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游遐笑道:此亦不难,我可引尊父子前往长安拜谒。
吐谷浑假意皱了皱眉头,说:长安城内,终究还有天子,裴大将军再勇,也是天子驾前之臣,我若前往,岂可不并谒天子啊?然而终是边鄙野人,身无官职,哪有资格去见天子呢?
游遐心知其意,便道:足下若想得官,倒也不难,今裴大将军执掌国事,等闲将军之号县侯之爵,可以自专。只是
只是什么?
官爵为国家名器,岂可轻易授人?贵部往日唯输各郡贡赋,且均未入长安,则裴大将军以何名义授足下官职啊?
吐谷浑点一点头:此言在理。当即举起酒杯来,朝游遐挤了挤眼睛:此事可以再议,足下且尽此一杯。
两人各自心中有数,于是游遐喝完这杯酒,便即站起身来,说自己尿急,要找地方放水。吐谷浑当即一扯他的胳膊:同去,同去。几名部曲还待跟从,吐谷浑摆摆手:自家营中,难道还会有刺客么?何必汝等相随,且退,且退。
二人把臂而行,走到暗处,一起解裈,吐谷浑压低声音问道:游校尉此来,必然是奉了裴大将军之命,要我部效命了。不知我当如何做?游子远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官职可得,但要拿功劳来换——我能为裴大将军立什么功,且说来听听?
游遐首先说道:足下与令弟间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则若足下不迁至万里外,必当归入令弟帐其驱策,应无率部相邻放牧之理——可是如此啊?
吐谷浑不明白游遐突然间提起这个话头来,究竟是何用意,只得老实回答:游校尉所言是也。
游遐便道:今南阳大王在上邽,距离长安尚不足千里,可谓相邻放牧
吐谷浑悚然而惊,随即颔首:原来如此,多承游校尉指教——裴大将军可是要我发兵上邽么?
游遐摇摇头:尚且不急,足下记得此事便可——裴大将军终有率师上陇的一日,且为期不远。如今大将军当面之敌,乃是卢水胡
——————————
本年七月,长安朝廷突然下诏,命北地新平安定三郡发兵,合攻卢水胡。
卢水胡首领彭夫护曾经为父报仇,叛晋攻杀了贾疋贾彦度,并且接受刘聪梁州刺史的任命,迄今为止,整整四年时光过去了,他却依然在安定郡内逍遥无忌。此前刘曜猛攻冯翊北地,逼近长安,则以索綝麴允为首的关中势力不克往攻,尚有可说;如今既然刘曜败退,二郡克服,那么总应该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彭夫护了吧。
贾疋出身不高,他是姑臧贾,不是襄陵贾,属于二等世族,乃曹魏太尉贾诩之孙。贾太尉虽然多次扰乱政局,名动天下,仕魏后位列三公,但他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加上子孙多非杰才,故此家族势力并不繁盛。直至三传而出了个贾疋,颇有乃祖之风,少有志略,器望甚伟,见之者莫不悦附,特为武夫之所瞻仰,愿为效命,在关西地区威望一时无两,故此长安一度沦陷后,关中群豪才会拥其为首,扶保司马邺。
乃知攻伐卢水胡,为贾疋复仇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一旦成功,可使朝廷威望大涨,关西士人归心——裴该欲定关中安诸胡,便自彭卢为始。
为此调集三郡的兵马合攻,也在情理之中。但问题是卢水胡在安定郡内,临近新平扶风,距离北地却尚有一段距离,如今不命安定新平扶风三郡出兵,却掺和进来一个北地郡,其意图颇为耐人寻味。
因此诏书下至安定,郡守焦嵩当即一拍桌案:此假途灭虢之计也!
恐怕裴该的真实目的,是想让他的亲信郭默率北地军杀进安定新平境内,先灭卢水胡,再顺势夺取二郡吧。
焦嵩乃聚集文武,商议对策,从事蒋通建议说:安定六县,半在彭夫护手中,何不借助官军剿灭之,收其余烬屯垦,则明公之势必然大长
焦嵩撇嘴一笑:子畅,卿误矣。卢水胡在我之西,若官军自北地来,必先经过临泾(安定郡治)。我若出兵与之相合,郭默狡诈,焉知不会趁虚而袭我城邑啊?若不出兵,则彼之运道在我掌握,又岂敢西行攻胡呢?
蒋通答道:明公忘记新平竺公了么?可请竺公助守临泾,明公与官军并道而西,且使官军当其强,明公取其弱。即官军得胜,我郡亦有功无过,朝廷不敢遽罢明公,乃可收胡部自用;若官军丧败,明公退守临泾,自然无虞。
焦嵩略一沉吟,摇头道:若竺士伟(竺恢)可信,自可用卿之议,然而焉知他不会趁机谋夺我的安定?
蒋通规劝道:明公,今裴公挟败胡之势,逐麴公而害索公,执掌朝政,复诏命公等入觐,其心不问可知。四郡国唯戮力同心,守望相助,且请南阳大王为援,始可与之拮抗,若相猜忌,必为官军逐一击破——明公三思。
焦嵩还是摇头:子畅所言虽是正论,奈何竺士伟之心,未必如卿之心啊。
蒋通当即一拱手:臣愿前往新平,说竺公发兵来援,还望明公勿疑。
焦嵩想了一想,说:何如遣使上邽,使南阳大王先发兵往攻卢水胡,我则东进泥西,以阻官军入境。南阳大王若能攻破胡军,所得城邑田土民户,不还是我的么?不过输些贡赋与他而已。比起卿之策谋来,当更万全。
蒋通皱皱眉头,反问道:但不知北地应诏发兵西来,明公以何名义阻之啊?南阳大王野心素著,若灭胡而得郡西三县,不还与明公,又当如何处置?
焦嵩先是摆手:我自有言语说郭默退去。至于南阳大王注目蒋通:仍须子畅出使新平,说竺士伟与我同心一意,共抗裴某——唯使新平兵为我守城,此事太过悬危,断不能行!
第十二章、求告
夏秋之际白昼漫长,天黑得很晚,这一日荀灌娘从客厅返回寝室的时候,其实已过平常用膳之时,但室内仍然清明通透,还不必要点上蜡烛。
荀灌娘一脸的疲态,都被厚重的脂粉给掩盖住了,满头珠翠,在她感觉比戴上头盔还要乏累,因此才一进门,就毫无仪态地瘫软在了榻上。喘了两口气,她招呼道:取镜来,先为我卸去头上这些阿物吧!
两名侍女端着一张矮几过来,摆放在荀灌娘的面前,随即出去打水以备主母卸妆净面。猫儿则从匣中取出一面铜镜,宝贝似的双手拢抱在胸前。
倒也确实是宝物,此镜径广半尺,平滑莹彻,以紫檀为架,并嵌八宝,还是裴该大荔之战中的缴获品呢——也不知道是哪名胡将从何等显贵人家抢掠来的。不过当日裴该把这面铜镜送给妻子的时候,表情却似乎有些遗憾,还说:今世之镜,也便如此罢了,聊助卿整理头面吧。
荀灌娘就腹诽啊,说得好似你见过后世之镜似的似我荀家,同为高门,也从未见过这般好镜,恐怕是汉代古物,难道你裴家过往繁盛时,就能有更好的不成么?除非你不姓裴,而姓石,或者姓王
猫儿小心翼翼地展开木架,安好铜镜,然后爬上榻来,为荀灌娘逐一摘除假髻上的金玉首饰。荀灌娘忍不住又发牢骚:镇日戴着这些,还要求体不能敧,头不可斜——不想做妇人竟如此麻烦!
猫儿瞥了她一眼,歪一歪嘴,那意思: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我还没得戴呢!荀灌娘自镜中窥见了猫儿的表情,当即笑道:汝想要么?除非汝先嫁人为妇啊可要我为汝说门亲事?
猫儿秀眉一蹙,也不反驳,但明显有些不大高兴。她离开如同养父的荀崧,跟着荀灌娘到裴家来,所为何事,自然不会心中无数,那么你今天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不希望我接近你老公吗?本来身为一名蛮女,是几乎无缘于中国士人的,既为荀氏收养,能够攀上个二流家族已属天幸,不当再有什么奢望;只是既然隐隐约约给自己指明了一条更光明的道路——天下高门,何如裴氏?且裴郎又如此英雄——却又一巴掌将梦想打破,猫儿自然难以释怀。
荀灌娘注意到了猫儿的表情,不禁轻轻叹息道:汝若入我家,则如今日之事,也不可免——我尚难以应付,何况汝呢?
今日何事为何?说白了就是闺中外交。自从裴该进入长安城,执掌国柄之后,便陆续有贵族女性前来拜望荀氏,其实是想通过荀氏的门路,使得自己父族或者夫家可以顺利挤上裴该的大船。荀灌娘虽然自小骄纵,行为举止一若男儿,终究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还是世族小姐,道德准则与时论无违——她确实懊悔不能托生为男,但并不认为自己在闺中时的放纵是可以原谅的,总觉得在这方面,老爹所言比丈夫新婚之夜的胡话更加合理
故此在闺中时,可以仗着父母的娇宠肆意妄为,既然嫁为人妇,就必须把内帏之事给肩负起来,跟其他太太小姐们打交道,肯定是免不了的啦。此外,对于裴该目前的处境,荀灌娘也有一定的认知——基于她的出身天赋学识,恐怕认识得比裴该麾下很多重将都要清楚——
夫君虽执国柄,终究是外来户。长安朝廷原本被一群关西人把持着,裴该又逐麴杀索,直接灭掉了关西士人的领袖,则彼等怎可能不恨不疑?基于裴某名高位显,又重兵在握,估计恨的人少,但疑者必多——他会怎么对待关西士人呢?是可以依附,还是必须得给关东人腾地方呢?
所以太太小姐们的拜望,荀灌娘必须接待,对于她们的试探,也必须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偶尔做出亲近姿态来,给她们——主要是身后之人——一定的希望。当然啦,最终用某人不用某人,还得老公说了算,荀灌娘尽量不逾本分。
只是这种事大违其本性,也并非其所长,所以荀灌娘每次接待贵妇们归来后,在亲信侍婢——比如猫儿——面前,就难免牢骚满腹,肆意倾吐。她只能催眠自己,这就纯当是打仗了,夫婿在前线作战,我在后方作战,可以帮他稳固政权。
裴该还在长安城内的时候,很多家族为了避嫌,尚且不敢放肆;等到裴该率兵出征了,荀灌娘门前递帖之人数量骤增,一连几天,都忙得她筋疲力尽。故此当她随口一句话——还真不是试探,她这会儿没这精神头——说得猫儿羞恼之后,便忍不住喟叹:大户难嫁啊,你瞧我如今多头疼,难道你还能比我强不成么?
当然这话是没法使猫儿心情转好的,荀灌娘只得转过身来,拉着猫儿的手,琢磨着再如何抚慰才是。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仆人裴服的声音:夫人,那辛氏又在门前求见了。
荀灌娘听闻此言,不禁皱眉,抬高声音问:不是已经回绝其两次了么?何等身份,也来见我?随即微微冷笑:难道说是汝得了她什么好处,故此为她一报再报?
门外裴服不禁尴尬地笑笑,辩解说:实无所得只是瞧着她甚是可怜,又求见之意甚坚
裴服是裴家旧人,平素连裴该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荀灌娘虽知此人好逸恶劳贪财好色,实非良仆,但若没有犯下什么捅破天的大过错,也不便冷面相对。她心情正不好,随口刺了裴服一句,随即就有些懊悔,于是心说罢了——好吧,便允其入见。
时候不大,裴服就引了一名女子来至门外。那女子自己报名:梁门辛氏,求见裴夫人。声音非常的清脆悦耳,有若黄莺鸣叫。猫儿吩咐一声:进来吧。于是那女子便即提衽而入,隔着榻边老远,就在门旁垂首跪下了。
荀灌娘借着仍然亮堂的天光,抬眼一望,就见这女子上穿浅红色绣花的襦衫,下着素白长裙,头梳翠眉惊鹤髻,却只插了两支银钗。就总体打扮而言,端庄素雅,尽显高门之态,却又不炫豪富。
这第一印象还算不错,荀灌娘便道:可抬起头来。
那女子当即仰头,面向荀灌娘,无论荀氏还是猫儿,一见之下,都不禁大吃一惊——世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荀灌娘不禁就想啊:《庄子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我还当是夸张,不想果然有如此丽色!第一反应竟然是:千万可别让我老公瞧见她!不过随即就自嘲地笑笑——胡思乱想什么呢,人自有夫,况且我夫婿也并非好色之徒应该吧。
当即端正仪态,开口问道:汝数次三番求见我,所为何事?
那女子回答道:民妇来意,以夫人之尊贵,自然明了,何劳动问?
荀灌娘有些没好气地反问道:似汝这般,岂是求人之道?
那女子脸上不免露出些哀戚之容来:妇人实不愿来此,唯夫婿相强耳。唯愿夫人俯听妇人之求——我夫实无罪也!
荀灌娘冷笑一声:既无罪,可自向朝廷申述,而竟使其妇来见我——汝夫还算是男子么?!
那女子答道:即夫不夫,妇不能不妇。且无罪而贬,谁心中无怨,既怀怨望,必非朝廷之福,亦有伤裴大将军之明。还请夫人指点一条明路
荀灌娘轻轻叹了口气:汝夫之事,我也略知一二——本有通畅大路可行,惜乎为汝叔所误矣!
猫儿轻轻从后面捅了荀灌娘一下,压低声音问道:这人是谁啊?她夫婿又是谁啊?
——————————
梁门辛氏,本出颍川名门,是曹魏名臣辛毗之后,嫁给了河东梁纬为妻。实话说梁纬虽然是索綝之甥,但平素并无恶迹,他自从在冯翊太守任上为刘曜所败,便即深深自责,日常闭门不出,据说还曾多次规劝索綝要团结同僚,同心对胡。
故此辛氏前来求恳荀灌娘,就说了:索綝擅权为恶,我夫实非彼之党羽,且便祸及三族,也终不到外家。今索綝既败,我夫最多贬职而已,岂能罢为城旦,而须以钱财赎其罪啊!何罪之有?
荀灌娘提醒辛氏:汝夫实为其弟所累。梁衷正(梁肃)在弘农,我夫使人讽其入朝谢罪,且营救汝夫,而彼不但不从,竟弃官而去——难道以我夫为楚平王,自诩吴子胥不成么?若真如此,伍员既去,伍奢不就鼎镬,是我夫重恩已施,尚有何求?!无论抗命还是弃官,都是重罪,那么弟弟既然跑了,哥哥难道不会受到牵连吗?
辛氏急忙辩解道:一树之叶,尚有枯荣,何况兄弟?且三叔实非我夫一母同胞也梁肃是继室所出,梁纬和梁综才是亲兄弟——日常也难以约束之。夫人明察,我夫昔在冯翊,提疲弱之旅,与胡寇苦战七日,血染衷甲,几乎不免,乃为部曲劫持而走;既返长安,乃请以重将守冯翊,索綝不允,改任衷正,孰料衷正遇胡便逃——贤与不肖,由此可知。我夫归来后,亦深自责,每欲为国家而死,如今竟以无罪之身,罢为黎庶。今使我求夫人,非谋功名,是欲为裴公效力,以赎前愆——否则,乃可踵衷正而走矣
荀灌娘皱皱眉头,眼瞧着对方珠泪涟涟,实在不忍拒绝——正所谓我见犹怜,生得好看就有这种优势,即便同为女性,也难免会起恻隐之心——于是想了想,便说:若欲为国效力,求我无用,只看汝夫有无胆量了
第十一章、假途灭虢
蒋通字子畅,并不是关中士人,本籍零陵湘乡,为蜀汉大司马蒋琬侄孙,国亡后迁居关中。他本人少年时曾经投在太常卿挚虞门下,挚虞考究其才,说:卿非仕途中人也,唯可传我医道。
挚虞和凉州刺史张轨等人,都曾经跟随名医皇甫谧学过医术,正愁无人可传,就此倾囊以授蒋通。后来天下丧乱,挚虞贫饿而死,蒋通乃以医术干谒权门——他才不信什么非仕途中人一说呢,既读圣贤之书,总得大小捞个官做,才算不枉此生吧。
两年前,安定太守焦嵩一病不起,蒋通闻讯后急往求谒,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把焦太守从死亡线上给硬扯了回来。焦嵩为此而感念蒋通,便召其为从事,深为信重。
如今朝命三郡合兵伐胡,蒋通建议焦嵩与新平太守竺恢合谋,利用官军之势攻灭卢水胡,但是遭到了婉拒。旋即焦嵩便命蒋通出使新平,去游说竺恢率军来合——我还得新平兵帮忙,只是我可不怎么信竺士伟啊,是要他帮我一起先拦住北地兵,进而西进去驱逐南阳王的势力,放他进临泾城,那是万万不能的。
蒋通说不服焦嵩,无奈之下,也只得奉命出使,不日便即抵达新平郡治漆县,求见郡守竺恢,道明来意。竺恢笑笑:焦维岳(焦嵩)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随即解释说:彼恐官军入安定,若不发兵,则官军不西,若然发兵,官军可趁虚袭其城。然而,我若发新平兵前往,焉知官军不来攻打漆县?须知新平距北地,比安定要近便得多啊。
蒋通劝说道:府尊,今安定在右而北地在左,新平位于其间,则府尊向右,官军无如我等何;府尊向左,我家明公必亡。处此权重之地,又岂可虚执两端而坐观成败啊?若新平兵往援安定,而北地兵来袭漆县,我家明公必将与府尊相合,共同救护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