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人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在片刻之后都会传回养心殿,传到怒不可遏的建熙帝耳中。
袁振哼笑了一声,“就凭他们也能拦得住司药你的行踪?那位十四爷呢?”
柏灵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她盯着袁振,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恼火,“十四今天一整天都在宫里给太后办差,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袁公公到底想说什么?是说我指使十四带我偷偷溜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吗?”
“那就只有柏司药你自己清楚了。”袁振大手一挥,“搜。”
先前还站在院子里的那些宫人在瞬间动了起来,他们冲进了柏家的老屋,开始粗暴地翻墙倒柜。
客厅、卧室、厨房……这些宫人的所到之处迅速变得一片狼藉,碗碟被打碎,柜子里装的衣服、被褥全部被扔在了地上,连床板都被揭起,立在了墙边。
“你们……你们这是要找什么啊?”站在一旁的柏世钧心疼看着自己一柜子书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你们不要这样乱来——”
话音未落,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找到了!”
一个宫人疾步走出,跪在了袁振的面前,他双手高举,两手掌心捧着一支精致的金步摇。
袁振看起来愣了一下,半晌才伸手去接那支步摇。
他捏着那支步摇的一端,回过身看向柏灵,“这是什么?”
柏灵目光微凛,她看了一眼金步摇,声音顿时有些激昂起来,“袁公公不知道这是什么吗,那天晚上你不也在吟风园吗?这是那个小姑娘用命换来的金簪,我一直带在身边,有什么问题吗!?”
第四十一章 前途无量
见袁振与柏灵之间剑拔弩张,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另一位公公上前道,“柏司药,袁公公,大家都消消火儿。都是在为万岁爷办事,谁也都没有私心的。”
然而袁振也好,柏灵也好,谁也没有买他的账。
两人目光对峙,各自带着几分厌恶。
这个结果让那公公沉了沉脸,他看向袁振,压低了声音道,“袁公公,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袁振冷笑了一声,“你搞错了,徐公公,若是没抄着这支金步摇,那是我的事,既然抄着了,那便不是我的事了。”
那徐姓公公也不多纠结,对柏灵的语气与神态里多了几分客套,他上前一步,低声笑道,“是这样,柏司药,宫里出了些事情,有些事呢,我们还得向司药求证。”
柏灵哼笑了一声,“两位公公好霸道,只是有话要向我求证,上来就什么也不说,先把我家砸了个稀烂,还把我兄长也绑到一边……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求证的,直接定我的罪名不就好了?”
徐姓公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看向一旁还按着柏奕的锦衣卫,“松开,都松开,还有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
十几个先前进屋翻箱倒柜的宫人鱼贯而出,院子里忽然空旷下来。
“事涉内廷,有些话也不好与司药讲,”徐公公声音轻缓,“请司药和我们进宫走一趟吧,不用很久的。或者,柏司药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柏灵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徐公公身后的袁振,“留几个你们的人下来,清点一下我家刚才砸坏的东西,照价赔钱。”
“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好说——”
袁振和徐姓公公同时开口,两人彼此看了一眼,袁振翻了个白眼,两手插进衣袖,阴着脸往外走了。
待他出门后,徐公公笑着低声道,“柏司药不要见怪,这些都是小事情,全依司药的意思来就好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不如我们赶紧……?”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侧目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四目相对,柏灵的眼睛像是带着某种身不由己的叹息,让柏奕觉得被人在心头开了重重的的一枪。
在他和柏灵之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隔了一道天堑,他看不清这一头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柏灵刻意瞒住了他,有意叫他看不清自己的行事。
“你们等我回来?”柏灵轻声说道。
柏奕喉中微动,他有太多话想问,但最后也只能低低叮嘱一句,“……你早点回来。”
“嗯。”柏灵点了点头,用更小的声音说道,“我会很快的,应该不会耽误很久。”
没有什么时间再作告别了,柏灵很快跟在徐、袁两位公公的身后出了外头的深巷。
今夜的月亮如同银钩,夜间的平京晦暗一片,只有火把照亮了眼前的路。
袁振疾步走在众人的最前面——不远处停靠着马车,他们会用最快的速度,把柏灵带去建熙帝的面前问话。
“徐公公是在哪里做事的啊,”柏灵有几分好奇地看向身前的宫人,“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司药说笑了,您在后宫为贵妃做事,怎么会见着我呢。”他笑着答道,“我原先一直在司礼监内书堂办差。”
柏灵想了想。
内书堂……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专司宦官教育的地方。
如丘实、袁振这般日常跟在建熙帝身边的宫人,应该都是在那里开始的读书认字。
“原先在,那现在是不在了吗?”
徐公公点了点头,望着前面的路,“得蒙黄公公青眼,现在调去文书房了。”
柏灵不由得多看了眼前人一眼,文书房——司礼监中收发一切朝臣奏疏、皇帝圣谕、票拟奏事的地方,几乎算作司礼监的秘书处,所掌机要可想而知。
“那该贺喜公公了。”柏灵轻声道,“想冒昧问一句公公的名字?”
“我么,单名一个知字。”他有些在意的回望了柏灵一眼,补了一句,“其实在什么地方都是为皇上尽忠,没什么可贺喜的。”
“是啊。”柏灵坦然点头,“公公说得对。”
……
进宫之后,徐知与袁振带着柏灵走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走过的路。
她看着自己离玄穹殿的高塔越来越近,却始终无法想起这一片究竟是什么地方,直到空气中的薰香气味越来越浓,不远处一间点着孤灯的大殿出现在眼前,她才终于意识到,徐、袁两位公公带她来的这个地方,是建熙帝在宫中玄修的处所。
偌大的殿宇里没有建熙帝的身影,只有从高处悬挂下的幕帷,将这座庞大而开阔的大殿分隔。
徐知先一步进入了大殿,留袁振和柏灵在殿外等候。
夏日的夜风徐徐地吹拂柏灵的额发,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消失在幕帷后面的徐知,轻声道,“袁公公辛苦了。”
袁振眼皮也没动一下,仍是像先前一样冷声答道,“柏司药也辛苦了。”
“嗯,确实很辛苦。”柏灵低声道,“比我原先想象得辛苦得多。”
袁振不由得看了柏灵一眼。
这个小姑娘此刻脸上的表情,忽然让他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初掌利刃的兴奋,交织着微不可察的恐惧;
快意复仇的渴望,又裹挟着逃离一切的厌倦……
袁振忽然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像是平白挨了一记闷棍。
这世上的事情,难道就都是这么一遭一遭地走,谁也逃不过的么。
大殿里的铜磬响了一声,声音悠悠然地四下传开,渐渐微弱,像水波消融在水中。
“你该进去了,”袁振望着大殿里随风而动的帷幔,“这是皇上在喊你。”
柏灵点头答了一声“好”,正要迈步向前时,她忽然听见袁振在身后又喊了一声“柏司药”。
柏灵停下脚步,侧目回望,等候袁振的下文。
袁振站在那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孔,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一样,
“……你会前途无量的,柏司药。”
第四十二章 绿帽请戴好
袁振突如其来的“铁口直断”让柏灵怔了一下,只不过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袁振已经转过身,向着浓深漆黑的夜色里去了。
这位袁公公……身上好像故事也蛮多的样子。
柏灵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台阶口,很快收回了视线。她再一次仰头,独自望着眼前高大的殿宇。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稳步迈步踏入了门槛。
建熙帝似乎真的非常钟爱在室内的布置里使用帷幔,这些帷幔如同从天顶垂落到地面的长幡,在时不时的飘荡中,改变着人的视野。
在缝隙之中,柏灵忽然看见黄崇德坐在不远处,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柏灵撩起帷幔,向着那位老人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黄崇德听见响动,也睁开眼睛看过来。
一见柏灵,他便笑了笑。
“坐。”黄崇德指了指自己身侧的椅子。
柏灵往两侧看了看,听话地坐在了黄崇德的身旁,“皇上不在吗?”
“原本是在的,朝中还有些事,皇上被牵绊住了,很快就来。”黄崇德轻声答道,“先喝口茶吧。”
柏灵端起一旁的杯盏,啜饮了一口。
杯盏的托盘旁边,就放着那支从柏家搜出来的金步摇。
黄崇德理了理自己身前的衣服,低声道,“太后的情形,最近怎么样了?”
“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柏灵轻声答道,“但这几个月里老人家心情都很好,每天焚香、烹茶,夜里早早睡,清晨早早醒,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都很规律——这些都是在慈宁宫的起居注里记着的。”
黄崇德点了点头,“嗯,应该是很好的,我看今日早上慈宁宫里还进了一批新人。”
“是啊,感觉还挺忙的,每次这个时候十四都得回去一趟……”
柏灵笑着开口,她将温热的杯盏握在手中,想起方才袁振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些话,她忽然意识到黄崇德并非在闲聊。
两侧不断扰动的幕帷里,又似乎潜藏着危险的视线,柏灵垂眸饮茶,余光始终不能离开那些幕帷背后闪动的暗影。
一老一少端着杯盏,在略显的昏暗的大殿里对坐。
黄崇德的话问得很细,但又带着家长关切小辈的语气和态度,没有丝毫突兀的感觉。
关于她这些天来在做的事情,关于十四对慈宁宫新人进驻的准备,关于她对林婕妤那边的态度、想法……黄崇德的问题虚虚实实,有些话柏灵直接就答了,有些问题柏灵想了许久,也难以给出一个答案。
两人交谈许久,柏灵靠在了椅背上,她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尽了,但还是连续打了好几个呵欠。
“黄公公,我能斗胆问您一个问题吗?”
柏灵低着头玩手里的茶杯,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黄崇德看过去,“柏司药可以说。”
柏灵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低下头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不确定看向黄崇德,“……今晚,今晚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在我家的时候,袁公公也问了我几个差不多的问题。”
她手抓紧了杯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柏灵喉咙动了动,轻轻咬住了唇角,不安和紧张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她接着道,“虽然在我家中找到了步摇之后徐公公忽然就客气起来,可我能感觉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之前宫里来人也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冲进来抓人、翻箱倒柜地砸东西。”
柏灵望着身旁的老人,“黄公公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黄崇德轻叹了一声,“柏司药的感觉是对的,宫里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看见你带着金步摇出现了。”
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谁?谁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我?”
“在慎刑司。”黄崇德轻声道,他的目光认真地停留在柏灵身上,不放过她任何细枝末节的变化,“有人看见,你今早出现在慎刑司,拿着这支金步摇恐吓林婕妤。你知道,像慎刑司这种地方,平常是很少有人能——”
未等黄崇德说完,柏灵手里的杯子落在了地上。
“慎刑司……?”柏灵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黄崇德看了一眼在地面上打旋的杯盏,“怎么了?”
柏灵低着头,撑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那天晚上在储秀宫,当着所有人的面,皇上明明是说转交大理寺核审的啊,为什么林氏会在慎刑司?”
这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回声在大殿的上空旋荡。
黄崇德忽然反应过来——这件事只有少数参与了执行的宫人晓得,而柏灵这些日子一直在宫外,确实可能从未听过这件事。
他垂眸想了想,这个问题,一时间还真不好回答。
黄崇德的沉默,引来了柏灵更大的不甘和愠怒,她深吸了几口气,似是竭力控制着情绪。
“明明那天晚上,该问的我都问出来了啊?在后宫以巫蛊之事搞栽赃嫁祸,都做到这一步了皇上还是舍不得,还要这样从轻发落,等这件事传到贵妃耳里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她该怎么想?往后宫中若是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