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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跃龙门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地絮
她杏黄色罗裙在地上一拧,旋即回过身来,直面敞目瞪视岑杙。
岑杙若无其事地在案前翻书,眨眼频率比平常要快,且不曾从书上偏移。李靖梣原本就担心下午北仓碰面时,香囊被她捡了去。现在心中有八|九分确信香囊在她手里。
不过,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她也不能百分百笃定。
故而沉吟道:“如果岑大人捡到本宫遗失之物,希望能把东西归还!本宫感激不尽。”
岑杙故作不知,“私造、私藏印鉴乃是重罪,就连户部杂役皆知,微臣怎敢私藏?殿下果丢失印鉴于北仓,周知众人即可,明晨开仓寻找,岂不比黑灯瞎火独自寻摸要方便?”
李靖梣默然缄口,蜷拳踟蹰半晌,垂目交代道:“……不是印鉴,是一只橘色香囊。那东西对我很重要,如果在你那里,我请你把它还给我。”
“香囊?”岑杙饶有趣味地沉吟二字,继续低头翻书,“那我不知道。”
隔着成摞的纸堆,仿佛听到了对面磨牙的声音。如果她抬起头来,就会看到那双幽深莹亮的瞳仁里,翻起了蹈海之怒波。
“真的不在你那里吗?”再度询问,气压低到不能再低。
“……”岑杙没有回答,心里亦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就是不愿意这么窝囊地把东西交出去!
脚步声决绝往外走,“刷”的一声,门扇被人大力掀开。岑杙捻书的手蜷紧,呼吸也转蹙急。忽听门外一声低吼:“云种,去把狗牵过来!”
她手哆嗦了一下,见李靖梣转身回房,咬牙道:“岑大人既然这么笃定香囊不在你那儿,本宫料想,你也不会介意让狗来搜一下屋子!”
岑杙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听到门外云种去而复返,牵回了一只“哈哈”喘气的大狼狗,在门口闪现,灯笼下它的皮毛黢黑似鬼,身形高大如狼,焦躁地游走在门框外,张嘴拉舌凶神恶煞地瞄着她。
岑杙莫名觉得这狗的样子好面熟,脑子叮得一下,脖子往后一仰,这不是小黑妞养的阿狼吗?它怎么会在这里?
李靖梣从袖中拿出一块鼓鼓的锦帕,放在阿狼的鼻子前让它嗅了一下,弓着腰引诱似的朝屋内一指。岑杙顿时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鲤跃龙门 陈年记忆
不妙, 这狼狗的鼻子比一般犬要灵敏的多, 而且貌似一向对自己不是很友好, 倘若被它闻出来味儿,下场岂不是很惨?
“等等!”在她做出下一部指示前, 岑杙识时务地制止了她继续诱狗的行为,抽着嘴角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较真。我确实捡到一个香囊,但不确定是不是殿下要找的那个。”
李靖梣噙着一丝胜利的冷笑, 直起身来,摸摸狗头。阿狼仍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她,歪着脑袋露出满嘴尖细獠牙。
岑杙脑门上挤出一滴冷汗,深知目前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不能硬拼, 只好再度妥协让步,“好吧,我把香囊还给你就是了,但你能不能先把它牵走。”
她这一明摆嫌弃,阿狼似乎跟她卯上了, 任云种怎么拉都拉不走, 前腿扒着门槛,一个劲儿地朝屋里猛蹿, “嗷呜, 嗷呜”地冲岑杙低吼。
岑杙跳到凳子上蹲着, 弓着脊背跟它互瞪:“没天理,真没天理,我又没惹它,干嘛跟杀父仇人似的对我!”
“奸猾狡诈之辈,狗狗得而咬之。”
岑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扭头顾向李靖梣。但她没搭理,敛裙蹲在地上捋了捋狗毛,让大狼狗平静下来,捏着一只尖尖的狗耳朵,凑前似对其说了什么,然后一拍狗屁股,阿狼竟然很听话地爬起来跟着云种走了。
岑杙不可思议地干瞪眼,怀疑李靖梣给它吃了什么灵符之类的东西,竟然让这厮开始通人语了,而且还只通她的人语。
“香囊拿来!”
危机解除,岑杙心中恼火,又很憋屈,从椅子上下来,一声不吭地开始整理公文,没有任何交还香囊的意思。
李靖梣看出她是想反悔,也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言而无信,气得捏紧了拳头,“你到底给不给?”
岑杙很想把公文一摔,怒吼:“一只香囊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竟然把狗也搬出来!”但她也只敢想想而已,吼出来的却是一个很大声的:“给!!”
李靖梣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干什么。
岑杙乍开胳膊大义凛然道,“香囊现在就在我身上,你可以随便来取,我绝不阻拦。”说完昂起小尖下巴,一副任君取求的样子。
她笃定了李靖梣不会过来取,果然,李靖梣气得脸色通红,始终未曾往前迈出一步。岑杙歪头耸耸肩,是你自己不过来取的,跟我没关系。
烛光辟出的空间狭小又窒息,终于,李靖梣看着那张无赖脸,忍无可忍,低吼一句:“那你自己留着好了!”转身夺门而出。
岑杙原本只想气气她,真生气了就觉得有点得不偿失,“算了,还给你就是了,接着!”
她掏出香囊,本想把它丢给跨出门去的李靖梣,熟料,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喵呜”一声跳上了桌子,朝她猛扑过来。
这个意外发生得太突然,岑杙绝未想到,不设防间就被黑猫抓了一下脸,痛哼一声,下意识地拿胳膊挥打。但这野猫身形矫捷,左冲右突间,桌上公文被挤得哗啦啦坠地,连纱灯也被它的尾巴扫了下来,屋内霎时黑魆魆一片。岑杙黑暗中瞅准机会一拳将其击了出去,那东西“嗷呜”一声从地上翻起身,迅速往门外逃窜。
李靖梣听到动静返身时,正逢那三尺长的畜生从裙边突得一下蹿了出去。
岑杙捂着脸冲过来,“可恶,香囊被猫抓走了!”
李靖梣闻言一凛,立即返身去追。那野猫逃窜速度惊人,李靖梣只听到猫爪在地上疾奔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情急之中大喊:“云种,把阿狼放进来,关上大门,抓住那只野猫!”
云种会意,立即去牵阿狼。李靖梣只想找回香囊,并不在乎那只黑猫。再次把包了兰草的锦帕拿出来让阿狼闻过,拍它的屁股:“阿狼快去!把香囊拿回来!”
阿狼摩擦四蹄,瞅准在黑暗中极速奔逃的影子,迅猛地冲了出去。
这一猫和一狗都是通体黝黑,一入黑暗便如泥牛入海形影全无。众人只能根据那东奔西突的“汪汪”和“嗷呜”声,判断猫狗打架的方位。
虽然那黑猫体型巨大,行动敏捷,又似乎是打架的老手,但阿狼是猎狗出身,可以算是狗中先锋了,行动比它还要迅速,在这场战斗中很快就占了上风。岑杙听见那黑猫发出几声惨叫,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阿狼爬不上去,对着墙壁乱扒乱窜一阵,眼睁睁看黑猫踩着瓦片飞速蹿进了外面街巷。
阿狼虽然受人驯化多年,但毕竟是犬类,也有愤怒上脑的时候,它气急败坏地在墙根乱走乱转,显然忘了自己背负的寻找香囊使命,只想把那只刁钻可恶的黑猫揍扁。忽然在墙角瞄到一个洞,出溜一下钻了出去。
岑杙不再管它,提着灯笼在黑猫第一次惨叫的地方四处找寻。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墙根处摸到了那只香袋,捡起来,发现手感有些不大对,就着灯笼一照,原本小巧精致的香囊已经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了。
有半卷拇指大小的纸筒从裂缝中漏了出来,岑杙微微一愣,像是验证什么似的,小心地将其捏起来搓开察看。
熟悉的裁成方寸大小的小画边缘镶嵌着几道突兀的牙印,虽然只剩一半但依然能分辨出大致的线条。
李靖梣突然跑上来,抢过她手中的所有零碎,红着眼睛猛得推了她一把,转身往大门外跑去。岑杙跌退数步,望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嗓子像被尖刺抵住了,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种驱着马车在漆黑的巷子里疾驰,第一次觉得这驾车的任务无异于苦刑。隆隆的车轮响彻一路,仍无法掩盖车厢里那悲伤欲绝的恸哭。这些年来他见证过她太多次从云端跌落又重新爬起,而像这样彻头彻尾的崩溃还是头一次。
波云诡谲的朝堂厮杀,她从未畏惧过、胆颤过。以命相搏的赌局,她也从不欠缺智慧和勇气。唯独在感情上,总是一直输,一直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
如果可以,他真想抹掉她今晚的记忆。
这样她就不必记得她的父亲是如何冠冕堂皇地指责她冤枉她,就不必记得她的恩师为了帮她扛罪愤而辞官告老还乡,也不必记得她的心头所爱在灯影下和别人依依惜别。如今就连她仅有的一点寄托,都被猫狗践踏不复长存。
疾奔的马蹄从背后追了上来,云种看到来人,心中挟着一丝冷怒,并没有让马车停下来,反而拐向旁边一条狭窄的胡同。
岑杙好像料到他有此招,在他转弯的时候,脚下一使力,突然从马背一跃而起,飞身跳上了车头。云种吓了一跳,连忙把同样受惊的马匹控制住,侧头瞠目看向这个闯入者,几乎忘了以她的身手,这点难度的动作根本不在话下。看来在京师呆久了,真的很容易被一些表面的东西浸淫,而忘记埋藏在深层里的真相。
岑杙无言笑笑,褰起帘子钻进了车厢,朝倚靠在车厢一角的影子伸出手:“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恸哭声早在马蹄追来时便已止住。岑杙不管她应不应,强行把她牵出车外,揽腰抱下车来,朝自己的马儿走去。云种望着两人一骑往绝尘而去的背影,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地对月长叹了口气。
马儿往内城东南方向而去,先进入一片小树林,又爬上一座小山丘,最后立在了丘顶。李靖梣坐在马背上,俯视山丘下的一片灯火人家,其中那座由四座跨院组成的驸马府格外引人注目。
她不知道岑杙为何带她来此,但却犹如蒙到了羞辱般,不愿意再往那多看一眼。岑杙却圈着她的腰说:“那里原本是我家,就是西北角那个小跨院。原先它并不大,被选为驸马府后又在东、南方向扩出了三间跨院。听说涂家人不喜欢那个小跨院,还好还好。”
李靖梣面有赧色,岑杙牵起缰来,磕了下马腹,驱着马儿下了山丘,来到驸马府北面的树林里。林中几近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岑杙似乎对这块地形无比熟悉,下马后把马儿栓在树上,牵着李靖梣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密林,来到西北小跨院的白墙外。
李靖梣见她摸索到墙角处,以墙角为起点背对跨院往北迈步,边走边数自己的步子,数到第“三十”步的时候,往前一伸手,摸到一棵树,欢喜道:“就是这了。”她蹲下来,用手拨开地表的枯叶,开始扒土,不久后就从树根下挖出一把半人高的铲子。然后又以树为起点,继续往北走了五步,停下来开始用铲子拨开更大一块面积的枯叶,动手挖了起来。
当一把两人高的木梯子被掘出地面的时候,李靖梣总算明白了她的意图。不敢相信,她在这片诡异的小树林里究竟还埋了多少东西。
岑杙扛着木梯子来到墙根处,把它靠在墙外,拍拍手上的泥土,回头对李靖梣道:“我先上,回头拉你。”她熟练的踩着梯子爬到了墙头,骑在瓦上朝李靖梣招手,“可以了。”
李靖梣很想说服自己从正门走进去,但是鬼使神差地听从了她的主意,沿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岑杙待她在墙头坐稳,用脚把梯子勾上来,又一点一点地顺到墙里面,两人像贼似的逾墙而入,神不知鬼不觉。
她们进来的地方位于主屋后,岑杙把梯子轻轻横放在地上,牵着李靖梣绕到屋前。夜深人静,跨院里的仆人大都在沉睡。主屋平时没人住,门上了锁,岑杙走到窗台下,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来,伸进窗缝里,一点一点地格开栓子。
“哒”的一声,栓子掉到了地上。岑杙开窗翻了进去,又把李靖梣接了进来。屋里黑咕隆咚的,岑杙不敢点灯,凭着记忆摸到西内室的门,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里面家具摆设不多。岑杙在屋里绕了一周,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是眷恋。李靖梣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感觉。
“这是我娘亲最后一次给我梳头发的地方,”岑杙歪着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也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不过,那时候已经不能称之为房间,因为白天家里刚来了好多官兵,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屋里只剩下几张破到没人要的被子,门外有士兵把守着,大概应该叫监牢才合适。”
李靖梣喉咙哽了哽,眼睛慢慢泛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了,我娘不再是一品诰命岑夫人,我也不再是都察院高品御史的掌珠,我们只是一对被没入贱籍的罪人|妻女,某个时刻将会被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终身戴罪受人奴役。”
“那晚,我娘就坐在破被子上给我梳了一整晚的头发。我娘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子,不单才貌出众,梳头手艺也巧,我爹每天的头发都是她亲自梳理的。但那晚她为我梳了好多好多个样式,却总是不满意,一直拆了梳梳了拆。每次梳完,作为奖励,都要我亲她一下。为了公平起见她也亲我一下。那晚结束,她就亲了我好多好多下。我也亲了她好多好多下。”岑杙讲到这儿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带起一丝笑意,李靖梣视线有些朦胧,顺着她的目光朝西北角望去,仿佛看到了年幼的小岑杙窝在母亲怀里被她宠爱的样子,那晚不出所料应该是母女的诀别。




鲤跃龙门 重修旧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
岑杙喑哑道:“那晚, 她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好像要把平生所有语言都讲给我听。临到天明时她问我:‘小诤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那时年纪还小, 不明白一些事情,但也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 情绪很低落,问她:‘我还可以做什么?’,她鼓励我说:‘可以像刘氏女子一样,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恹恹地问她:‘学会了这些爹爹就能回来吗?’她沉吟不答,我已知那是不可能了, 便倔强道:‘那我不要学, 要学也要和爹爹一样“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我娘满眼泪光,紧紧抱着我说:‘好, 那就做大夫, 像你爹爹一样,做个不畏死的士大夫’。”
岑杙嗓音有些哽咽, 胸腔义愤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很久才继续道:“我那时不知道娘亲在跟我诀别。天亮时,师父带着师哥以超度亡魂的名义来到我家,师哥偷偷溜进来,塞给娘亲一把剃刀,又脱下一件僧袍给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为何整晚都在为我梳头发。她忍着眼泪为我落了发,告诉我说:‘外面那个摇铃铛的大和尚将是你师父,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以后你跟在他身边,要时常听他的教诲。’我有点不情愿,她又转顾师哥:‘小师父今年几岁了?’师哥当时已经十岁,但他发育的迟,才和我差不多高。加之穿了两件僧袍,热得满头是汗,就跟个憨小子似的。他挠着头回答:‘十岁。’娘亲微笑着招他过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对我说:‘那他就是你的师兄了,小诤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么?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的哥哥罢。今后你不仅要听师父的话,还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我感觉她要离开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问:‘那你呢?’她捡起僧袍为我换上,从背后削下一绺长发,系在我的袖口,挽着我的手温柔说:‘“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李靖梣看着黑暗中那人举手掩泪的动作,感觉有凉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忙掩饰似的引袖拭去。
“后来师父将我扮作他的小徒弟带出了门,守门的官兵以为我是师哥,没有阻拦。而师哥也在守卫换班后,以‘误睡一觉醒来找不到师父’为由偷偷溜了出来。师父一直将我送到城外三十里的一户农庄托为照管,临别时我扶着车辕满怀希望地问师父,能不能把娘亲也换出来?我直觉师父微笑是答应我了的,三日后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喉咙梗塞难咽,在她所知岑骘抄家案诸多细节中,岑夫人殉节只是旧纸上寥寥数语,然而投映在现实里却是岑杙此生再难以忘怀的记忆。
正因为经历过那种伤心和绝望,所以从不敢奢求她能放下仇怨心无所碍地和她在一起,这是强人所难,也是对她极不公平。
“我不愿意相信娘亲已经走了,不吃不喝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走。是师哥代为转告了娘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告诉师哥,她的小诤是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没有父母陪伴一样也可以坚强长大。”说完她揩了揩眼泪,长出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熟悉的人影道:“这便是我作为岑诤的全部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很想替父母报仇,我恨涂家,恨他们害死我的父母,令我从小家破人亡,恨他们至今仍横行无忌,强大到让我无能为力。同时,我也憎恶和涂家有关的一切,包括与之联姻的东宫,也包括曾经素未蒙面的你。”
李靖梣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咬着唇滢然注视着她,即便她知道岑杙之前对东宫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她亲口说出“憎恶”来,且是这样不留情面,她心里仍觉备受打击,目中流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
岑杙像是还嫌力度不够似的,微微仰着小尖下巴,不客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之所以没有参加清和十九年的考试,就是不想跟东宫跟涂家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关系,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关系,也足够让我难受到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李靖梣红了眼睛,酸楚和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快要掉下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岑杙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老天不讲道理地把你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说,这个人你要么去爱,要么去恨,绝无第三种可能。”
李靖梣忽然打了个寒噤,冷得抽了口气,但岑杙像没注意似的,继续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小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李靖梣身子微微发起抖来,捂着脸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岑杙走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将那试图闪躲的颤抖的身子拢到怀里,抚着她滑凉如锻的青丝,心中种种复杂难言的纠葛好像都被这温柔瀑丝捋顺了,殷殷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很多两难的选择,爱和恨是其中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如果遇到了,永远不要试图回避它,要勇敢地做出选择。如果不能拒绝爱,就不要选择恨。”
“可惜当时我并不明白。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真的对不起,虽然可能已经迟了。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因为不信任就离开你,更不该四年时间音讯全无,回来后不见反省,始终坚持自己是正义。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过问题。你不信任我、惩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是说我和你在一起是委曲求全,就要和我分开走,我不接受。”
李靖梣猛得咳嗽一声,终于圈着那人的脖颈恸哭出声,岑杙下巴上亦有滚珠坠落,腮颊贴着她的耳鬓不住厮磨,哽声道:“我是恨涂家,但我更爱你。如果让我在两者中选一样,我肯定选你。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的心告诉我的。”
“至于你说感情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并尊重你,这种事情本来就因人而异,你没有必要觉得这样就是委屈我,薄待我。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至于涂家,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我心里有底,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除不掉他们,那就让它杵在那里好了,还能帮帮你,反正,我始终相信坏人自有天收!”
李靖梣被呛了一下,泄愤似的用力拍了她后背一掌,岑杙故意夸张地喊疼,完了闷闷道:“真没天理,我都忍让到这地步了,你连这点小小的诅咒的权利都要没收吗?真是护短。”
听她半开玩笑的说出“护短”两个字,李靖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知道岑杙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莫大的忍让。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和敌人和平共处的。这样的她值得自己用最大的诚意好好珍惜。当下便用最温柔的声音以对:“你才是我的短,要护也是护你。”
“嗯,这话我爱听。”岑杙像是享受似的眯眯眼。站得有些累了,就到椅子上坐着,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抱着。
“你知道吗?当年你来江南筹粮时,我想着报仇的时机到了,就算不能撼动东宫根基,也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于是就事先散播了一些谣言,说国库现在已经是个无底洞,亏损到了逮谁坑谁的地步,这次谁捐了粮,下次指定还被卯上,一而再再而三,一定捐到你血本无归,诸如此类。”
李靖梣气得咬紧了牙关,她想起自己来筹粮时,江南粮商对自己畏之如虎的窘况,当时就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果然都是拜这位“秦大官人”所赐。
岑杙略得意,“我是江南粮商界的风向标,人脉通天,消息灵通,只要我不出来捐粮,他们就不得不顾忌我手中掌握的所谓‘内幕消息’,重新权衡利弊。”
“后来,你们找上了花卿,我觉得很有趣,就想陪你们玩一玩。你信不信,那天如果换个人闯进桃花庄,我一定要把花盆砸在她脸上。”
李靖梣愤怒地瞪着她。
“但可惜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了,简直前功尽弃。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岑杙把她更紧地圈在怀里,“所以,我们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难过。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都一眼不瞧我,这多让人伤心啊,我那么高兴地来,结果却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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