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而范承明这一低头沉默,李天络看在眼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眼见杜士仪犀利的目光直视自己,即便他活了大半辈子大风大浪经受不少,却丝毫不敢以为杜士仪这只是在虚言诳吓,要知道,此前的制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只是官府执行起来未必有这么严厉而已。可杜士仪此刻分明打算按章办事,他何必死顶到底?这会儿,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事情撇清了再说
他以目示意身侧不远处的一个从者,那从者也被这一幕幕搅得心里发毛,这会儿领了主人一个眼神便立时心领神会上了前来,哭丧着脸道:“主人翁,我刚刚才想起来,当初似乎是三郎君把田低价转给了这些泥腿子。三郎君说,横竖是一文不值的山地……”
“你说什么?”李天络故作惊怒地大发雷霆,眼见那从者慌乱地连退了好几步跪下不做声了,他方才摇头深叹家门不幸,最后便转过身来满面羞惭地深深行礼道,“明公,都是李家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这才以至于告了一状劳动上下……这八百亩山地,竟是犬子早就贱价出了手的”
“卑鄙无耻”
尽管新来了范承明和郭荃,但杜士仪没开口,起头第一个捅破李家贿赂村民这一层窗户纸的童子,这会儿仍然侍立在草亭之中杜士仪的主位旁边,一听李天络竟是这般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这声音固然不大,可范承明也好,他身侧侍立的罗家家主罗德也好,乃至于郭荃,每一个人脸色各异,但心里无不是同样的观感。
众目睽睽之下说改口就改口,这李天络真是好厚的脸皮
杜士仪早就料到李天络必然会知难而退,这会儿便转过身来,打量着彭海等人。
这些农家汉子们这会儿有的紧咬嘴唇,有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些满脸黯然神伤,而为首的彭海则是苦笑连连,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了那些想要拉住他的人,跌跌撞撞走到杜士仪跟前,这才扑通跪了下来,却是惨然说道:“明公在上,都是我一时贪图小利不曾到官府上报这八百亩外田,若有应得之罪,全都在我一人之身,他们都不知道”
一个是罪责面前立时改口推搪,另一个却一人揽下所有罪责,杜士仪心中自然如同明镜似的。因见此前最最冲动的那个后生被人死死拉住,却硬是把嘴唇咬出了血来,而其他人亦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这边,他便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认承下来有何后果?”
“该谪徙边疆就谪徙边疆,该挨板子就挨板子,都是我一人之过。”
见彭海仍是如此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就朗声说道:“有人罪责之前退缩不认,也有人敢作敢当,这八百亩究竟是谁人所有,所有人可都听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天络听出杜士仪此前所言竟只是恐吓,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而四周围的村民也是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叹的惊叹,欢呼的欢呼,赞叹的赞叹,一时场面一片骚乱。等到赤毕再次用那大嗓门连声高喝肃静了之后,范承明待明白杜士仪竟不是杀鸡儆猴,而真的是用这种方法断明田亩归属,他登时沉下脸道:“即便是为了断案,杜十九郎竟然如此行事,以朝廷诰敕诓骗于人,难道不嫌儿戏?”
“谁说我只是诓骗?”
盯着那些喜极而泣抱在一块庆祝茶园保住了的十几个人,杜士仪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彭海虽说最初没有上报,如今却主动承认了,罪减一等,待我上奏宇文中丞,请其代奏陛下之后再听圣裁。第二,这籍外田亩若不申报,便行没官,更何况这桩案子已经震动成都城乃至于蜀郡各地,自然是按照陛下制书实行。
然则为表陛下恤民之心,这八百亩山地仍旧归彭海这十三家客户耕种,然则每年所收茶叶,从明年开始,由成都县廨统一以今年的时价收购,日后每年之价再行商定,以不损百姓之利。等客户蠲免赋役的五年限期满之后,则茶园依旧归这些客户所有,只每年需得缴纳应有的赋役和地税户税。否则,加倍惩处。”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郭荃说:“郭御史觉得我如此处置可公道否?”
尽管是杜士仪早就相邀自己来帮衬,可今天这一幕一幕的变化,郭荃看在眼里赞在心里,当下想都不想地笑道:“自然极其公道,上体天心,下恤百姓。此事我会立时急奏宇文中丞,请其代禀圣人圣人向来体恤百姓,定然会赞同杜明府这般处置。”
郭荃这话音刚落,就只见李天络仰天就倒,竟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谁让你不经吓?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对范承明拱了拱手道:“范使君明鉴,当年我从王大尹安抚长安时,王大尹铩羽而归,民间一时流传一句俗语,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不知范使君可曾听过?”
而范承明阴着脸尚未来得及回答,彭海等人方才惊醒过来,一时大多数人竟是泪流满面。尤其是自以为此次必无幸理的彭海,更是砰砰砰对着杜士仪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喜极而泣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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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四百零九章 民心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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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犹如争地争产这样的官司,原本素来是地方父母官最头疼的,一场场耗ri持久的过堂审理下来,十天半个月都是的,拖到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然而,杜士仪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将事情脉络理了个清清楚楚,最后是以一招杀伤力极大的绝户计,让李天络彻底败下了阵来。
于是,当李家家奴亦是如同夹着尾巴的狗似的抬了昏迷不醒的李天络匆匆溜了,罗家家主罗德则满脸尴尬地站在面沉如水的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身侧,不知道该是走是留时,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明公英明。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称赞声犹如cháo水一般向杜士仪涌了过来。
即便杜士仪曾经出过许多次风头,享受过很多次风光,但如同这样被民众称赞信赖的感觉,却是多少次他都不会觉得腻。
因而,依旧留在草亭中主位上的他吩咐赤毕把张家村村正,刚刚被人称作张大疤的中年人带上来。等人到近前,他却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此人。到最后,还是张大疤着实捱不住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后,双手伏地低着头说道:“明公恕罪,小人不合收了李家人二十贯钱,因而按照李家人的吩咐说田地是李家的。小人罪该万死,愿意把这二十贯钱都清退出来
张大疤话音刚落,杜士仪身侧那垂髫小童便低声嘟囔道:“又不止疤大叔一个,村里收钱的人家多了”
即便这小小的嘀咕只有草亭中的杜士仪几人听见了,但也许是因为这桩官司断得于脆爽利,刚刚出来帮彭海等人说话的张家村村民固然都表示愿意清退李家贿赂的钱,其余也有不少村民陆陆续续都提出甘愿清退李家所贿银钱。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便范承明再有心做文章,也知道本地大户和客户之间的这场官司,李天络是大败亏输,不但全翻本机会,而且还亏输了名声。
于是,他也再没兴致在这儿看杜士仪被人逢迎奉承,站起身淡淡地说要回城。等到杜士仪极其恭敬地送了他上马,他策马扬鞭驰出了许久,直到那草亭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停下了马来。见罗德小心翼翼地落后两个马身跟在后头,而随从们则停在远处,他便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这下知道,你们是打错了算盘,小看了人?杜十九郎岂是寻常弱冠少年郎,能够三头及第绝非侥幸。你以为他只是刚正?若jing于之能,此前王怡堂堂正钦差河南尹,怎会折了?”
“使君息怒,都是那李天络利yu熏心,对那片茶园垂涎yu滴……”
不等罗德说完,范承明就打断了他道:“那片茶园价值几何?”
“这个……”罗德本打算推搪说不知道,可在范承明的逼视下,想想李天络是输了官司又输人,他没必要为这家伙得罪这任剑南道之主,于是便嗫嚅着说道,“据说那八百亩茶园,一亩就能至少产八十斤到一百斤鲜茶,至少十斤的茶饼,如今茶价ri益上扬,最高时一斤茶饼可以易一匹帛,最低则是三斤一匹帛,如此一亩山地的出产至少是三匹帛,八百亩便是两千四百匹,茶价高的时候多。李翁也恐怕是被那利益迷花了眼睛……”
两千四百匹帛甚至有可能两三倍
范承明不知道罗德打听到的是茶叶最丰收年份的出产,并未考虑到什么天灾等等状况,再加上如今茶叶种植尚不普遍,于是方才有那样的高价。纵使见惯市面如他,这会儿也被如此利益给惊呆了。好在他毕竟在高官任上多年,须臾就平静了下来:“纵使利再大,如此拙劣手法却令人齿冷,不用说还落入了杜十九郎之眼李天络此人,你ri后少来往,不要再管他的事”
罗德只是和范承明的姻亲于家有亲,哪敢违逆,此刻连忙答应不迭。可等到范承明重拨马回城时,他想到那八百亩茶园的大利,心中也不免痒痒得难受。一年至少两千余匹帛的收益啊倘若换成是他,手段绝对不会像李天络这样愚蠢直接,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范承明一走,郭荃也就笑眯眯地告了辞,回头炮制他那封等着送给宇文融的急奏了。而随着张家村的村民们纷纷回家捧了钱来,或不舍或平静地将那一串一串的青钱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钱箱中,杜士仪便授意跟来的户曹令史立时清点记账,当每家每户的数字逐一报了出来,原本心有不甘的村民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而杜士仪听到那一百五十三贯的总数,微微颔首后便扬声说道:“李家贿款按律应当没官,然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来这里之前,曾经让人打探过,这附近田地常有缺水之虞,各村都曾有人提出想要蓄水为池,以供旱时抑或缺水时取水,却苦于钱。如今这一百五十余贯,我便留存于建池所用。”
自家拿到手的钱却要吐出去,村民们大多心里总有些舍不得,暗自心存怨尤的也不在少数,可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们顿时来了jing神。而村正张大疤虽则惊喜,可他却终究老成世故。深知这百余贯对于建池蓄水的庞大投入来说疑杯水车薪,少不得逢迎了一句明公英明,却还想再说什么时,却不想杜士仪又笑了一声。
“我知道必有人觉得,这百余贯要想为如此大事,决计是痴人说梦。但此前成都崔家的主人崔翁曾经到县廨陈情,愿意慨然相助一千贯,用作农田水利事,这就差不多够起个头了。至于图纸,县廨中还有从前留下的规划,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张大疤,你是村正,即ri与各家清点丁口人役,若有愿意的便计算在内,等到过了冬合适的时候便行开工。至于剩下的缺口……”
杜士仪顿了一顿便看向了彭海等人,见这些劫后余生的客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彭海这个领头的又上前说愿意带所有客户捐出五百贯,他就点了点头道:“虽有居人客户之别,可既然毗邻而居,如此互助,方才是和睦之道。对了,我差点还忘了今ri仗义助言的这位小郎君。”
扭头招手叫了那垂髫童子上前,杜士仪方才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垂髫童子却是胆大得很,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姓陈名宝儿,乡邻多叫我宝儿,或是呼三郎。”
“宝儿却像是小字,不像大名。宝字为珍,三郎则为季,我便送你一个名字,陈季珍,如何?”
自家儿子如此胆大地揭出了李家人给村中各家送钱的事,陈宝儿的父母自然全都赶了过来,刚刚看到杜士仪突然又问起了自家幼子,一时全都捏了一把汗。待到杜士仪竟仿佛兴致勃勃地给陈宝儿起了个气派的大名,务农一辈子的夫妻俩顿时喜出望外,纷纷挤出了人群连声说道:“宝儿,还不谢谢明公”
然而,陈宝儿却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这才咧嘴笑道:“真的是好名字,谢谢明公赐名”
“好孩子”杜士仪颇为赞赏这个敢于直言,而且又读过书的童子,见他的父母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他便把人叫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道,“此子胆sè不凡,兼且急公好义,如此资质,留在乡间没有名师,却也可惜了。若是你们舍得他,便让他跟着我到成都城去,我闲时自会教导他。”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夫妻俩简直给砸懵了。就连胆大的陈宝儿也为之傻眼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明公要带我……带我去成都?”
“怎么,不愿意?”
“可父母在,不远游……”
不等儿子嗫嚅说完,陈达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都不想地跪了下来:“明公看中宝儿是他的福分,我夫妻二人自然愿意宝儿从小聪明,什么东西听一遍就能记住,认字写字是只要教一遍,可在家只能用竹棍在地上写字,若是跟了明公朝夕受教,将来总比在村里种一辈子地强”
见母亲亦是上来随着父亲跪下,却因为一介村妇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讷讷说愿意让自己跟去成都城,陈宝儿登时眼圈红了,扑上去抱着父母掉眼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里还有在人前侃侃而谈时的胆大?
可面对此情此景,杜士仪倒是加暗自点了点头。百善孝为先,倘若因为能够有好的生活就不假思索丢开父母,那心xing可想而知,此时此刻的依依不舍,方才足证孩子的纯良天xing。
因而,见这一家三口依依惜别,他就笑着说道:“好了,成都城距离张家村不过十八里,你们也不必这般姿态。他是跟着我去读书,又不是别的,你们尽可来探他。这样,你们一家好好团聚,来ri再送他到成都县廨来。”
听得不是立时三刻要和儿子分别,陈家父母全都松了一口大气,一时加感激。而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见彭海等人全都再次上前来,仿佛又打算磕头道谢,他便伸手虚扶了一把,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侍弄你们的茶园,等到chun茶上市的时候,我等着你们丰收的好消息。”
“多谢……多谢明公厚情”彭海只觉得喉头哽咽,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下半截话,“我等五六十口人的身家xing命,全都赖明公一言方才得救。ri后若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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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四百一十章 组合拳,忙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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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并非人人都有闲情逸致,出城走上十八里路去张家村边上旁听这次案子,却也总有这样的好事者,再加上李家人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把李天络给弄回了城,于是,还不等成都县廨张布告公布结果,那个匪夷所思的判决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上下流传了开来。.
而杜士仪在益州长史范承明以及李天络等人走后,又收回了李家贿赂张家村从村正到不少村民的钱,造册登记后,决定于城北十八里处,也就是张家村之南不远造池蓄水,这消息也一并为人热议。
“这位新任明公还真是新官上任不含糊,这案子断得清清楚楚”
“可这难道不是偏袒客户?若是按照律法,那些家伙之前隐瞒了自己的地,就应该定罪没官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难不成看人十几年辛劳一朝成空,流离失所冻饿而死,就很高兴不成?明公这已经断了他们数年的卖茶之利作为薄惩,而且,等蠲免的年限一到,他们就该和咱们一样交租庸调了,除非他们那会儿肯丢了自己的茶园”
“不过如此一来,官府不是坐收渔利,赚得盆满钵满?”
各式各样的话题在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蔚为流传,这几乎成了最近成都城内最热议的一个话题。至于刚刚上任的益州长史范承明,反而被人们忽略了。顶多是在提到那桩案子的时候,有人提到这位刚到任就去旁听的长史一句半句。而入主了益州大都督府的范承明对此并无只言片语,甚至连益州王刺史前去拜谒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提到此节,仿佛那一次真的是心血来潮一般。
而让李家人颜面扫尽的是,给张家村村民的那百来贯钱,这会儿正张了榜贴在县廨之外,一笔一笔格外刺眼。更让在大夫手忙脚乱施救下苏醒过来的李天络几乎吐血的是,杜士仪拿着这笔钱,和崔澹主动捐出的一千贯钱合在一起,却宣称要在城北十八里造池蓄水,这一对比,简直更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偏偏他派去罗家,想让罗家家主罗德帮忙,让他见一见益州长史范承明的人回报说,罗德表示无可设法,听到回复的他险些又砸了药碗。
“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可恶,混蛋”也不知道是骂谁一般痛骂了一气之后,李天络扶着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最终颓然瘫倒了下来。
八百亩茶园,他所欲也,可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同样是他所欲也地方豪族能够辖制一县甚至一州之长,这在从前并非奇闻,更何况他早就打探到宇文融的新政在朝中阻力重重,张说就第一个不以为然,这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肯定会在居人和客户之间有所偏向。谁知道必胜的案子竟然砸了
“杜十九……你等着瞧”
杜士仪知道李天络被自己的组合拳打击得够呛,但这既是他新上任之后的杀鸡儆猴立威之举,他自然不会去考虑那老家伙会是什么感受。经此一役,县丞于陵则的态度立时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县尉王铭虽然仍旧有些生硬,但亦不敢一味不配合了。至于主簿桂无咎和另一位县丞武志明,此前被杜士仪差遣去查括田的册子,累了个够呛,审案时虽没跟着去,可到底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杜士仪得胜归来就把他们俩褒奖了一番,两人自是受宠若惊。
于是,年底各乡各村赋役分派的榜文一如往年那般摊派下去的时候,四境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反弹,纵有小小议论客户的声音,可也远远没到惊动很大的地步。随着腊月将近,赶早出发进城,陈家父子却直到午时左右方才到了县廨门口。早起只啃了一个粟米馒头,此刻没顾得上吃午饭的两人都是饥肠辘辘,而冬天大风尘土拂面又显得他们尤为灰头土脸。当到县廨门口通报时,门前的几个差役甚至还露出了几分鄙夷。
“明公是那么轻易能见的……啊,是杨郎君和鲜于郎君”
那差役突然前倨后恭,陈家父子原本还有些纳闷,待听得这称呼,方才意识到人家不是对自己恭敬,连忙转身看去。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从者簇拥下到了县廨门前,自惭形秽的陈达连忙把儿子拉到了一边让路,而这一行人看也不看他们,就到门前吩咐通禀。不多时,就只见里间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迎了出来,却是他们之前见过,曾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彭海自尽匕首的那个昂藏从者。
陈达尚不敢出声,陈宝儿却已经大声叫道:“大叔”
赤毕先是一愣,循声望去便认出了陈宝儿。对这个那种时刻敢挺身而出说真话的垂髫童子,他也是印象深刻,登时笑道:“郎君此前还问过,说是再不来就要派人去张家村问一声,没想到你们总算是把宝儿送来了。我先领了这二位郎君进去,你们且跟在后头。”
门前的差役这才知道这看似寻常乡下农人的父子二人,竟然真的是来见杜士仪的。眼见赤毕侧身先请了杨蛞和鲜于仲通入内,他只能赔笑上前,对陈家父子俩连连拱手低声下气地赔礼不迭。而陈达本就是老实人,哪里敢计较这些,只是讷讷连道不敢,陈宝儿则是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不知者不罪,可当踏进县廨之后,自小长在张家村,连成都城也只进过两次的他顿时感到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那些朱白黑三色为主调的大堂屋舍,那些透出庄严肃穆的斗拱和鸱吻,那些身穿一色服饰,进进出出毫无杂声的差役书吏……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乡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只有听人转述方才听到过的,甚至还有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景象。因为,小小的张家村供不起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顶多就是几个认得百多个字不再是睁眼瞎的识字人而已。
而看到赤毕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暂且停下,又上前到一座朴实庄重的屋舍门前禀报了什么,继而转身把他们前头那两位华服郎君给让了进去,陈宝儿不禁趁着这机会飞快地往屋子里瞄了一眼,虽则因为门帘倏然打起倏然落下,他除了看到屋子中还点着灯,其余的什么都瞧不见,但还是为之惊叹不已。
到底是县廨,大白天的,竟然舍得点灯
“你们一早出门,大约还没吃过东西吧?先跟我来,洗把脸吃点东西,郎君要见人,一时半会恐怕没空见你们。”
陈达还要客气几句时,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身为如假包换的庄稼汉,他的脸立刻红了,陈宝儿则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道:“谢谢大叔,一大早出来时吃的馒头,现在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赤毕顿时哈哈大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有什么好客气的。走,先去填饱了五脏庙”
时隔十数日再见杨蛞和鲜于仲通,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更添了几分恭敬和谨慎。知道这是因为那桩案子的效用,他也不捅破,只是在杨蛞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时,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果然,今日话语格外少的鲜于仲通突然开了口。
“听说明公要在城北十八里处造池蓄水,如此可造福附近数千亩农田?恕我直言,造池之外,原本的渠也已经不够用了,倘若能够再其南引渠数百里,便不止是惠及数千亩,而是整个城北上万亩农田鲜于氏虽不比李家扎根蜀地多年,家大业大,但如此造福生民之举,却也不会落于人后,愿出钱一千贯资助明公,在建池之外再行引渠灌溉农田”
杜士仪见一旁的杨蛞瞠目结舌,显见没料到鲜于仲通竟然如此大手笔,他不禁笑了起来。身为一县长官,有人愿意资助公益事业,他自然乐见其成,哪怕这种公益事业带着利益成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仲通能够如此急公好义,我代成都上下百姓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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