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听见右手边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动,在幕帷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柏灵转向声源,“……谁在那里?”
“没有谁在那里,柏司药。”
“但我明明听到——”
“那是风。”黄崇德斩钉截铁地答道。
柏灵轻轻张开了口,但又不说话,良久,她终于有些垂丧地问道,“……黄公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黄崇德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滴漏,“没想到都聊到这个时候了,圣上这时候还没回来,估计今晚是没有时间再见你了。”
柏灵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臣……明白。”
黄崇德亲自送柏灵出了大殿,安排宫人送她回家,然后几乎是用跑的折返回原地。
才踏回大殿的门槛,他就听见了丘实低声回话的声音。
在方才的帷幔之后,建熙帝站在暗处,他额头的青筋暴起,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血色。
丘实很少看见建熙帝这样的脸孔,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一说一,”黄崇德在一旁提示道,他望着丘实,“你在贾遇春的房中搜到了什么?”
“奴……奴婢,”丘实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奴婢搜到了,这个。”
建熙帝上前一把抓过丘实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鼻烟壶,正面绘着一朵热烈盛开的红色蔷薇。
“是在什么地方搜到的?”黄崇德问道。
“在……是在……皇上您别生气,奴婢是……是……”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搜到的!!”建熙帝一声厉喝,震得丘实通身一抖。
丘实几乎要哭了出来,“是在……在贾遇春的枕头底下……”
第四十三章 人生荒芜
“皇上!”
黄崇德先一步跑到了建熙帝的身后,稳稳地扶住了这个一时脱力的帝王。
建熙帝只觉得天地倒转过来,一整个人都靠在黄崇德的身上。
“皇……皇上……”丘实又惊又怕,跪在那里已经涕泗横流,“您,您千万保重龙体……”
他冷眼望着眼前的丘实,右手颤抖着抬起,“你怀里……还装着什么!?”
丘实抖了一下,怀里的手反而藏得更紧了,他哭泣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呢喃,已经说不出一整句完整的话。
丘实绝望地看着皇帝,最终又哀求着望向了一旁的黄崇德。
黄崇德扶着建熙帝缓缓往后退,他轻轻抚拍着建熙帝的后背,低声道,“皇上,咱们先坐着顺口气。您这样,丘实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实答话。”
建熙帝喘息着,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他猛地推开了黄崇德,自己一个人走到身后的御座前坐下。
“说——!”建熙帝的声音如同雄狮,在整个大殿的上空回荡。
丘实低下了头,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小的册子,又慢慢地举过头顶,“是……恶奴贾遇春的……私人日谱。”
“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了么?”黄崇德抢先一步问道。
“奴婢不敢看,”丘实满脸是泪地摇头,“奴婢一页都没有翻过……”
黄崇德接过了贾遇春的日记,而后交到了建熙帝的手里,建熙帝接了之后却没有打开,只是望着手里的薄册出神,表情却越来越狰狞。
这片刻的寂静是如此难熬,丘实掩藏着哭腔,大气都不敢出——也在转瞬之后,建熙帝站起身将那本日谱恶狠狠地砸去了远处,而后回身掀翻了大殿里所有的桌椅茶几。
这恐怖的声响像是刀子雨扎在丘实的耳膜上,然而他不敢发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动弹。
直到建熙帝终于将这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的长发也已经彻底散乱。
他像一个落魄的道人一样站在昏暗的灯火中,呼吸剧烈。
“都在骗朕……”建熙帝喃喃道,他面对着虚空,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敌人,嘶吼着、叫骂着,“都在骗朕——!!”
眼看建熙帝又要对着那一堆已经被掀翻的桌椅发疯,丘实再也忍耐不住,他哭着扑向建熙帝,紧紧抱住了皇帝的大腿,悲戚地央求道,“爷您踢我吧,别踢这些个硬玩意……要是为了这些个没心肝的狗东西伤了婢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呀……”
黄崇德站在不远处没有动,但眼睛里也已经蓄满了眼泪。
建熙帝忽然再次体味到人生的一抹荒芜。
这种时刻,陪在他身旁的,也只有这两个太监而已。
仿佛在一瞬间,一桶寒冰从他头顶砸落,把他浇得周身寒冷。
他轻轻踢开丘实,重新望向周遭的一切——那些被掀翻的桌椅、砸碎的瓷杯,都陌生而清晰地显现出它们的轮廓,在一片寂静之中,建熙帝醒了过来。
一旁黄崇德吸了吸鼻子,连忙扶起了一把木椅,搬到了建熙帝的身后。
皇帝将长发甩到身后,似是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
“你和……你和柏灵方才的问话,朕都听到了,”他看向黄崇德,“朕听得出来,她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韦十四也没有。之后,就不要再惊扰这些无关人等了。这整件事……到今晚就彻底结束,绝不准再向外透露出半点风声。”
——“绝不准”和“半点风声”,建熙帝咬得极重。
黄崇德一面抹泪,一面点头,轻答了一声,“是。”
“林氏的案子不必再审了,”建熙帝冷声道,“这个女人为了活命什么故事都敢编,再往后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让大理寺直接拟定罪名,你去把握。”
“是。”黄崇德再次应道。
建熙帝微微低下了头,“……要快。”
这两个字沙哑低沉,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亦带着无限的憎恶和置之死地的决心。黄崇德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情态,低声答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
……
大概是从这天夜里,一直在柏家巷子口盯梢的锦衣卫,被撤离了。
清早柏灵醒来送父兄出门时,外头那些穿着飞鱼服的走狗已经不见了踪影。柏世钧和柏奕不明就里,但都非常高兴。
于是这天上午,在父子二人一同去太医院后不久,柏灵也挎着竹篮带着钱,一个人出了门——柏奕说中午他要亲自掌勺烧顿好的,现在时间还早,她可以悠悠闲闲地去集市上逛逛。
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柏灵听着耳畔的叫卖,心里平平静静的。
她想买一条鱼,一小块肉,一块排骨和一块豆腐,然后比着新鲜挑一些蔬菜,最后再买一小包冰糖——家里的糖罐已经快见底了。
在清晨的菜市场里,偶尔有人能认出她来,会上前恭恭敬敬喊一声“柏司药”,更多人则是对此熟视无睹,完全沉浸在各自的生活之中。
她各处挑挑拣拣,手里的菜篮子很快就装满了,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柏灵走得累了,身上隐隐地发了汗。
她寻了一处背阴又干净的小台阶坐下,那台阶不知通向何处,另一侧靠着一间卖五谷杂粮的铺子。
看得出这间铺子生意很好,来的似乎都是熟客,柏灵望着他们露天货台上的红豆和小米,正琢磨着是不是也要一点,一个蹒跚的老妪忽然挡住了她的视线。
老妪也在看红豆,伸手进去捞了一把,放在手心里看品质。
一直在里间干活儿的老板娘一见这老妪便笑着迎了出来,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老板娘笑着道,“我算着您今儿就得来了,还是和先前一样米面各十斤吧?一会儿我还是让大柱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那老妪摆摆手,低声道,“老头子过了,吃不了那么多,先各拣……三斤吧。”
也不是故意要听,但这话就是钻进了柏灵的耳朵里,她的目光一下就粘在了老妪的身上,看着老人家在铺子前称了些红小豆,然后一个人消失在集市的人潮里。
柏灵的眼泪就在忽然之间涌了上来。
第四十四章 老夫人
她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眼前人群往来。许许多多的回忆在柏灵的脑海中交织回旋,她想起许多到了这边以后的小事,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又好像看见某种令人战栗的未来。
欧文亚隆那四个与心理治疗息息相关的既定事实,再一次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直到远处传来铁匠铺捶打金器的声音,柏灵才回过神,她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挎上篮子站起身,表情渐渐平复下来。
经过那间铁匠铺的时候,柏灵稍稍侧目,忽然看见他们的铺子里的墙上挂着好些匕首,有些镶嵌着宝石,有些带着复杂的雕花,她有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踏进了这间热气扑面的铺子。
等再出来的时候,一把最朴素的短匕已经放在她的菜篮里。
平京对刀具的管制非常严格——但那仅限于刀身在一尺以上的兵刃,平民是不可以私藏这样的兵器的,能够佩剑出行的都不是一般人。
像这样的短刀,柏灵记得家里也有一两把,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忽然动了要买一把匕首的念头,但如果柏奕问起,她可以说这是为了切火腿,或者……单纯就看着喜欢。
她能够感受到菜篮里平添一把匕首后沉甸甸的重量,这份重量让她心安。
将要走出这条街巷的时候,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走了上来,客客气气地挡住了柏灵的去路,躬身问好。
柏灵瞧着这人面生,后退了两步,便要绕开继续往前走,那人轻声道,“我家老夫人就在那边,想请柏司药去喝喝茶,说说话呢。”
那人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酒家。
“老夫人……”柏灵有些在意地看了看他,“屈老夫人?”
“是。”那中年人笑着点了点头,“柏司药这会儿要是有空——”
“没什么空,”柏灵看了看菜篮子,“鱼在外头放久了就不新鲜了,我赶着回家呢。”
眼见柏灵说着话又要走,那人不好再正面挡了,只好追到身侧,伸手试图去抓柏灵的菜篮,“酒家里有水缸,柏司药的鱼我来照看着,老夫人就是有几句话想和您说,说完就放您走,到时候鱼肯定还是活蹦乱跳的——”
柏灵脚步停了停,看向那中年管家,“什么叫‘放我走’?”
管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之中的冒犯之意,连忙打了自己一下,他脸色为难,压低了声音道,“柏司药,宫里这两天真的出大事了,不见您一面,我家老夫人实在放不下心……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大夫也找了好几轮,宫里的消息也断了,除了司药之外,确实是不知道还能找谁,再加上这两天宋府那边也一直再递帖子,我们……”
柏灵看了看不远处酒家的高楼。
她确实也计划着,在锦衣卫的眼线撤离之后去见屈老夫人一面……虽然屈家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透着傲慢,这真是一点都没变。
柏灵想了想,打断了眼前管家的诉苦,“……前面带路吧。”
……
屈老夫人坐在四楼茶室的雅座里,在这里的窗口俯瞰,基本可以将整条街收入眼中。
她早看见了自家的管家和柏灵在街上的对峙——然而管家似乎一直都在好言相劝,时不时还躬下身赔上几个笑脸,这让屈老夫人看得窝了一肚子火。
眼见着柏灵朝这边走过来了,她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几步快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近旁的楼梯里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屈老夫人盯着楼梯,直到那脚步已经走到了三层半的拐角,才收回了目光,望着自己身前的杯盏,一脸的云淡风轻。
“又见面了,老夫人。”柏灵一个人站在楼梯的入口,两手空空——管家提着她的菜篮在楼下等着。
柏灵看了看清清静静的四楼——屈老夫人为了这次的见面,应该是把一整个四层都包了下来,谁让她之前拒绝了去屈府作客的邀约呢。
“坐吧。”屈老夫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柏灵坐到她的对面。
柏灵看了一眼那把有些微矮的木椅,笑了笑,“我就不坐了,老夫人,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实意请我来喝茶的……”
说着,她又走近了几步,“有什么话,我站着说。”
柏灵站在桌前,两手撑着桌面,目光直直地望着眼前的老太太。
这一分莫名的压迫让屈老夫人瞬间不适,她下颌轻抖了一下,左手攥成了拳头,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唆使郑淑去碰胭脂!”
“老夫人之前不也一样想这么做吗,不论用何种手段,胭脂都必须在娘娘迎回小皇子之前除掉,这是毋庸置疑的。”柏灵声音轻快,似是丝毫没有被屈老夫人的怒气震慑,“再者,她的父母也不是我从临厦接过来的,从涿州到平京足有两千里路,屈家花了重金早早将颜家夫妇安置到京城,恐怕也不是为了让这家人早日团聚吧。”
屈老夫人声音陡然升高,“……所以你就让郑淑在这个时候安排他们见面,然后当场戳穿胭脂的假身份!?你知不知道在这各节骨眼上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会造成什么后果!”
柏灵神情淡然,“什么后果?”
“不要在那里装糊涂了!你明明知道圣上对林氏一向是什么态度,就算现在人被关押在大理寺又怎么样,皇上就把案子放在那里,拖延着,这是什么意思三岁小孩也看得出来,你在这个时候让郑淑闹这么一出,只会让人觉得承乾宫在落井下石!来日等林氏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