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你赖皮!”
“你才赖皮!”
“我怎么赖皮了”
“黄先生的痛风病,冯太阳虚盗汗都好了吗陈家三丫头久热不退两副药都还没吃利索,不等她好,你跑哪里去”
惠老头呆了半晌,然后说,“我都叫他们上西医院去了。要上西医院看病,这会儿都早好了。”
淮真根本不听,哗啦啦翻动行医记录本:“范小姐遗尿症前天才来看过,康老太肺气病……”
“我昨晚挨个打电话,都叫她们上西医院去了。”
淮真忍了又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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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金钉4
露辛德是在一周后, 九月末的那天去拜访西泽的。其实她完全可以早一点去看他,但是在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结束后, 假如她立刻去拜访他,极有可能是送上门去讨人嫌。
走进那件会客厅时,一开始她只看到了汤普森。
他煮了一壶红茶,满屋子里都是那种苦涩的味道——或者可以称之为清冽, 但无所谓, 她实在对这种英国贵族喜爱的东方老东西不感冒。
其实她看到汤普森是有点来气的,因为她经历了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 见识过这位伺候过穆伦伯格两代人的老家仆是如何出卖自己年轻的小主人的。
露辛德对他非常不齿。可汤普森丝毫没有半点自觉, 竟然转过头对她咧嘴笑了一下,这使得露辛德光火了起来。很多时候她都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对汤普森说了很糟糕的话,具体她不想再重复一次,大概就是,媚上恶下的狗奴才一类的话。
汤普森一直微笑的默默听着,直到报纸后头的人开口说, “露辛德,你发什么疯”
露辛德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烂在丝绒沙发里被报纸覆盖住脸颊的人。
他穿了件深蓝色运动衫,在一条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裤和平底拖鞋中间露出一截光|裸的脚踝——衣着还算整洁。但报纸移开之后, 她看见了他灰败的脸色。
她很快笑着讥讽了一句,“谢天谢地, 你还活着。”
西泽牵着嘴角笑了一下, 整张脸都是死亡。
那种冷冰冰的状态又出现在他身上。
报纸落在地上, 露辛德垂头看了眼,发现那是一份上礼拜的滨海日报。
她紧接着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如果是我,巴不得把汤普森掐死在浴室里。”
汤普森耸了耸眉毛,“我可真害怕。”
“他顶多替人跑腿而已。”西泽说。
“那是谁告的密”
“当然是哈罗德,我亲爱的父亲,向阿瑟告的密。我使用的是他的支票账户,他的事情,阿瑟几乎从不过问。支票是他交给阿瑟的,灰狗巴士车票也是他发现的。我从来没有防备过哈罗德。如果不是他——”
露辛德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露辛德咳嗽两声,正色说道,“这个不重要。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露辛德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能进入你房间的外人只有我吗。”
西泽微微支起身子,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露辛德很快地说:“鉴于没有人能搞到你的身份卡,所以我把我的一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份卡偷了出来,订了一张十月一日晚上八点半点钟前往奥克兰的飞机票。十月一日那天晚上,我会和他一起来的你们家,他会和阿瑟去湖区的雪茄俱乐部。那天我会让他戴一顶费德拉黑帮帽与黑色大风衣。六点半钟,我上楼来找你。如果你愿意扮成他的样子跟我去皇后区的话。”
jfk机场就在皇后区。
西泽安静地听完之后,一时间没有什么反应。
但她看见他那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这双该死的黑色眼睛,在他灰败的脸上渐渐活了过来。
他看了汤普森一眼。
汤普森立刻转身,出去之前将会客厅大门合拢。
西泽一眨不眨地盯着露辛德,问她,“为什么帮我。”
火气莫名又从她心底升起来,嗓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她大声说,“你要知道,过几天的订婚,断送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幸福。”
讲完之后,她突然将脸转开,“假如你反悔了,可以乘第二天一早六点钟的飞机回来,我开车去皇后区载你回来,那时候,你就告诉别人跟我出去鬼混了一夜好了,没人会知道你去了哪里。然后你也可以问问哈罗德先生,究竟是为什么告发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然,如果你找到了真爱,不打算如期回来,那么我当然更开心。不过鉴于你没有身份卡,没有钱,没有支票,也没有穆伦伯格这个姓氏,我相信你失败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说到最后一句,露辛德讥讽的呵呵笑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如果她注定要跟这个人过上冰冷的一生,假如有谁可以先逃出去,她由衷希望他可以越狱成功。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哈罗德问她,“钱森小姐,你是否愿意给予西泽一点帮助”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愿意。”
她相信小穆伦伯格是爱他的儿子的。也许确实是他,在发现西泽因年轻而显得有些鲁莽的逃离计划之后,选择毫不犹豫的揭露这件事。
他从前一定经历过相似的悲剧,否则他不会如此精准的找出自己是那个唯一可以帮助西泽的人。
哈罗德也许在帮助西泽规避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但她没有告诉西泽,哈罗德来找过自己。
西泽怎么也想不到,会帮自己的是露辛德,正如一周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向阿瑟揭发自己的人会是哈罗德。
他仍记得,从晚餐桌上离场以后,他回到房间,收拾起屋子里所有的美金,准备逃离这里让人窒息的空气,哈罗德及时出现了。在他转身反扣上房间大门的那一瞬,西泽突然醒悟过来。
 
88.金钉5
“一八五零年, 萨特斯米尔发现黄金的两年后, 各色人种从世界各地涌来加利福利亚。两年后, 这里成为一个州。同年,利兰斯坦福成为了加州州长。在他的就职演说中,他说道:‘拥有众多人口的亚洲把他们当中的渣滓送到了我们的海岸。我们要通过一切法律手段来阻拦一个劣等种族的人在我们中间定居, 这一点在我心中是明确的。’……而在他成为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长后,他改变了主意。中央太平洋铁路在远东南海岸的广告, 将三千名华工带来了这个国家。他们使用炸|药在崇山峡谷之间开辟隧道,柳条筐将他们从悬崖峭壁上吊下来, 用凿子在花岗岩和页岩上开凿出站到以铺设铁轨……”
“……我(惠当)时常看到有人被放在吊篮里,顺着悬崖峭壁放下来, 此时人已经死了。有时候拉吊篮的绳子断了,工人的身体掉到数百英尺下的岩石上被摔烂。有时候, 吊篮里的人为了躲避炸|药爆炸,把自己荡离峭壁,却不料绳索又过早地反弹回来。对于那些胳膊腿被炸飞的人, 还有那些面部血肉模糊、露出白骨的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药箱里,只有驱寒退热、治疗多痰咳嗽和呕吐、缓解中暑与蚊虫叮咬的汤药。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乡亲料理他们的后事,标出埋葬地点,以备最终将这些尸骨挖出来, 清理干净后送回中国正式安葬。”
淮真其实并不想放弃去东岸的机会。尤其当她在阅读惠大夫的父亲留下的这份手稿时, 会尤其有些不甘心。这感觉就好比一个原本唱歌极好的小女孩, 因为登台的领唱的机会被内定给不太会唱歌的校长女儿, 她很用力为自己争取,给老师看日记,将自己所有心事剖开,完整真挚的呈现出来,想证明自己能把这一切都做的很好。但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一早便被排除在规则之外。
她小小身躯,怎么和一整个将她拒之门外的世界对抗呢
每当不甘从心底升起,又被无奈一点点抹去,淮真会尤其失望。对这不公的世界,也为自己。
黎红对于她被日报抨击格外愤怒,不止替她去理工高中校务处打听请假事由,还托华人旅行社打听前往哈瓦那何塞马蒂机场(位于哥伦比亚)的票务。
女校务是这样说的:“请假当然没问题,只要你回来以后还赶得上考大学前紧凑的一学期。”因为亚裔学生都是从华埠中学升学上来,会直接进入理工高中最后两学年。大部分勤奋的华人学生都会利用一学年的四个学期,比一学年只修两学期的学生更早进入大学。
校务同时告诉淮真:“你在人文社会两门课成绩确实十分优异,但是你的物理与数学成绩……我的意思是,我十分担心你会跟不上同学的进度。”
而黎红,被旅行社所要求的乘机介绍信、身体健康证明与横跨美国大陆的航线所需近两百美金的天价给击溃了。她告知淮真,泛美公司普通民用航班,从奥克兰飞到马蒂机场,最快也需要十三小时,除非是拥有大力神双翼机的私人航班。据说普通乘客会在天上呕吐十三小时——“试想一下整个飞机上的乘客都在呕吐”。
让飞机旅行变得更加不切实际的是,四级飓风萨曼森在将要从德州登陆,十月初会经过三藩市湾区。花旗国向来有飓风之乡的美誉,对于在这片土地生活了超过八十年的唐人街居民来说,早已见怪不怪。飓风来临前一周,三藩市一天比一天美,晴空万里,四野无云,间或微风习习。淮真礼拜天回家时,唐人街大人小孩儿们都在萨克拉门托街上放风筝,其中飞着一面火红的凤凰纸鸢,在碧蓝天空底下,漂亮得让游客惊叹不已。
再仔细看那被人团团围住的放风筝人,居然是洪凉生。面目清隽,气质里透着不可一世的唐人青年,蹲着身,怀里一个六七岁白白净净的穿花袄裙华人小女孩,正被他带领着去牵引那风筝。这画面难得一见,淮真从人群旁走过时,看见不下四五白人持着相机对着洪凉生拍照。
他看见淮真走过,远远叫住她问:“小丫头,这礼拜还要去上课吗”
她说去呀,今天礼拜天,晚上就走。
他说,“飓风要来了,我托人送了个东西到你家,你别忘记带走。”
话音一落,那几个持相机的白人转过头来,看见个学生气的华人女孩,又想拍她。
她下意识挡住脸走开,听见洪凉生在身后用英文对那几人说,“在唐人街上拍女孩,一张照片一百美金。”
没有什么呵斥比罚款更有效。话音一落,那几人果然犹豫地停了手。
洪凉生和她一样,也怕这几人将照片登报,被温哥华的人看见。淮真抬头对他感激一笑,立刻挟着书包匆匆回家。
这几天日本町屋顶与屋顶之间也悬挂了鲤鱼旗,淮真偶然乘车经过时见到的。她回去告诉云霞,哪知她翻个白眼说不知道。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人吵架了,起因也是惠大夫离开唐人街,让她伤心好一阵。
哪知早川却说,他早该走了,再晚点,不知还要耽误多少华人性命。
云霞惊呆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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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金钉6
西泽坐在舷窗边的位置, 看一名着白军装的乘务将一个拄拐杖的高个老太太扶进方形机舱, 舱门正式关闭。
一共两排的座位, 不超过二十名乘客。今天乘客尤其少,也许是因为飓风即将抵达西岸。
护士出身的女乘务顺着合拢的舱门钻进来,说, “不用担心飓风。我们会在五个半小时后准时抵达奥克兰。”
在这之前,他已经喝了不下三瓶依云矿泉水。最后一瓶被他揉成皱巴巴一团, 扔进座舱餐桌下的呕吐盆里。
餐桌对面的老太太看见他的脸色,关切地问, “需要将舷窗打开吗”
他勉强一笑,摇摇头, 没有说话。
说话间,女乘务也走过来。地上没有地毯, 高跟鞋踩在金属上响声清脆。
“梅韦尔先生,”女乘务员核对了乘客姓名,关切地问他, “有什么不舒服吗”
说话间,她一伸手,将舷窗拉带拉开。这是波音公司的第一批加压客舱,行驶速度远快于泛美航空普通客机。因此舷窗设计得很小,只从一个通气孔通风进来。
风从接近两万英尺高空挤压进来, 将他落在额头上的碎发卷过头顶, 露出整张涔了汗的苍白脸色。
神志也从这一刻回到他体内。
他宛如一个垂死病人在临终前突然回忆起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 回忆起了自己几个钟头前是如何从那所宅子出来的。
一些记忆碎片就在这个时候pop出来。早晨的时候, 汤普森走进屋,将他能回忆得起地方的现钞都整理出来,共计一千四百美金。煮鸡蛋的餐盘里出现了几截肉肠,不是那种指头粗细的西式香肠,而是烟熏猪肉肠。汤普森将现金交给他时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阿瑟先生在花旗银行存放杂物的保险柜钥匙是不是一把红铜的”之后他便走开了。他从来不自言自语。
下一刻他戴上那顶帽檐很低的黑色帽子与黑色凡立丁大衣,由露辛德挽着胳膊走出那所爬满常青藤的红色大房子,走进夜色的汽车里,一路驶离长岛,开往皇后区……一切都很顺利。仿佛是一场梦,他几乎是以自己的本能在开车——没有撞车,谢天谢地!
此后,全身上下除了一千四百美金,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他发誓,他可以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争取更长久的自由。
他像一尾漂浮海面耗竭氧气的无鳃动物,要么永久沉没下去,要么打捞到暴烈的阳光底下。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对他进行终身裁决。他将自己全部伪装摘除干净任她宰割……给予他痛苦,给予他快乐。
天知道他有多紧张。
只要想起她,整个心魂都被搔动,控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舷窗帘子被悉数拉上,机上乘客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两万英尺高空陷入酣眠。
前方目的地三藩市,一场飓风将从东南方席卷过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
飓风果然在礼拜四如期来到。礼拜四中午开始,渐渐有些起风的意思,所有学校都早早放课。
飓风期间,商店都不开门。下课后,淮真顶着大风与细雨去了一趟超市。货架上的东西几乎快被劫掠一空。剩下的东西都打了折扣,淮真买了两条的面包,一匣鸡蛋,两棵白菜与一块三寸半长的牛里脊,总共才花去六十五美分。家里还有些新鲜的蔬菜,即便煮牛筋火锅,也够五个人吃到明晚。
黎红买了一打olde english 800啤酒,两人骑车返回花街时,风已经很大了,只好一人推车,一人撑伞,慢慢地走回去。到家时,一推开门,外头是狂风暴雨,屋里暖融融的飘着排骨汤的香味,淋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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