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黄冲和蒙冲这两个门外汉看得云里雾里,黄冲忍不住问“久闻墨家机关术以复杂、精密著称,那小子当是第一次看到霸缰堰的工坊吧为何连图板都不必对照,便可以在那处信口开河”
凤舞冷冷瞥了他一眼“连接汽机之管路不过就那么几种,不是汽管便是连杆,余者如飞轮、钜子、阀毂一类,因形状不同,根本就不会认错。你是觉得先生辨不出杆与管,还是觉得先生分不清曲与直”
“可是可是为何机关术在你等口中如此简单”
“相同之事,在我等眼中算不得简单,可先生生而知之,任何机关只需扫一眼便知构造与备件排布。眼前之物虽是一团乱麻,可在先生眼中,却与完好时并无二致。”
“真的”
何钰在旁冷冷一哼,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打算吵闹到何时未见我兄也不曾反对么”
就这一会儿功夫,李恪已经与何玦一道点完了数,曲柄连杆果然完备无缺,一十二根,全数都在那堆散碎当中。
李恪站起身抻了抻腰“玦君,看来是有人特意从备料中取了一枚,让暴徒用作凶器啊”
何玦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到底是何人如此杀我楚墨毁我工坊还要嫁祸在钜子与翁的头上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李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至今还不愿承认整件事都是何仲道的策划,便不再多言。
“玦君,放在计数的时候我顺道看了一下,此处管路、连杆多有扭曲,管路稍许扭曲倒是无碍,但连杆关系动能转换,若是扭曲了,还是换新的比较好”
何玦深深吸了口气“恪君放心”
他的话尚未说完,工坊外突然跑进一个狱掾,对着众人高声汇报。
“报东南七里发现失踪墨者,其身份已查实,正是当值什长,寿春学子袁路慎”
“路慎师兄怎么会是他”
第三八一章 大善人朱家
袁路慎,其名路慎,是寿春本地人,十七年前慕名而从墨,就拜在何仲道门下。
从楚墨门人的角度来说,他的天赋算不得好,求学十七载,长于墨武,却弱于楚墨的招牌机关之术。可因为行事缜密善思,从无纰漏,一直都是何仲道最信任的弟子,更是整个楚墨人人尊重的大师兄。
只是现在,他成了工坊惨案的第十名死者
在淮水之畔的一片疏林当中,李恪看到了路慎的尸首。
他身穿着浅褐色的裋褐,脚蹬着圆头布鞋,浑身是血倒毙林间。他的致命伤位于头部,似是为钝器锤砸,以至于整个头壳都爆裂开来,死状异常惨烈。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并没有发现别的伤口。经狱掾搜索后,又在草丛中发现一小袋,总数一十七枚的标准秦制金镒,一柄未染血的短刃匕首,以及本次惨案行凶的凶器,长近六尺的实心曲柄连杆。
要是大秦能比对指纹该多好啊
李恪暗暗想着。
大概是路慎的装扮和沿途发现的证物指向性太过明显,何玦与何钰兄妹的脸色越见苍白,何玦已经隐隐有些站立不住,反倒是何钰显得坚强一些,抿着嘴,扶着兄长,一言不发。
李恪没有在他们身上找优越的兴致,叹了口气,对黄冲说“冲君,这里不是去往寿春的方向吧”
黄冲凝眉一怔“你是说”
“若是你们打算对哑奴用刑,且听我一言,慎重行事。”
黄冲忍不住就是一阵苦笑。
用刑就他腰上那串叮铃桄榔的玉牒,郡狱莫非真能如往常般侦办定罪,严刑逼问不成
他们是法吏,又不是傻吏
“恪君安心吧,本案尚有颇多疑点,哑奴君虽暂且收押在郡狱当中,却并非罪囚。例行询问或有,严刑逼供之事绝无可能。”
李恪装模做样地庆幸一声“寿春法吏执法严明,叫人敬服。”
“恪君谬赞了”
双方口不应心地寒暄了几句,李恪突然问道“冲君,你等知晓惨案发生实在几时”
“亦是鸡鸣,凶徒行凶之后,折贾便向值夜卒吏报案,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那之后,城门可有管控”
“自然严加监管”
“寿春往来之通路呢”
“皆有更卒布哨,快马奔行,除非凶徒顺水逃逸,否则绝无出逃之可能”
“顺水”李恪沉吟了一会儿,斟酌说道,“假定,哑奴并非行凶之人,真正的凶徒也不曾泅水远走昨夜事发至今不过才六个时辰,他当离不得寿春县境”
黄冲摇了摇头“他离不了寿春城周六十里方圆。我等昨夜便清查过工坊周边,未寻见车马痕迹,他亦不可能自堰上过淮,因为淮水两岸皆有更卒驻防”
“两岸还有更卒驻防么”李恪皱了皱眉,“那行凶之时”
黄冲登时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怯不敢进”
李恪叹了口气,大秦各地更卒的水准也难怪天下大乱之后,会迅速形成燎原之势。
他甩了甩头,把莫名其妙地感叹甩到一边“冲君,劳烦增派人手,大肆梳理周边六十里方圆,但不要触碰那些聚居之地。”
“你是欲”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要让他知道我们在寻他,又不能确定我们在寻他。如此一来,他要不暴露行藏,要不就只能龟缩于匿居之处,等着我们去将他揪出来”
一晃眼,月落,日升,李恪一行驻留在乙字工坊过夜,八百更卒、三百官奴并各岗法吏、卒吏、求盗、亭员等七百余人如大网般撒开,铺满了寿春周边角角落落,却始终没有找到凶徒的踪迹。
李恪趁夜画下了简单的工坊机组结构草图,交由何玦与灵姬留下修复,剩下的人刀剑齐备,在天色大亮之后直扑聚居。
作为地头蛇的黄冲早已打探清楚,寿春周边能用来藏匿的聚居不过四里一寨而已,这其中,又以那一寨最为可疑。
野寨的主人名叫朱家,是九江郡有名的大善大富之人,自楚国时代就游离于朝堂之外,广结天下豪杰,又从不参与政治活动。
此人,无爵,无禄,无田,无宅,只靠遍及天下的商铺为生,虽有商籍,却不自拘于市亭,而是在寿春城外三十里的一片野林子里建起庄园,号为祖道寨,取的就是迎来送往之意。
如他这种生活方式自然不为严苛的秦律所容,然而凡事皆有例外,就如沧海君如今正在郡狱当中吃好喝好一般,他也凭着自己的人脉,在寿春城外维系了仅有的自在。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法外之民。
耳边听着黄冲的介绍,李恪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九江朱家,若是没记错的话,季布的债主当中,好似就有这个人的名字
不多时,李恪终于见到了祖道寨的样貌。
长宽各三百余步,围有一丈多高的夯土寨墙,前后各设寨门,前门大,后门小,此外还有狗洞两个,大小足够如李恪这等身材的常人进出。
那位凶徒身高近丈,便是比沧海瘦些,也不必担心他从狗洞出逃。
想到这儿,李恪便让黄冲遣人李恪抽调两百人散布林中,在一里多外防备有人翻墙而逃,之后才带着人敲响了祖道寨的大门。
咄咄咄
大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瘸腿癃目的邋遢老者,对着李恪上下一阵打量,又看了眼他身后众人。
“此处祖道寨,乃是善人朱公隐居之所,敢问贵客何来”
李恪拱手一揖,含笑说道“雁门学子李恪,与诸友经此,烦劳老丈请朱公一见。”
“可有拜谒”
“行色匆忙,不曾备下拜谒。”
老者眉头挑了一挑,拿捏着嗓子问道“既无拜谒,可是豪杰”
李恪不着痕迹地亮了亮腰间的龙渊宝剑,便是剑未出鞘,那金银为底,宝石作饰的名剑也险些把老头闪瞎。
“籍籍无名,并非豪杰。”
虽说并非豪杰,但老者的态度却恭敬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弓着腰,诚声求问“敢问若是主人问起,我当如何为贵人分说”
“老丈只管照实通传便是。”李恪淡淡一笑,“昨夜吹了一宿的妖风,若是朱公还不知我等要来,这寨子早就立不下去了”
第三八二章 宴无好宴,客无佳客
“今晨屋外闻鹊欢鸣,我便知,必是要有贵客临门”
伴着一串豪爽的笑声,屋内走出个大红深衣,全无缀饰的圆脸胖子,一边走,一边招呼臣妾摆案置席,屠狗备酒。
短短的十几步路,等他走到门口,大门恰好中开到极致,将宅内连片的瓦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黄卒史诸位上掾,还有诸位墨者”朱家含着笑一一见礼,待看到李恪,突然眼神一凝,愣在当场。
李恪面不改色站在黄冲身边,背着手,不出声,只是似不在意地微微拧腰,掩下龙渊,露出挂在腰带另一侧的假钜子令。
朱家登时眼前一亮。
“啊不想竟是赵墨假钜大驾光临久闻假钜年不及冠,一身秘术却通天彻地,先在雁门小试牛刀,万顷荒原化作良田,又在胡陵信手拈来,一月成渠百二十里,朱某心慕久矣心慕久矣”
李恪在心底一声感叹。
这个朱家看着和吕丁样貌相近,但为人处世何止高上一筹。李恪只需要一点提示,朱家就能把恭维用得恰到好处,还能做到言之有物。
更重要的是,他的恭维远不仅停留在嘴上,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恭维。
比如说这大开的中门,还有门后那些奔忙的臣妾
他的衣着别有深意。
秦人平日以着深衣为贵,民庶只有在重大的场合才穿。水德又是尚黑之国,五行五色,唯以朱贱。
以朱家的身家,穿件深衣肯定不会让人觉得郑重,可他刻意挑选了红色,自甘卑贱,却反倒突出了郑重其事的意味。
他简简单单往那儿一迎,也未见什么出格的行事,便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尊重,能够打从心底就感到畅快起来。
楚地大善,名副其实
李恪的嘴角隐隐挂了起来。
除了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换作别人,便是谁也不敢在严苛的秦律下窝藏连杀十人的暴徒吧
众人执礼,携手而入,于正厅之中,李恪和黄冲被请在上座,墨者、狱掾自排于左席,仅有朱家一人陪在右席。
隶臣妾们鱼贯而入,在众人案上布置起生鲜的狗肉和飘香的美酒。
狱掾们各个看得食指大动,定力差些的早已道谢伸手,大快朵颐。
反观墨者
朱家皱着眉,很有些不明白脸色苍白,嘴角抽搐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
“敢问假钜,这个莫非陋席不合贵客口味”
李恪不着痕迹地把食案推远了一些,脸上笑容不改“朱公盛情,我等心领。墨家有节用之义,凡是墨者,每日除了在饔时进一些豆饭羹藿,其余时间皆不饮食。”
“皆不饮食”朱家怔了一怔,“我虽不才,往日也接待过一些墨者,其中老少男女皆有,可似乎从无拒宴呐”
“原来朱公此前便与墨者打过交道么”李恪眼睛一亮,轻声问道,“不知朱公认识哪些墨者可认识何师”
“何师莫非是机关师仲道”
“普天之下,墨家难道还有第二个何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虽说这天下只公认一位何师,但寿春之民何人不知何府住着两位机关大师”
李恪不置可否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朱公是两位何师皆认识了。”
朱家淡淡摇头“恰恰相反,两位何师素不喜与我等山野交道,我莫说不认识他们,便是其座下高徒,也是一人不识。”
“是么”李恪貌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推开食案站起来,“朱公,可愿领我随处走走”
朱家为难地看了一眼正狼吞虎咽的狱掾们,又瞅了眼面色铁青的黄冲“这个客在席,主不便,假钜不若自便”
“方便么”
“事无不可对人言,祖道寨中,假钜自可漫行。”
“既如此,李恪谢过。”
道了声谢,李恪真的站了起来,不仅他站了起来,辛凌、风舞、何钰、蒙冲都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站在李恪身后。
朱家哈哈大笑“在我寨中,假钜还怕遇袭不成”
李恪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裳的褶皱“墨者不饮食,正因为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大家都想活动活动手脚嘛。”
走出正厅,确认四周无人关注,何钰轻轻靠上来“假钜子,那朱家是不是早就将贼人送走了”
李恪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是有外来贼人行凶”
何钰脸色涨红“假钜子,我与兄皆不是是非不分的蠢人,您您与翁那般放对,其实我们皆知前因后果只是只是”
“只是想不到你翁为了毁掉我与老师的声誉,连楚墨也照杀不误是吧”
“是”
“人皆有欲,一旦为蒙了心智,便容易不择手段。”李恪叹了口气,“说来他的初衷也是为了何家这多年的经营,错虽不赦,你兄妹却不该厌他。”
何钰满脸的颓丧“何家大家全心全意钻研机关,共同光大墨家,不好么”
李恪淡淡一笑“墨家本就不止是机关一道,也只有楚墨的风气,才能养出你兄妹这般把机关术当成全部的墨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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