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柏灵点了点头。
她慢慢走到大桌旁边,两脚踩在椅面上,蹲坐着看柏奕做事。
柏奕的手非常地稳,从领口到衣尾,他几乎以一种悠扬的节奏走完了一条直线,没有丝毫停顿和卡壳。
两人聊了聊最近太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柏奕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来闹事的郡主,皱着眉头劝道,之后还是不要想上什么玄青观了,里面怕不是一个狼窝,听得柏灵笑了起来。
两人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柏灵忽然道,“你听过那句话吗,那个日本的建筑师山田耀司——”
“山本耀司。”柏奕纠正道。
“啊,山本耀司。”柏灵点了点头,“他有一句关于‘自己’的话,我有点想不起来具体是怎么说了,就记得后半句……”
柏奕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那句话非常有名——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对,”柏灵点了点头,“就是这句。”
“这句话怎么了?”
“我刚刚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柏灵抱着膝盖,“撞上很强,很可怕,水准很高的东西,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那如果有人撞上的是很强,很可怕,但水准很低的东西……那久而久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是谁,产生什么误解?”
。
第四十七章 林氏之死
柏奕沉吟了一会儿。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铁熨斗放回炉子上,然后熨好的衣服规整地叠在一旁。柏灵这时才看到,原来木桌上垫着家里已经不用的被褥——刚好被柏奕拿来当熨衣服的棉垫了。
他轻轻抖了抖另一件待熨的长衫,再次将衣服铺开在桌上。
“我觉得不会吧。”柏奕开口道。
“为什么?”
柏奕弯腰拿起了熨斗,还是像先前一样,波澜不兴地低头干活儿。
“按说,撞上的东西越是强硬,撞击越是激烈,人就会越明白自己不想变成什么样子,这种‘不想’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对吧?”
柏灵怔了怔,微微歪着头想着。
“不过我怀疑,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有这种碰撞的机会,因为要直面这种冲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柏奕手里的动作随着他的思考而慢了下来,“有时候,为了能舒服一点,人会忍一忍让事情过去。可能我们选择忍耐的那些东西,才会慢慢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吧。”
说罢,柏奕放了熨斗,“你觉得呢?”
“……好像也是。”柏灵郑重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柏奕笑了笑,“那现在睡得着了吗?”
柏灵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穿过屋门外细密的雨帘,过了一会儿,又歪头看着柏奕的手,“……我继续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啊。”柏奕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在家啊,你想待哪儿都行。”
“嗯。”
柏灵还是像先前一样,抱着膝盖在椅子上坐着。
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然看着柏奕继续在旁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熨烫的动作。
她忽然觉得,也许只要柏奕还在身边,自己的坐标就不会丢。
……
夜更深了。
慎刑司的另一处地下,行了一整晚刑的刽子手已经累了,几人看着时辰,约定明日一早再来开始第二天的活计。
被吊在铁链上的女人,已经认不出容貌。
凌迟之刑很有讲究,第一刀剜在心口,以此处的肉祭天;第二刀剜在前额,将一整块额上的头皮耷拉在眼前,挡住犯人的视线。
这全程一共 3600 刀,从胸膛起刀,每一片宛若指甲盖大小,第一夜先走了三百余刀,刀尖所及之处,宛如覆上了一层深红色的鱼鳞。
在一片静寂之中,一道脚步声清晰地从正前方传来。
这脚步沉稳,有力,必定是强壮的男子。
林氏已经记不清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却仍能听见这声音。
那人走到林氏身前,径直翻起了遮挡着她眼睛的头皮,一阵剧痛之中,林氏看清了眼前人——他身着飞鱼服,腰间跨着绣春刀,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冷漠的眼睛,可能比此刻的她更像一个死人。
她隐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
韩冲也望着眼前不成人形的女人。
“你是……”林氏挣扎着问道。
“你做得很好,到现在也没有和外界透露半个字。”韩冲薄唇轻启,声音如同轻薄的风,“明公很欣慰,也很记挂你。”
林氏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那双已经布满了血丝、流干了眼泪的眼睛,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几分神采。
她目光盈盈,又很快黯淡下去,轻声道,“我……我已经……不值得……再救了……”
“是,”韩冲点头,“所以明公让我来送你一程。”
林氏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已经无法再皱眉了,但那骤然瞪圆的眼睛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你是来……?”
韩冲利落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早备好的匕首,即便是在昏暗的地牢里,那把锋利的刀刃依然闪亮。
他打开了林氏左手的镣铐,将那把匕首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中,然后两手握着林氏的左手,将刀抵靠在林氏的脖子上。
“等……”
韩冲的手暂时停了下来,“还有话说?”
林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仰头看向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在这一刻,贾遇春的脸忽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他当时说,她已经是弃子了。
但是她不信。
“为……为…………”
“想知道明公为什么要杀你?”
林氏点了点头。
韩冲微微靠近,在林氏的耳边低声道,“……你不该动世子。”
林氏愣了一下——她是听说了,那个和柏灵经常见面的少年不是什么侍卫,而是恭亲王府的世子爷。
但正如贾遇春所说的,明公放弃她,从火烧东林寺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还压根儿就没有碰过世子一根毫毛。
“我……不知道那是……世……”
“不是说那件事。”韩冲冷声道,“吟风园那晚,世子因为你放箭射杀了万岁爷的蛟龙,这种风险,明公承担不起。”
林氏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她根本听不懂韩冲在说什么……
就算是世子放箭射杀了蛟龙,又怎样呢?
“我……要见……明……”
韩冲的目光没有丝毫同情,“要怪,就怪你自己胡作非为吧。”
说着,他单手用力,那匕首的一端立刻没入了林氏的脖子。
林氏的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得黯淡。
在这黯淡之中,有一个人的身影却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双永远温和,永远从容的眼睛。
他的目光曾那样用心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明公……”林氏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一切的疼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抓住虚空里的一点温存,“我……我要见……明……”
“很快就过去了,”韩冲低声道,“很快。”
刀锋在一瞬间切开了她的血管和气管,鲜血喷射出来,沿着脖子慢慢流下,如同一道血衣。
林氏终于不动了。
韩冲松开了手,那匕首仍插在林氏的咽喉,刀柄处留着她的几个血手印。
时至今日,即便是先前在储秀宫侍候的宫人在此,恐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半人半鬼的死尸和那个昔日明眸皓齿的林婕妤联系在一起。
韩冲回转过身,迈着无声的步伐离开,他拆下了自己的手套,又重新换上一副干净的。
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
外头的一切还正等待着。
。
第四十八章 初次会面
平京城里的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细碎的雨丝还没有完全停下,宫中派出的马车已经又停在了柏家的陋巷外。
有宫人撑着伞迎着柏灵出门,她今日换了一身贵妃专门准备的衣裳,坐上马车慢慢往宫里去。
今天,是屈氏的大日子——阿拓就要被抱回承乾宫了。
所有孩子日常需要的东西,宝鸳和郑淑早就已经悉数备好。
所有人都算着吉时,等在宫里,直到一声爆竹响,贵妃才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出门,向着咸福宫而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笑着,闹着,抢着上前和向贵妃说吉利话——礼数上一时僭越了也没有关系,只要笨拙一些,滑稽一些,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那么娘娘非但不会追究,丢下的赏银也决不会少。
等归来时,宁嫔也跟着一道来了。
快八个月的阿拓生得白白胖胖,屈氏和宁嫔轮流抱着他。
阿拓脸上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始终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有好几次,当柏灵不经意地望向小皇子的时候,都发现这个小可爱也正望着她。每次目光交汇,小朋友就无由来地眉开眼笑。
在林氏伏诛之后,郑淑对柏灵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尽管她往后已经不会在承乾宫长住,但郑淑将东偏殿里的一间床榻和书桌专门收拾了出来,仿佛这样柏司药的气息便仍在这承乾宫中停驻。
宝鸳已经几乎不再负责内宫中的实事了,如今的她更像是一个在闺中待嫁的少女,宁嫔和郑淑都喜欢拿女子们婚后的玩笑来逗她,她也不像从前一样泼辣回嘴,只是红着脸低头笑起来。
这些笑时起彼伏,也笑得柏灵心里一片温柔。
这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里,柏灵都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安静地跟在人群的边沿,感受着这里每一个人的喜悦。
夜里,屈氏破例饮了一点点酒,早早歇了下去。
人群散去后,郑淑宝鸳拉着柏灵,又在主殿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所以当柏灵真正离开承乾宫时,天上的月亮已经再一次高高悬起。
柏灵谢绝了承乾宫宫人的相送,她甚至没有要灯笼,只是借着一点黯淡的月光,在夜路中行走。
寂静的宫道上吹起凉风,将一整日的喧嚣都从柏灵的肩头吹落,也让她倏然之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
这一日的宫中之行,对柏灵来说恍若梦境。
孩子的到来,好像给那个一直沉闷的承乾宫带来了一点新生的活力,也让柏灵暂时地忘记了许多烦扰,她不由得轻轻哼起了歌谣,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
然而就在即将经过某处转角的时候,韦十四突然从身后扶住了柏灵的肩膀,而后挡在了柏灵的身前。
柏灵愣了一下,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十四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转角,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绣春刀慢慢出鞘。
柏灵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夜色里传来了一声轻蔑的短哼,然后韩冲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他从那个转角的宫墙后面缓步而出,在两人跟前大约十几步的位置站定。
那日被韩冲袭击的阴影让柏灵瞬间打了个寒战,不用十四提醒,她就主动往十四身后藏了藏。
然而,韦十四的目光并没有随着韩冲的移动而移动,他仍旧紧盯着那处转角,手中的刀刃一刻也没有松懈。
柏灵留意着十四的举动,不由得也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很快,黑暗中传来了又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在韩冲之后,另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也从转角后慢慢地现身了。
这一幕在柏灵眼中如同慢镜头播放,也在一瞬间让她的一整颗心提了起来。
黯淡的月色之中,那人白色的纱衣是如此显眼。在漆黑的宫道上,映着月色的白衣人如同一块夜光的玉石,带着几分世间少有的典雅与飘逸。
韦十四的刀,至此便完全对着眼前的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