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邵方脸色微变,高阁老被迫下野原非光彩,现在他无端扯起的旧事,自是想抖一抖徐家的威风。高扬却哈哈大笑道:“高某自来喜好武术,思慕剑侠,少小时便离家在江湖上闯荡,只怕现在回到原籍,连爹爹都认不得了,至于长辈宗谱,更是半眼都没瞧过,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可是高兴得很哪,只不过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怕也不成,我倒是愿意认高阁老做大哥,人家却未必肯认我做兄弟哩!哈哈哈哈!”
厅中曲声奏响,中央圆形戏台上有几名美女红袖招招,秋波遍洒,歌舞翩然而起,众人彩声一片,声lang甚高,将高扬这几声大笑淹没其中。【娴墨:大戏台上有大戏,文中实为小戏,小圆桌上有小戏,文中实为大戏,彩声共享,相得益彰】曾仕权和李逸臣盯着高扬察颜观色,似乎觉得事情古怪,又无法定论。常思豪瞧在眼里,心想:“高扬的话听起来回驳力度并不明显,倒像是模糊地承认了,看来紫衣人说的多半可信。然而都说东厂番子遍布极广,连朝之重臣家中都有眼线,事无巨细,每日源源不断传入厂内,消息向来最为灵通。百剑盟和东厂离这么近,应该相互间知道根底才是。看他们这样子,对此似乎也是头次听闻,那倒真是奇了。”随即又想到:“然而这般隐秘之事,徐家的人却能够访知,他们的能力还真不可小看了。晨会之时听童总长他们说,徐家有要对付百剑盟的苗头,单就此事而论,这推断确有道理:若非处心积虑要拔掉对方,又怎会将人家底细摸得如此清楚呢?”
紫衣人脸上略有憾色:“据我所知,以烈公的人才武功,足可坐上元部总长的位置,可惜洛家在贵盟势大根深,这位子还是让北方大剑洛承空的弟弟坐了去,烈公最终屈居玄部一剑,只打理些经济往来,在下深为可惜。”
高扬道:“洛承渊人才武功不在乃兄之下,原比高某胜强万倍。二洛未入我盟之前便是名动江湖的大人物,何况又肯将家中‘王十白青牛涌劲’【娴墨:奇功,聪明人一看就懂,可乐之极。剑榜后面总评已叙过,此处不赘】这等武林至学贡献给盟里,高某对他们的胸襟,一向都是很佩服的。我盟诸剑亲如一家,谁做总长有什么关系?”
紫衣人淡然一笑,目光移开,向身边道:“朱兄,昨**曾与这位常小兄弟打过照面,说到他面相极好,我今观之,确然不假呀。”
常思豪看他一直面带微笑、气质高雅,觉得此人春风和煦,应该极好相处,虽然见他和江、朱两位先生走在一起,又似是徐家近人,却仍是提不起戒心来,此刻听他来夸自己,便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朱先生手拢短须,点头道:“常兄弟何止面相好,气象更佳,你看他眉宇之间正气勃旺,又自西陲边境战场归来,一身肃杀。二气合一,真有冲天之雄。如今天至寒冬,恰是四季中老阴之象,正利西金克木,若是常兄弟能顺应天象而行,必然事事遂心,功成名就。”
曾仕权在旁边嘿嘿一笑:“先生大谈五行气象,说什么金克木、阴克阳的。木属东方,你莫不是在暗示别人,要来对付我东厂么?”【娴墨:各露机锋,小权知趣能逗趣。第一部秦府风云,血烈肝肠刀光剑影,二部东厂天下,处处是惨惨阴风】此言一出,桌上眼神交递频快,顿令气氛紧张不少。
江先生眯起眼道:“曾掌爷说笑了。我这位朱兄,向来喜欢卜学占术,方才所言,只是从数术上得出的命理推测,岂有隐喻?”
“哈哈哈,”曾仕权轻笑几声,道:“命理这东西,在下也小有研究,经常给人断命,偶尔也能蒙对一二,李大人,你说是不是啊?”李逸臣笑道:“您过谦了,掌爷相法高妙,朝中官员哪个不知?每有升迁荣辱之事必来请教,自不须提。掌爷断人生死的本事,更是准得一塌糊涂,同僚们都说,未经掌爷看过相,还以为自己的命在老天爷手里,经您这么一瞧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命,都在您的手掌心儿呢!【娴墨:狂中透阴气,是东厂形象】”
曾仕权得意笑笑,斜瞥着朱先生:“金能克木不假呀!但也得看是什么金。好木头可是硬着呢。”说着把脸转向了常思豪,上下打量几眼,道:“嗯,确实相格不错,见棱见角。你便是山西秦家的那个常思豪吗?”
常思豪:“是。”
“嗯——”曾仕权鼻中哼起长音,“知道,知道。前些日子在督公他老人家那儿听着过一耳朵,说是大同严总兵在呈子里提到过你,给你计报了一件奇功。”
常思豪早听说过东厂会扣看各地奏报呈文等事,对此并不意外,意外的倒是他居然能在大庭广众间把这种事说出来,而且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如此心安理得。看来违规之事,他们已然做的惯了。
李逸臣道:“率骑冲营,大破俺答,确实功劳不小,可这严大人也是教鞑子吓坏了脑壳,把一个不在编的百姓报成奇功,自己手下副将、偏将们却或是报了首功,或是报了次功。【娴墨:明朝功分三等:奇功、首功、次功,无编制者究竟能报功否,倒真不知。】向来守边劳苦,武功赏格就重,何况这回又是击退俺答,杀敌数万,大长了我明军的威风,只怕皇上闻之大喜,把城头的大炮都要封个大将军当当,可是他这等呈文递过来,却教兵部如何处置?纵然事情真如呈文中所写,一众军民将领也都服气,可这一报上去,难道还想要皇上直接把个平头百姓、又是十几岁的孩子,提成驻边大将不成么?不报上去吧,大家军功又白立了。”
报功之事常思豪并不知情,对严总兵原有两分埋怨,此刻听着李逸臣的话,心里却起了一种逆反,忖道:“凭功受赏,理所应当。若非我们通力破敌,俺答早杀进京师来了!哪里有你在这卖闲说嘴的份儿!”气性这一上来,心里反倒平静了,嘿嘿一笑道:“我们相助守城本非为功名而去,单只保住家园,便已心满意足,又岂在乎什么朝廷封赏?严总兵上了几岁年纪,有些糊涂,其实大同一战,都是督军太监胡公公的功劳,我们出了一点小力,算得了什么?”
李逸臣身子斜斜靠在椅子上,瞧着他不住点头:“嗯,好,好!看不出来,你这个年青人,很懂事啊!【娴墨:居然听不出,可见平时听得多了,把谎言奉承都当真】确是前途无量。不过呀,也正因年青,看事情往往目力不够。胡公公指挥得利,督军有功,自然是要上报朝廷,加以重赏的。但你却不知,他个人才干再高,终是有限的呀,其实说来,此番获胜,实实全仰仗我大明祖制定的好。你看,前朝历代都是大将统兵,外臣挂帅,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违抗上命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令不能行,怎能打好仗呢?我大明吸取教训,在军中专设督军一职,以内侍任之,内侍乃是皇家近臣,远派边防,如圣上亲临,将帅服德自然用命,军卒感恩士气自高,鞑靼不过蛮荒野人,未及开化,见此天朝军威,岂有不惧之理?大败亏输,也就在情理之中
大剑 【评点本】025五章 轻吟
李逸臣欲辩无词,正自难堪,曾仕权哈哈一笑,接过来道:“当年马三保以腐身佐燕王,历经百战,功勋卓著,被成祖赐郑姓,世呼三保太监,后七下西洋,立下古来未有之奇功,可见太监非但可以督军,甚至领兵打仗亦无不可呀.不错,我大明土木之耻,不亚于宋朝靖康之变,但这只不过王振这一个人、一时犯了的错儿,先生却要将责任,归在后世所有督军太监身上,未免偏颇,有失公允吧!”【娴墨:此应非急智,而是身在东厂,被人骂惯了,所以出口成章,事实论据俱全。可怜一个郑和,成东厂救命稻草,九泉之下,岂不气杀】江先生笑道:“曾掌爷所言极是。朱兄,百人百相,万人万心。纯以职官制度论事,确是容易以偏盖全。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官制赏罚,更无十全十美之理,论之何益?依我看,咱们还当学学这位常兄弟,得胜不居功,无赏不失意,这般心胸,方是丈夫本色!啊哟,你看,人家桌上都吃上了,咱们这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来人,换酒布菜!咱们敬常英雄一杯!”【娴墨:能承能转,能惹能搪。】侍女们嘤笑应答,杯碟盘盏源源而上,一时间满桌野味时蔬,菜色鲜亮,烹龙煮凤,香透鼻喉。江先生举杯相邀,高扬、邵方以及那朱先生、紫衣人都端起杯来。
常思豪见难以辞避,只好托杯站起身道:“诸位都比我年纪大,这头杯却来敬我,常思豪实不敢当,推不掉,只好先干为敬。”仰头把酒喝了。
“好!”江先生赞了一声,和其余四人也都一饮而尽。江先生亮过杯底,笑着招呼道:“常兄弟不须客套,请坐,吃菜吃菜!”
曾仕权闲闲而坐,耳听得戏台上弦振丝竹,叮叮当当,眼瞧着左右两边这六个人动筷夹菜,吃喝畅爽,仿佛在他们眼中,自己是尊木雕泥塑,根本不须理会。抬眼瞧去,对面的李逸臣也是不尴不尬【娴墨:说到菜,一桌是菜,桌边人又是一圈菜:两边热菜,当中夹俩冷盘,谁让你“冬”呢】,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李大人哪,我看这桌也没咱们什么事儿,厂里公务不少,咱们还是走吧。各位呀,少陪,少陪,呵呵呵……”
他就着话儿站起身来,腰身侧拧,随手向后一推,似是去推椅背,却忽地脚下一绊,同时手腕暗转,借倾跌之势点向江先生颈间!
这一招速度奇快,无声无象,来得大是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常思豪眼前一花,只觉微风扫面,眼前雪起云飞——江先生的画袍大袖,已然裹在曾仕权小臂之上,身子亦就势站起。
江先生满面笑容:“掌爷小心!这椅子木质很硬,可别绊倒,磕疼了身子。”
此时二人身子虽然站起,但有白袍大袖挡着,外人纵使注意到,也只会当他和曾仕权在把臂交谈,相互客气。所以周围人等听见椅声,有的往这边瞧了一眼,都未在意。
曾仕权身形凝住,心如明镜。非但自己这一招已被格出,而且对方顾打合一,格挡时小臂顺势而来,此刻手正隔空指向自己肋间要穴,这一下虽非受制于人,但仍算失了先手。桌对面李逸臣身子半起即僵,神色怔住。刹时间这一桌上气氛凝固,所有人精细了呼吸,注意力都集中在江曾二人身上。
高扬瞧得出来,本来曾仕权出手也是意在试探,既非真杀实战,再往下拼斗,便有泼赖之感,未免有失体面。遂笑着递了个台阶:“咱们平时各忙各的,见一面也不容易,曾掌爷又何必走得这么匆忙呢?”
江先生也笑道:“是啊,三公子要是知道您光是喝杯茶就走了,我这罪过可是不轻啊。哈哈,您这是挑我了。其实这第二杯酒正准备要敬您哪,来来来,快请归坐。”
曾仕权一笑:“先生说的哪里话,可把曾某人看得太也小气了,哈哈哈,也罢,既然如此,咱家就吃了先生这杯酒再说。”
江先生点头:“好好,多谢掌爷。呵呵呵,今日江某这面子,得的可是不小。”两人目光交对,笑意凝脸,身子缓缓下坐,待臀边沾上椅子,各自将手慢慢抽回,这才放松下来,相视而笑。李逸臣也在对面坐下。江先生举杯道:“掌爷请。”
曾仕权嘿嘿一笑,端起杯来,声音变得有些阴深:“请。”
两人目光不离对方的眼睛,半下不眨,相对缓缓饮了这一盏,各自放下酒杯。
高扬提壶欠身,又为二人满上,道:“这年关将近,京师也是越来越热闹,只怕曾公要有的忙了呢。”说话时瞧瞧曾仕权,又扫扫江先生三人,嘴角斜挑,笑意盈盈。
这话曾仕权又怎会听不明白?京师重地,徐家忽然间多了三个身份不明的人,而且至少其中一个,能从容化解自己的偷袭,武功着实不低。这意味着徐阁老及其家人,有着正在或已经在脱离东厂掌控的趋势,而这种事情,恰是东厂历来所不愿意、更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他目中霜色眨眼即逝,脸上深浅不等的细纹很快凑在一起,挤成一幅自嘲式的苦涩表情,颇显做作:“嗨,忙就忙吧!我们这些底下跑闲腿的,伺候着上头,答兑着下头,就是劳碌命,有什么办法?只愿那些个好事儿的安分一点,少惹麻烦,让咱家能过个稳当年,就烧高香啦。”李逸臣插言笑道:“掌爷当放宽心,自老贼严嵩一去,有徐阁老主持政务,朝野大清,往后多半天下安乐,风调雨顺,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了。”【娴墨:点徐家门客】常思豪刚才见曾仕权被挫了威风,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一听李逸臣赶在这当儿出来吹捧徐阶和稀泥,便有些按捺不住,笑吟吟地使坏道:“是啊,天下安乐自不必说,至于京师么,以曾掌爷您的身份和武功,怕是只有去给别人找麻烦的份儿,又有谁敢来惹您呢?”
“哈哈,好小子,你可太抬举我了,曾某可不敢当啊!”曾仕权眼睛收成一条细缝,“其实呀,我才多大个人物,倒还真算不得什么,一个办事儿的小奴才而已嘛,让谁招了有什么不打紧的?可要是有人敢撞上咱们东厂,嘿嘿嘿嘿嘿……”
在阴抑的笑声中,他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别样的狠色。常思豪久历战阵,见惯了杀场上红了眼的人,却在目光交汇之际心下微怵,寻思:“这姓曾的毕竟是东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我说话不经脑子,胡乱挑拨,可是太大意了。高手对决,胜负只在一机一势之间,刚才江先生虽防住了他,但真动起手来,能占多少上风只怕难说。何况现在敌友未明,更不知徐家这几人是什么想法。”
此刻却见对面那朱先生鼻中轻轻哼了一声,一面提起壶来倒着酒,一面悠然吟道:“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一桌人的脸色登时变了。
大剑 【评点本】026六章 唱曲
酒成一线入杯,哗响.
曾仕权以目示意,将李逸臣略起的身势压了下来,冷冷道:“吟得好!先生胆量,可谓不小啊。”
朱先生毫无惧色,搁壶安安稳稳靠在椅背上,清朗一笑:“掌爷是在说我么?这话可真不知从何论起了,嘿嘿,这大冬天的,能安避暖室,喝酒听风,岂非妙哉快哉。兴致高涨,吟两句诗,需要什么胆子了?”
曾仕权那对笑吟吟的眼睛,忽然射出利刃般锋利的光芒,仿佛已将朱先生的脸直插刺透,正在条条刮剥。
他身子略往前探,阴森森地道:“日月即是明字,东风便是东厂,这不就是在讽刺我说风话,借东厂之势,一手遮天么?”
朱先生笑道:“只怕掌爷确是多心了,我方才所吟之诗,名曰‘咏柳’,写的是冬日有一小阳春,东风大起,柳枝摇乱,这暖风遇寒气,便生飞雪,如花散人间,遮天蔽地。在下不过是喝得身上酒暖,想起外间还是雪如清霜,一时想这首诗罢了。此诗乃是宋时曾巩所作,曾文定公字子固,乃抚州南丰人氏,元丰年间曾官拜中书舍人,文章大有成就,而其诗却为文名所掩,世间可能传诵不广。这诗既为宋时所作,又怎可能是讽刺东厂和掌爷您呢?”【娴墨:妙极、恶极】明初时候,翰林院编修朱右选唐宋文章得大成就者八人,编成《八先生文集》,自此天下有了唐宋八大家之称,曾巩正是八家之一,说他的诗传诵不广,实是为了照顾曾仕权的面子,免得让他羞耻太过。然而在识家眼里,这却是更大的讽刺。常思豪对文学了解有限,邵方和高扬却都明白朱先生这套借古讽今、移花接木的把戏。不过二人对曾仕权一无好感,所以心里虽清楚,却乐得听朱先生调侃,逗这个闷子。
李逸臣胸中文墨不多,也不知是否真有这么一个“曾文定公”,但察颜观色,总感觉得出对方是在卖弄戏耍己方,一张脸渐渐憋成青色,眉间的皱纹麻绳般拧起来,不住斜瞄着曾仕权,有了随时动手的意思。
此时四外一片哗然,掌声潮起,有人在戏台上摆好五只腰鼓式四孔中空绣墩【娴墨:气氛紧紧松松,起伏数遭,已到崩溃期,却忽然由桌面小戏台,移转到厅中大舞台,是到换戏时刻也,换戏正是换气,不知文章换气法,写来读来就似气堵咽喉,换气得当,方能自然流畅】,那绝色四胞姐妹各持一件乐器走上台来,两下分开,水颜香怀抱一只香红木五弦琵琶现身于后,她已换了一身雪色交领襦裙,袖边、裙脚处各有幽蓝花印【娴墨:白底蓝花,青花瓷瓶之态】,灯下泛起微光,随着轻盈的步履,带出优美的动势。【娴墨:青花乃国宝,此女可谓活宝】满厅中再没有谁说话、咳嗽、甚至粗重地呼吸,所有人都静静地对她行起了注目礼。
水颜香不慌不忙,于台中央绣墩之上落坐,左腿轻轻抬起,压上右膝,裙边落定之时,刚好遮住脚面,外面仅露下小小一个鞋尖。
这鞋子也已换过,不再是跳舞出场时的木制款式,而是白底青边,布料洁亮生光,有着瓷器的质感。
她稳了稳怀中琵琶,目光缓缓向前拂扫去,人们气息为之一凝,登时满厅里都是心跳。【娴墨:今之女子只知台上露肉,全不知最撩人者乃是目光,会抛媚眼,方拢得住男人,知否?】水颜香一笑。
这喧嚣之后的静谧,令她脸上泛起酒醉的嫣红,仿佛一种小姑娘初见了生人的羞涩,让人觉得现在的她,和刚才在外面踏栏畅笑的她,竟似是两个绝然不同的存在。
一声铮响率然豁亮,仿佛一条小龙离弦飞去,吟游厅内,其韵悠悠不绝。
她纤指按弦,轻轻一笑,说道:“小香近来新写了首曲子,大家要不要听?”
人们露出会心的笑容。答案自然是要,但是有些废话只有说出来才妙。太高的期望即使被完美地满足,也一样会让人有失望,而这句话,却令人们心理得到了放松。【娴墨:这叫台风,歌唱家台风相当重要的,选秀选出来的就是不专业,上台前都该和古代妓女好好学学才是,虽是娱乐大众,也不可草率为之。笑】水颜香打个响指,那四胞姐妹会意落座【娴墨:主子示意落座,她们才落座,规矩一点不乱,伺候人的都这么有教养,可知三公子下了多大功夫血本。】,揉弦弄萧,乐声浮起,曲调柔和,如空山凝雾,露睡香兰。
一袅淡淡的琵琶音色,不期而然地缓缓注入,水颜香的歌声也随之而来,唱的是:“融雪夜成冰,人街冷清。云如逝水,流星雨烈,无声。千古无数幻梦,惟寂寞难醒【娴墨:寂寞原来是一种梦】。未知谁与许今生?愿签花为薄,笔走蛇龙。勾尽情缘,换一次邂逅【娴墨:不要缘定三生,只要今生今世也】;抹却种种,得一世从容……”
她启口轻圆,气无烟火,声音淡悦,柔婉,像一泓清泉汩汩汇入溪流,与乐曲形成一种没有摩擦的渗透。
琵琶偶尔叮冬的音乐,有如玉器般坚脆通透,一如赋予天空以配重的星光。
“寂寞难醒……”
常思豪目中失彩,眸下离神,心中浮现出一幅图景,那是一处菊开如诉,水音叮咚的院落,二层小楼之上,有一少女手抚栏杆,长睫暗垂,瞧着院中缓缓运行的水车,神情安静而寂寞。
厅内众人肃耳静听,只觉一颗心也随之而去,各幻心景,各享其情。
一曲唱毕,玉指离弦,水颜香缓缓收住气息,身子微欠示礼。
然而厅内旷寂,久久无声,并无一人喝采。
她有些意外,抬起头,眼睛左瞧右看:“怎么,不好听吗?”
常思豪听到“未知谁与许今生”这一句时,心中便是一揪,想秦自吟从寂寞中醒来,可想得到情种他人,最终邂逅的竟是自己?世事无常,总让人如此无力。不经意间,感到睫边有了重量【娴墨:天空需星光配重,眸瞳亦如天空般深邃,配重的却是泪光】。他刹时收摄了心神,赶忙伸出手来鼓掌,大声喝彩,将这难抑的情感轻轻掩过。
厅内众人表情痴愣,仍沉浸在某种虚幻之中,常思豪的彩声令他们回过神来,稀稀拉拉的掌声随之响起,忽又连成暴雨疾风式的洪流。
水颜香一双妙目转来,在常思豪脸上略作停留,笑靥如花,回看众人的样子,似乎觉得这才像话,扬手打着响指要酒。
有人禁不住赞叹起来:“水姑娘这支歌,曲妙词悠,真是仙家逸品,令人闻而忘忧!”周围人听了纷纷点头,有人附和:“不错不错,此曲听来仿佛有温水自头至脚缓缓淋下,全身遍暖,真听得我等如痴如醉,一时连身在何处都记不起了。”一时间又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夸赞【娴墨:前者比贱大会刚完,此处又启犯贱大会,贱气汪洋是也】。忽有人道:“差矣,差矣!”厅中一静,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生得一副黄焦焦的面皮,蓄着短须,穿着打扮算是富贵中流,大冬天的,手里仍是拿了把斑竹小扇。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便站起身道:“君不闻‘寂寞难醒’四字?寂寞难醒啊!此曲绝非怡情之作,实道尽人生寂寞,乃千古悲苦文章。你等可曾经历午夜梦回之际,披衣下榻,但见窗间香冷,院中竹寂,宇漏星华,地覆月霜,令人只觉心头哽哽,胸中一缕苦闷,万种孤单,难描难述?此曲轻柔细绪,如诉衷肠,正唱出此间凄凉,故在下以为,诸公都错解了。”说话之际头摇南北,扇指东西,一副文酸模样。
这话一出,有人点头同意,有人出言反驳,几拨人各执己见,相互辩论起来。也有人不屑参与,瞧着这些人连连摇头,闭起眼睛,自顾自地回味余韵。
台上水颜香提着酒壶仰天畅饮,极是豪快,瞧得常思豪一阵心向往之,又想:“我以为除苍大哥的百lang琴外再无音乐,却不想这水姑娘的琵琶也如此好听【娴墨:苍水澜一去无信,闲闲一点,寂寞人便不寂寞,可巧这歌唱的又是寂寞,真真越想越寂寞】,只不过,她歌词中都像是诉说女儿家的心思,和口福居壁上题诗的感觉大大不同了。瞧她喝酒唱曲乐在其中,并无忧苦之相,程大人的女儿,只怕多半不会有这般心情【娴墨:这才是小常真着意处】。”手随心动,顺颈间抚去,锦囊中玉佩还在【娴墨:时时点玉佩,时时不忘允锋,因此玉佩,必写到锦囊,阿遥处则又不冷,一活人,一死者,双双寂寞,双双思念,只一句“还在”,尽纳其中。】,一按之下,硌得胸骨微痛,心底却一阵失望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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