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而韩冈在继续阐述他的观点:“这些战役,决战绝不能败,一败便无可挽回,会战败上一次,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而小规模的战斗,也必须胜多败少,以求不断消耗辽人的军力”
对于攻辽的计划,韩冈一向不支持从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对辽人的骑兵实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东的地形,能充分发挥宋军步卒的作战优势而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军,是能够充分发挥他们在峰谷之间追杀西夏人的实力可如果将他们安排在河北平原上,在战术上恐怕会很不适应
但耶律乙辛将他的斡鲁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仅仅是贪图那里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战略上的考量当黑山下有了一支多达两万的精锐骑兵坐镇,不论是西北侧的阻卜人,还是东南方向上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锋攻击范围之内
宋军从河东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复云中之地,比起几年前,难度要高了许多肯定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战,用来决定云中诸郡的归属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赢?”赵顼不忿的怒叫着,“耶律乙辛接连弑君,难道辽人就无忠义之心?”
“陛下”韩冈提声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若大宋攻辽,谁能保证辽人不会有同仇敌忾之心?与其期待耶律乙辛众叛亲离,还不如做好辽国上下一心的准备若是辽人当真并力拮抗,也一样能胜若是辽人心不齐,那便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赵顼默然良久,垂着头看着河北的沙盘,最后心中的坚持化作长叹了一声,“韩卿是坚决反对对辽用兵”
“陛下明鉴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辽东魏武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公孙氏,反而驻兵不进可二袁的首级,却自动送到”
赵顼的声音和缓了一点:“魏武灭袁,跟如今有何处相似?”
“庙堂之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缓而胜急,本质上是一样的耶律乙辛在弑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过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无力控制朝政,辽国必然生乱快则数载,多不过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过三旬,至其时春秋正盛,国势亦当倍于当下,何愁不能一举灭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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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6)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上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上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上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上的眼光和见识,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上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的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的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上来行礼问候
看到儿女们满是稚气的笑脸,赵顼心中的阴云一时散尽
赵佣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瘦小一点,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就有些不足之症远远不及他身边的姐姐那般康健不过性格沉静,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毛躁好动
赵佣这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瘦小的身子却套着一身宽袍大袖,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戴在头上,完全是正式场合上的一套仪服
“今天学得怎么样?”赵顼坐下来问着儿子出阁读书在即,再过几日就要从内宫中出来,初次亮相在朝臣们面前,由不得赵顼不担心
“方才给祖母看过了,”赵佣抬头朗声说着,“祖母说好”
“是吗?”赵顼故作不信,“是祖母疼你,才这么说的?”
赵佣不敢反驳,有点可怜的望着高太后
“是不错”高太后说道
“还不再演一遍,让你父皇看看”向皇后则催促着赵佣
赵佣站到了内厅的正中央,一板一眼的将这几天教习内容表演给赵顼看
揖拜,恭立,奉酒,退座,动箸,起身,进退有据,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依从礼法,将宴上的礼节掌握到这般水平,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学的了
当赵佣最后欠身而起,下垂的双手自然收拢在小腹处,下垂的宽袖纹丝不动,整个人静静的肃立在面前,赵顼也不禁点头而笑,“看来当真是学通了”
向皇后一把搂过赵佣,笑着道:“这孩儿就是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赵顼微笑着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赵顼并不打算让赵佣参与祭天,以赵佣的身子骨,吹上半个时辰的冷风,最轻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之后的宫宴,是必须要上场的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宫宴这等正式场合,一套礼节也是很折磨人的如果在宫宴上闹了笑话,在朝臣们的心目中留下不习礼法的印象,日后想要再挽回过来,可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散播,是不利于日后接掌这个国家
幸好赵佣的表现还不错,只要在宴会上不紧张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赵顼也不想主持这个南郊祭天一整套繁琐漫长以至于结束后让人半个月都缓不过气来的的仪式不提,光是每次郊天结束后,从国库里面拿出来的三五百万贯用来犒赏百官、诸军的财物,想想都是让人心疼不已
——一百万贯的财帛,已经可以养上整整两万禁军精锐一整年了而三五百万贯足以打上一场大战,为大宋自边境的蛮夷手中开拓一州数县之地;或是为一百个指挥的步军官兵准备上全套甲胄、兵械;也足够宫里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了
即便不谈钱,又有谁愿意在冬天里吹上一整日的冷风?休提还要斋戒多日;来回都要端坐在寒风嗖嗖的玉辂之上;到地头后,又要换上几次衣裳,然后独自登上同样寒风嗖嗖的圜丘,进行初献、亚献、终献等一套持续几个时辰的仪式,而那张黑羊皮所制的大裘,可是一点也不挡风
郊祀祭天,一次两次还是兴致高昂,为绝地天通的资格而兴奋不已,但三番四次后,可就纯粹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了
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灭亡了强敌西夏不祭谢天恩,如何说得过去?赵顼就算是想偷懒,找个借口赖掉,朝臣也不会答应,民间也免不了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谣言出来
如果这时候有个规模很大的灾害,比如以熙宁年号的十年中的后几年时所出现的大灾,倒是可以以心念万民的理由,将祭天之事给暂停可赵顼就算丧心病狂,也不敢在心里盼望出现这样的灾难何况熙宁七年的时候,赵顼也并没有终止祭祀上苍,那时候,他一心倒是求上天和祖宗保佑,早点将那场遍及全国的大旱给结束掉
怠政,是国事糜烂的先兆唐玄宗殷鉴不远,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何况还有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在
总不能将这个责任留给儿孙?赵顼瞥了儿子一眼
只是一套礼节下来,就已经累得赵佣微喘,额头上薄薄的出了一层汗,被皇后向氏抱在怀里,一张小脸也泛起了红晕,赵顼一声轻叹,“要做个好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是坐拥万里疆域,统治亿万生民,但大庆殿上的御榻,坐上去可不是那么舒服,许多事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赵佣似懂非懂,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父皇
见气氛沉闷起来,高太后开口道:“官家,用膳,别耽搁了”
太后的吩咐改变了殿内的气氛,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在保慈宫进了晚膳,赵顼先行告退从殿中出来,他问着身后的宋用臣,“今日政事堂谁当值?”
“回官家,是韩维”
“去跟他说,待辽国告哀使至东京,该怎么做,就依循故事,用不着再多上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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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一)
出宫的时候开始下雪了**泡!书*
不是鹅毛般的雪片,或是柳絮一般的细雪,而是一粒粒的冰渣子,被横过御街的劲风一把抄起,然后狠狠的砸在脸上
风雪扑面而来,韩冈皮糙肉厚,早惯见了风霜摘下手套,用力搓了搓脸,便浑若无事的顶着风雪驭马前行
御街两侧千步廊内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让空荡荡的廊中显幽暗宽达百步以上犹如广场一般的御街,也笼罩在黑暗之中宣德门城楼上如星如月的灯火,也穿不透风雪拉起的幕布只有离宫回家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一队队的提着灯笼,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地韩冈环目四周,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明天看起来要冷了”
薛向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将斗篷又裹紧了寒风直往他衣襟里钻,恨不得连头到脚都给裹住,只是要跟韩冈说话,没好意思将口罩也戴上
韩冈仰头看了看天:“雪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今年冬天,京城这还是第一场雪”
因为入宫问对耽搁了一点时间,回编修局后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将今天的工作给完成,等到再从太常寺中出来已经过了黄昏赶在在皇城城门落锁之前出门,却撞上了巡视地方才刚刚重回朝的薛向
“那还真得多下点雪,去年京城这里十月就下雪了”
“去岁河东也是连番暴雪,太原府还被雪压塌了一些房屋,不过今年过来便是一个丰年”韩冈说道,“这场雪下得大一点,明年当也一样能是丰年”
“若是明年又是丰年,可就是连着四年丰收了元丰这年号可也算是名副其实”薛向笑着,脸上的皱纹深了几分,“想起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真是恍若隔世”
“……嗯,的确如此”韩冈又想起了那一年帮着王安石与旧党过招的日子同样是在郊祀之年,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想一想,也不过过去了区区六年而已
这六年的时间,辽国两个皇帝驾崩,西夏灭亡了,法的地位稳定了,旧党在外苟延残喘,不过在高层中,真正的党也变得寥寥无几,最后的胜利者是当今的皇帝而韩冈,则是从一介京城知县和提举诸县镇公事这样的中层官僚,成为了真正的重臣
这几年的天候仿佛是要对之前几年的灾害进行补偿,各路连年丰收,官仓收之不及,米价几乎被打压倒了最低点
“有天子圣德庇佑,当真是天下之福啊”薛向正说着话,突地又是一阵寒风掠起,吹得他手足冰凉,不禁打起了寒战,“真是够冷的”
薛向在马上冷得发颤,一张斗篷遮不住全身,身后张起的清凉伞也不能遮风挡雨,反倒差点将举着巨伞的元随给刮翻掉
韩冈偏过脸看着薛向在寒风中瑟缩的样子,道:“枢副是不是穿得少了点,这个天气受了寒可不好办”
“不能跟玉昆你比身体,不过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薛向扯起冻得发僵的嘴角,勉强笑道,“听说官家冬天最喜欢喝的便是杨梅酒,醇而不烈,只是得从两浙运来”
韩冈也知道赵顼喜欢杨梅酒,宫里面的嫔妃对于各色浸了鲜果的烧酒都很喜欢,正如薛向说的,醇而不烈,有的还因为放入白糖而使得口感好但烈酒就是烈酒,喝多了一样会醉人,而且因为口感好,感觉不到烧酒的刺激,是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喝过头说实话,如今北方酗酒的问题已经远比烧酒出现前要严重得多,尤其是在冬天,各大城市都时常见到喝多了而倒在路边冻僵的尸体
不过小酌几杯倒是无妨,韩冈邀请薛向道:“枢副若不嫌弃,不如就由韩冈做东,在前面的夜市中喝上两杯如何?朱雀门下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还有梅家刚出炉的鸡皮、鸡碎,配着热过的水酒,倒是正合适这个天气”
薛向侧脸望向韩冈,不过在暗弱的灯火下却只能看到一幅剪影挺直的鼻梁直透山根,线条刚硬,从面相上说,当是心智坚毅不为任何事情所动摇的人物如果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韩冈脸上随时随地都带着的温文笑意,好歹能冲淡了一点面相给人带来的坚硬执拗的印象,但在此时此地,当外在的伪装被黑暗掩去,韩冈的本性反倒加清晰明了的呈现出来
在薛向眼中,这是最让人觉得头疼的类型就像当年的王安石,也像曾经一直盯着他不放的几名御史幸好配合这种性格的,并不是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头脑
“玉昆即有兴致,薛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薛向立刻点头,也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杂,哈哈笑着:“听了玉昆你的话,馋虫都出来了”
出了宣德门,沿着御街一路向南,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便有一片灯火密集如星海御街经过州桥跨越汴河后,穿过内城南门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上,便是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市
御街热闹的只有早市,到了夜里就轮到南面一点的州桥了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各色杂嚼【小吃】琳琅满目不过乍起的风雪,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近半许多摊主甚至都还没开张,望着白茫茫的夜雪发着愣
韩冈和薛向沿着御街跨过州桥一路过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从州桥出内城的官员多了去,谁会费神注意他们
只不过当他们在朱雀门下停下步子,明显是领头的两名身着紫袍的贵人随即下马,所有的摊主和客人都愣住了,人数不及往日多,却依然热闹着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切割过风雪交加的空间,落在两人的脸上
几乎没有朱紫高官愿意在人流溷杂的夜市上吃喝,倒是衣着青绿的小官和吏员,在这里吃饭时候比较多虽然这两队人马不知何时收起了灯笼和旗牌,不想让人看出身份但浩浩荡荡的元随队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少说也是两制官以上,甚至高
韩冈和薛向都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下马后走了两步,就直接在王家从食的摊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的摊位和桌面,便立刻都给两人的随从给占去了原本的客人,一见到他们的这番声势,随即结账远避,不想惹起无谓的麻烦
“店家”韩冈不待元随出头,自己先一步招呼着店主,“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上四份,煎夹子、猪脏各两份,烧酒也来先两壶的这天冷得够呛,要快一点……啊,可别掺水”
店主带着颤音的高声应答,让店铺里的小二去舀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去挑已经渍好的大块带皮猪肉去炭火架子上去烤
店里的人看上去虽然有些慌,但动作还算麻利韩冈点点头,随即招来一名元随,让他去梅家铺子,去买鸡碎鸡皮腰肾之类的杂食来下酒
“……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也别忘了都来点”韩冈自自在在的吩咐着,完全
再一看周围,他和薛向的元随们的或站或坐,在外面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要点菜的,把周围几家铺子的生意都耽搁了便又道:“其他人自己点,别空占着座位”说罢,向韩信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去负责
衣服和脸都在灯火下闪着一层油光的王家从食的店主面对着蓝汪汪的炭火,记挂着身后的两名显贵,心里面直发慌
方才那名年轻的官人点菜的时候,乍看上去便是常来常往的熟客,甚至王十三当真是依稀觉得面熟,曾几何时来店里坐过但那身服饰,无论如何都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件铺子中的异类
两人一个已入暮年,一个则正当年华,年岁相差得很远,但都是金紫罩身身上的紫色公服,腰间的金丝犀带,无不在提醒人们,他们身份上的高贵可是两人坐在这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腌臜的铺子中,却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自在得就像是坐在樊楼的三楼上,饮着眉寿酒,听着花魁唱曲跳舞一般这样的气度,他还从没有见过
滚开的熟水里煮着洗净后的碗筷多人共用的碗筷如不用滚水消毒易传染疾疫,经过厚生司的一番宣传,已经在京城中人所共知就算是因此而大幅增加了炭火上的成本,也没哪家食铺敢于懈怠一点或许过些年,食客们的神经会放松一点,但在牛痘法.正普及于世的现在,厚生司在卫生防疫上的发言,世人当成圣谕一般遵从
王家的小二从滚水中瓷碗和酒盏里专门挑了没有被磕碰出豁口的两件,又抄起了两对筷子,用盘子装了,连同已经烫好的热酒,一并送到了韩冈、薛向的桌前
在顶棚被熏黑的架子上扫了一眼,又瞅了瞅远处向铺子内偷偷张望的人群,薛向笑道:“今天玉昆你我在这铺子里一坐,明日乌台恐怕就又有事可做了”
韩冈微微一笑,抬手给薛向倒酒:“债多不愁,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薛向仰头一阵笑:“玉昆说得好,债多不愁,任凭他们去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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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二)
正在烤肉的王十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孔给堵上,有些话根本就不是他有资格听的看两位大官人的随从,硬是以两人为中心给空出了一圈桌面,却也不敢坐到近前
虽然仅仅是一个卖着杂嚼的从食铺的店主,但王十三每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也不知见了多少宰执专有的清凉伞那是肯定认识的,金饰犀带那也是认识的,金鱼袋那是不会不认识紫袍或许不算什么的,有时候给太后看病看得好的医官也能被赐一身紫袍,但清凉伞、金犀带和金鱼袋,能拥有的那可就是只有真正的权贵
这样的权贵,过去来店里点上一块旋炙猪皮肉的青袍绿袍的官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如此地位的客人光临,王十三却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声名远布的兴奋一想到身后的两位只要有一点不痛快,努努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连倾家荡产都是轻的,王十三浑身就是直哆嗦,只恨不得早点将两位瘟神给送走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叠起精神,好生的将两位服侍得心满意足,让他们早点离开
店家浑身发抖的背影,完全落入了韩冈和薛向眼中,同时举起酒杯,会心一笑
他们两个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御史台没事找事也得看时机两位重臣身穿公服侧身市井,的确有失朝廷体面,但这等小事一般只会是御史们实在是在时限前完不成额定的任务,又不想被罚辱台钱,才会挑出来写成弹章递上去之后,也只会被送到架阁库中积灰即便治罪,也不过是罚铜三五斤而已到了两人现在的地位,根本就不会在乎罚铜时附加的延展磨勘一年半载的惩罚——他们的官位靠磨勘早就升无可升了
带皮猪肉在炉子上滋滋作响,肉香飘散,韩冈和薛向已经就着热酒,拿着筷子夹起了刚刚买来的一应杂食,言笑不拘的吃了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一杯酒下肚,浑身上下的寒意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而梅家的鸡碎鸡皮、肚肺腰肾等杂碎,以秘法卤熟了之后,热腾腾的也是香气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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