足晋土,除非胡人杀入秦州乃至凉州,我等都不可轻易背晋。晋人或许难以敌胡,若想蹉踏我等,却不为难啊——本部不足两千帐,余皆西来沿途收服的杂胡,若逢强军,必然离散且我近闻晋军在大河上击败了胡王刘曜胡太子刘粲,可见两国相争,非三五年而能真正分出胜负来的
正说着话呢,突然有人跑来禀报,说有晋使来至部中,请见大人。吐延皱眉道:秋草渐高,牛羊将肥,晋人必会前来索要贡赋——果不出我前日所料啊。吐欲浑横了他一眼:身处晋人土地,又能如何?汝以为若附了胡,胡人便不会索要贡赋么?抬手招呼慕利延:舅父可随我前去迎接。
他们行不多远,果见数十骑晋兵卫护着一名官员前来。吐欲浑远远望见,不禁一凛,心说这回来的,貌似是个高官哪!
什么服色印绶,他自然是搞不懂的,但知道晋人文戴梁冠,武着皮弁。眼前这个分明是文官,冠上二梁——按规定天子五梁,公侯三梁,卿大夫千石以上二梁,其下独梁——以前从各郡跑来打交道的,多为只戴巾帻的小吏,最多不过戴独梁冠,可见此人身份大不一般啊。
急忙迎上前去。对面的晋官下得马来,拱手作揖道:足下想必便是慕容吐谷浑先生了。吐谷浑尚未受晋册封,无官无职,若在鲜卑部中,习惯上称呼首领为大人,但大人在中国,则是对直系尊长(主要是父祖,偶有以之称呼叔伯辈的)的敬称,肯定不能这么叫啊,故此便只得足下先生了。
吐谷浑懂得中国话,赶紧回礼,并且问道:未知贵官到来,有失远迎,恕罪。不知贵官是如何称呼?
西戎校尉游遐,字子远。
第九章、多重贡赋
晋武帝曾设诸校尉以监护外族,分别为:护羌校尉护南蛮校尉护西戎校尉护南夷校尉护乌桓校尉等。元康年间,命以护羌校尉兼任凉州刺史,护西戎校尉兼任雍州刺史,护南蛮校尉兼任荆州刺史。
其中护西戎校尉可简称为西戎校尉,主要管理雍秦二州的外族事务,既名校尉,本是武职,但兼领雍州刺史后,则习惯上改为了文职——故此游遐被拜为西戎校尉,仍然是裹介帻戴梁冠,做文官装束。
不过他并非雍州刺史,此职本由麴允兼任,麴忠克败逃后,尚且空缺——一则裴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管理整个雍州,二则雍州七郡,他仅得其半。故此只授裴遐西戎校尉职,比二千石,列第四品,也算是越级超擢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游遐绕过氐羌诸部,首先来找吐谷浑,这是因为鲜卑慕容部向来与晋室交好,态度恭顺,裴嶷又与慕容廆有旧,故此就写下一封书信,让游遐递交给吐谷浑。
双方见面之后,吐谷浑将游遐让进大帐,分宾主落座。他没让儿子们都挤进来,只留下吐延和慕利延,一左一右陪着自己而已。在命令奴仆端上奶酒来待客后,吐谷浑就开口问了:未知游校尉是从榆中(金城郡治)襄武(陇西郡治)还是豲道(南安郡治)来的啊?
游遐笑着摇摇头。
吐谷浑双眼微微一眯:难道是从上邽来的么?
游遐不再打哑谜了,拱手过顶,朝着东方虚揖:我自长安来。
吐谷浑闻言,不禁双睛一亮,身体略略前倾:难道是晋天子遣校尉前来?
游遐点头:正是奉了天子之命。
吐谷浑喜出望外,心说竟然连天子都知道了我部,派人千里迢迢前来,想必不会是索求贡赋那么简单啦,说不定能够趁机求得一官半职呢。旁边儿吐延却想:天子索贡,必非牛羊——没道理往那么远运送啊——难道是要我出兵相援么?虽说前不久传来消息,晋军击败了胡师,但正如父亲所言,两家且不会那么快便分出最终胜负来哪,必然还有恶仗。若是周边各郡战事,说帮忙也就帮忙了,这千里之外的战争,哪是那么容易插足的?父亲可别一时头脑发热,应允了对方啊!
于是暗中伸手,在案下捅了老爹腰间一下,同时插嘴问道:我等粗人,不识衣冠尊卑——请教,西戎校尉是什么官?究竟有多大啊?
游遐笑笑,回应道:西戎校尉高过杂号将军,专设此职以监护雍秦二州鲜卑,与氐羌等杂胡其实他原本职权范围内是没有鲜卑一说的,因为初设此职时,关西压根儿就没有几个鲜卑人——凡非晋人,都该我管。
吐谷浑小小吃了一惊,吐延却皱眉表示不信:如此说来,游校尉不是比南阳王司马保还大么?焉有此理啊?
吐谷浑当即抬起手来,给儿子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南阳大王的名讳,也是汝可说的?!咱们私下里怎么叫他都无所谓,如今当着晋人的面,直呼司马保之名,你这太不礼貌了吧?随即向游遐致歉:小儿粗鲁不学,还望游校尉海涵。
游遐笑笑,说这没什么的,然后问吐延:何以说我竟比南阳王为大?你这个荒诞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吐延答道:南阳王是王,各戎部亦皆有王,若诸王都须由西戎校尉管理,则游校尉不是要大过南阳王了么?
游遐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随即解释说:杂胡焉得有王?按我晋律,唯同姓宗室始可封王,异姓不王,彼等不过僭号自称罢了。唯一的例外,乃拓跋部先渠首猗卢有大功于国,朝廷乃破格封其为代王。然此王亦不当世传,猗卢既殁,天下之王,唯司马氏而已当然啦,这是指晋朝正式承认的藩王,胡汉及各割据势力不在其列。
且鲜卑杂胡,即便有侯,亦与我中国之侯,不可同日而语,乃并受我监护,有何可怪呢?
吐谷浑连连点头,说对,有理。转过头去呵斥儿子:汝好不晓事,本部之爵,自然与依附之爵不同,难道驽马配具金鞍,便可与骅骝并驰么?汝待氐羌,难道与待我鲜卑人相同不成?
然后朝游遐拱手,这才请问来意。
游子远说自己的初任此职,对于各族情况并不了解,因此前来访察,顺便就把裴嶷那封书信给掏出来了,命人递给吐谷浑。吐谷浑笑一笑:我不识字。也不请游遐或旁的晋人帮忙,直接就给揣怀里了。
他本人对兄弟慕容廆还是颇为思念的,对于被迫迁出辽东,当时颇感愤懑,过后想想,也未必不是坏事。倘若仍然留在故地,以他跟慕利延庶出的身份——而且老娘还不是正牌鲜卑——根本不可能在族内掌权,反倒容易遭受慕容廆的猜忌,说白了,好处难捞,祸患无穷。故此当日便说过:我是庶子,岂有与嫡子同时兴盛之理啊?如今因马斗而相别,此必上天之意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长子吐延却一直记恨着那个估计连相貌都早已记不清了的叔父,甚至还隐约透露过心曲,将来势大之后,要杀回辽东去夺取往日的牧场因为慕容部附晋,所以吐延非要反其道而行之,都建议从胡了,那校尉大人你拿出封信来,说是某个跟慕容廆相熟之人所写,吐延心里能高兴么?
算啦,全当这事儿不存在,我把信揣起来得了。
游遐并不清楚此中内情,见吐谷浑貌似对书信并不在意,也不便再提——反正裴嶷在信里也没写什么重要内容,不过是些回想辽东风光联络感情的套话罢了。
不过游遐此来,并不仅仅见一见吐谷浑,探查其内情而已,他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因此为免冷场,就开始询问起其部情况来。吐谷浑也不隐瞒,大致解说了一番——当然啦,对于财货,多少要缩点儿水,对于胜兵,则尽量往多了说。
游遐瞅个空,插话问道:贵部虽属我晋子民,然并未得到迁徙之命,究竟因何而万里行来此处呢?吐谷浑并不想深谈此事,只是敷衍说:辽东终究狭小,段氏在西高句丽在东宇文在北,帐户牛羊渐多,无可繁衍,因而我便辞别舍弟,率部众西迁。大河南北有拓跋,河西近胡,都不宜居,走着走着,便到此处来啦。
张开双臂来一比划:此地为金城陇西南安三郡交界处,草原广阔,而晋人不多,少许氐羌,难以全占,我因此滞留。恳请朝廷允我等在此放牧,否则,唯有继续西行,直至脱离晋土了——然终是晋之子民,若非迫不得已,谁愿离国前往蛮荒僻野处去呢?
游遐答道:既是晋人不多,贵部自可居此,然而身为我晋子民,须向朝廷进贡——辽东慕容,也是年年入贡的。
吐延插嘴说:贡赋自然有啊,金城陇西南安三郡太守,乃至上邽的南阳王,都岁岁遣人来索贡,我部实在穷于应付。难道晋国的贡赋,就没有一个准数么?
游遐闻言,假装皱皱眉头,吃了一惊:各部贡赋,本有定额,贵部自远处徙来,或许尚未计算确数,然只输一郡可也,岂有奉献三郡之理啊?晋人即便居于县乡交界处,亦必有明确指归,岂能随便加赋?秦州刺史难道未曾与贵部接洽,商定归属何郡么?
吐延扁扁嘴:刺史早已死了,何处去寻?
秦州刺史本为裴苞,因为公开抗拒司马保,而被司马保请得凉州援军,南北夹击,将其攻杀。如今秦州理论上是南阳王司马保说了算——其实就如同雍州此前由麴允说了算一般,仅有虚名——并未新置刺史。
游遐沉吟少顷,点一点头:我知之矣,当返回长安,向朝廷奏报,尽快任命秦州刺史,以解决贵部多重贡赋之劳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游遐还没能得着机会道明真实来意,而吐谷浑想要趁机求官——倘若朝廷能给个将军号,勉强能与郡国守相平起平坐,说不定我连贡赋都能省了咧,可以算军费嘛——也还不便开口。眼看着天色将晚,吐谷浑心说游校尉远来,今日必定留宿,我不妨好生款待他一番,请他吃饱了,喝足了,带上三分酒意,到时候就比较好说话啦。当即下令,帐外燃起篝火,杀牛宰羊,款待天使一行。
其部文化比较落后,等级观念也不明确——基本上就分贵族平民牧奴三等——故此在吐谷浑想来,我不能只款待游校尉一个人啊,他带来那些兵也都得喂饱喽,那么客人既多,主方也不能少,我得把儿子和亲戚全都叫来,这顿大宴,帐内肯定是排不开的。今日天气不错,不妨咱就野炊吧。
这在游牧民族中也是常事,当下燃起篝火,铺开毛毡,请游遐正中端坐,吐谷浑和兄弟慕利延左右相陪,把那些跟随的晋兵也都叫了过来,一个晋人,插一个自己的儿子亲戚,正好围坐一圈。
酒过三巡,肉尚未熟,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吐延伸长了脖子问:游校尉,不知前日官军是如何击败胡人的,可肯见告么?游遐微微而笑:官军原比胡人骁勇,只要统驭得法,败之不难——既有裴大将军临阵指挥,岂有不胜之理啊?
裴大将军是谁?
游遐伸手一指:裴大将军何如人也?来,且由汝来说与各位倾听。
第十章、相邻放牧
吐延问所谓裴大将军是什么人,游遐便即指点一名从人,说你来给大家伙儿说说吧。随即解释:此人名唤陶德,本是裴大将军亲信部曲,跟从数年,大将军之事,他最熟稔。
陶德站起身来,作了个罗圈揖,然后说:我家都督即裴大将军,见为中外兵马大都督,实有经天纬地之能,当世英雄,莫能相比。然而我若只说都督在河西如何击败胡人,止此一仗,不见其能;若详说都督事迹,怕是太长,不知各位可肯听否?
吐谷浑笑道:明月初升,晚宴初始,肉未熟烂,酒也未足,怕什么话太长呢?本欲我等起舞,为游校尉助兴,既是有英雄事迹可听,那便要劳烦足下了。环视诸子:汝等说对不对啊?他已然意识到晋人口中的裴大将军裴大都督,必然在朝中执掌大权,所谓知己知彼,能够趁机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对于自己日后的生存乃至发展,都有着莫大的好处啊。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有人跳出来反对,说不想听?当下众鲜卑一起鼓掌,慕利延亲自端了一杯酒,敬于陶德:足下请润润喉咙,好说裴大都督事迹。
陶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舔舔嘴唇,便道:好,那我便从头说起。我家都督姓裴,单讳为该,字文约,乃是清华世家,显贵无比
游遐一直在关注着吐谷浑等人的表情,见对方有些茫然,便即打断陶德的话,解释说:好比鲜卑,有拓跋慕容宇文段等,并为显姓,惜乎尚无一君。我晋人中,也有多家显姓,共奉司马氏为君,如河东裴氏,世为三公宰相,主掌政事。
吐谷浑点一点头:原来如此。注目陶德,意思你继续说下去吧。
陶德就此开始讲述裴该的身世和经历,当然都是经过裴该本人润色的,陶德说得多了,如今熟极而流。鲜卑人也听不懂其中很多名词,还得游遐不时跟旁边儿解说,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是说裴家世代显贵,辅佐天子,但是后来有藩王作乱,妄图篡位,谋害了裴该之父。裴该当时尚且年幼,与其兄一起得群臣拯救,得免一死,被流放辽东。好在才走到半道儿上,叛逆的藩王就被各路勤王兵马所杀,兄弟二人遇赦还朝,都被任为高官。
此后不久,胡军侵扰,裴该跟随执政的藩王率兵离京,可惜才一见阵,主将就病死了,在羯兵的突袭下,全军覆没,诸将吏全都做了俘虏。众人哀哀求免,只有裴该抵死不降,当面咒骂石勒
听到这里,吐延忍不住插嘴说:倒是个好男儿,我若为石勒,必不忍杀之也。
陶德说对啊,英雄壮士,岂可擅杀?这是有干天和的——石勒也是如此,他把裴该囚禁在马厩之中,想要消磨他的韧性。其后裴该寻机欲逃,却突然发现自家姑母竟然也陷身敌营,为救姑母,乃对石勒屈与委蛇
长篇故事,经过前世惯听评书常看网文的裴该本人组织,再教给陶德,真正是波澜起伏,离奇莫测,听得众鲜卑如醉如痴。陶德根据裴该的教导,还时不时在肯儿节上略作停顿,说我讲渴了,要先喝杯酒,或者我讲饿了,要先吃块肉,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一直说到月上中天,裴该终于顺利进入长安城,执掌国政,众人无不慨然而叹,咀嚼回味。吐谷浑心说,我所料不差啊,这个裴该不但是晋的重臣,而且如今是天子驾前第一人,晋天子似乎尚幼,那长安之事,还不是裴该说了算吗?瞥一眼游遐,心道看来不是天子遣来的游校尉,而是裴大将军遣来的。
就听吐延开口问道:足下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有些不明白。
陶德问他:有何不明?
吐延道:裴大都督实为当世英雄,可惜不得亲见——则大都督究竟是何相貌,可肯描述一二么?
陶德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当下一抬手:汝且站起身来。
吐延有些茫然,依言立起。陶德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便道:以汝为比,都督身量与汝仿佛,年岁亦仿佛,面上甚白,不似汝这般黑也,皱纹也少,光润如玉;汝须发都有些卷曲,都督头发墨黑,须直如箭;汝这双瞳却似有些浑浊其实是因为吐延听故事高兴,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啦,目光多少有些迷离——都督双瞳晶亮,视人若电,直入人心。
顿了一顿,又说:都督指挥千军万马,无数豪勇之士,都欲为其前驱,自身是不必披坚执锐,去直面贼寇的。平素也不拔剑,手执三尺竹杖汝不知何为竹?竹亦木属,笔直圆润,晶莹碧绿——都督手执三尺竹杖,指挥若定,但一扬起,千军号呼,但一落下,万众辟易。我看汝也是个壮士,但比之都督,有若萤火之比皓月羔羊之比猛虎!
游遐呵斥道:不得无礼!随即笑对吐谷浑:裴大将军固然天人之表,当世无匹,我看令郎也是豪杰之相
吐延心道你这话,不还是在说我比裴该差很多么?当下酒意上涌,便朝老爹一拱手:大人,世间既有如此英雄人物,若不得见,必为终身憾事。儿子请求随天使往长安去,拜见裴大都督,若果如陶德所言,我便甘为驱策,再不提从胡之事了!
吐谷浑气得脸都青了,心说你这话虽然在理,但能不能别把从胡二字说出口来?或者你用鲜卑话说成吗?就听旁边儿游遐问道:令郎本有从胡之意么?吐谷浑连连摆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小儿中国话说得不好,时常辞不达意,游校尉休怪。转过头去一瞪吐延:还不下去冷水浇头,醒醒汝的酒!
慕利延赶紧过来,把吐延扶下去了。吐谷浑心说我干脆把话给说开了吧,便即举起酒杯来,朝游遐一敬,说:我在草原之上,终日与牛羊打交道,而不知世间尚有龙虎。今日始知,竟有人能以两万兵马,一战而败刘曜二十万胡师——则裴大将军非人也,简直是天神下界!小儿欲往拜谒之心,纯出至诚,即我亦想去向拜会裴大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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