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华埠最大的报纸第一份英文版在金山市销量可观, 证明许多白人对于华人的文化生活十分感兴趣。但除了感兴趣之外, 对于他们不甚了解的东方,大部分白人更想看到的是这种古老神秘文明的落后与邪恶。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这群人的生活不是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 他们更希望古老的东方, 会像西方电影《龙女》或者《傅满洲》一样, 从始至终都扮演着绝对反派势力的角色。
对此, 美国销量最大的英文杂志《陆路月刊》在同月刊载了一篇关于中药的文章。上面写着:
中国药店呈现了另一种“我们美国城市里的华人聚居区的有趣特点”。中药陌生且神秘, 并为我们[西药]系统的巨大优越性提供了具体的证据”。卢米思牧师为我们列举了一张详尽的取材于人体的中药清单:“头发——整取, 入膏药……牙屑, 耳朵,蜕皮,手指皮和孕妇的脚指甲……血,胎盘,单只;以及其他不能刊载在《陆路月刊》杂志上的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从医学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因为中国医学是神秘而落后的。但是根据大量调查,在市政府大力督促华埠居民在公立医院办理医保卡以前,几乎没有华人愿意找西医治病。这一“行当”的利润相当高,华埠的james lee承认,在他四十二岁那年,就已经积累了超过16万美金的地产,与近5万美金的个人资产……
读到这一段落时,淮真握杂志的手都在发抖。
“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写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真的读过!”
惠老头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问她说,“创刊这个月,他们支了多少薪水给你”
她有点疑惑,“额外支付了九十美金。”
惠老头笑着说,“看吧,你写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赚了笔别人几个月都赚不来的钱。”
这份行医录她是出于喜欢才写的,心血算不上,多少也费了她一些精力。能赚钱,确实会使她开心,但这起码得建立在得到她想得到的认可基础上。被别人直截了当的无视,淮真实在觉得有些挫败,甚至觉得自己糟透了。
惠老头从她手里接过那份英文杂志,读完之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错。”
淮真问他,“哪里讲对了”
惠老头说,“没人愿意去公立医院看病。所以我相当富有。”
为了证明他很富有,或者说出于安慰她,惠老头这个月支给了她整整六十美金,并且说:现在你也是个小富婆了,多少开心点。
淮真并不觉得有多开心。惠氏诊所很久没有从中国采买药材了,药柜里的药材陆陆续续见空。如果有病人上门来,惠老头有时会直截了当告知病患:没药了,请上东华医馆去。
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向来执拗的惠老头在做某种盘算。
这六十美金,搞不好会是一笔遣散费。
淮真在大半个暑假里积攒了不小一笔资产,确实算得上相当富有,正常来说不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烦恼。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三周,入秋是三藩市最美的季节。云霞也在这一周里,拿到了三所学校的offer,包括东岸的波士顿大学和湖区密歇根大学。但她最后选择加州大学伯克利的物理系,不止因为理学院每学年一百三十五美金学费在三所大学让她觉得最能接受,也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城市消费水平低,她甚至可以每天乘船回家,省下一笔每月十二美金的校舍住宿费用。
但是淮真觉得,真正让云霞决定留在加州上大学,是因为她的亲密爱人早川君入学了旧金山湾区帕罗奥多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系。
因为已经攒够这所公立大学两年的学费,云霞没有打工,而是将整个假期很好的利用起来,时常会在周末时和朋友们去太浩湖乘皮划艇,或者夜里坐车去波格雷沙漠看星夜。
她与朋友们时常会在周末时邀请淮真,不过淮真一次都没有去过。
“礼拜日白天也要去报社。”她这样解释。
“那晚上呢”
“晚上需要看店,接听电话。”
“爸爸现在的英文水平足够应付了,放心交给他吧。”云霞故意这么说。
见淮真沉默下去,云霞便碰一碰她的胳膊,说,“很久没有联络你了吧……有他的电话吗要不要试着打过去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她手头只有一份赎回卖身契的合同,上面记录有他当时使用的支票单上留下的花旗银行客户号。
还有安德烈在旧金山住址电话。她与他并不是熟悉,贸然叨扰陌生人多少有点唐突失礼。
至此,淮真才发现她和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维系联络的方式。她有试想过在什么场合下才适合给安德烈打电话。她看过无数令人慨然的隽永故事,故事里,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联络,在很多年后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后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变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传说。
她计算过手里那笔钱:在富国快递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时中西日报也支付了她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两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现一部分。加上手头七七八八的百余美金零钱,偿还八千三百美金之外,还有一些盈余。
三个礼拜。
能给这渺茫的感情延长三个礼拜等待时限,淮
85.金钉2
下一秒, 她从镜子里看见他正对太阳光,戴上茶晶的墨镜, 脸上再看不出一丝表情。
如果假笑是避免失误的情绪掩饰,那么墨镜就是另一种。唯一感情流露掩藏在镜片后面,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男性脸部轮廓。这些统统都是他的伪装。因为情感的外露是一个人优柔与脆弱的表现,对于穆伦伯格来说是绝对可耻的。
如果这就是她的未来的人生, 露辛德只想感慨, such a fake。
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有些理解西泽。
聪明人是没有办法恋爱的, 因为他们擅长计算钻营, 而在一场脆弱的情感关系里,有太多得失需要去斤斤计较。在这种时候,一个天生富有的人显然明白自己将会在这上头吃许多亏。一个聪明、富有且善于钻营的商人,绝对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吃一星半点儿的亏。露辛德敢发誓,除非下一场战争到来,她与他家庭中绝大部分人只能与金钱, 还有一点儿凉薄的人际关系相伴,过着冷冰冰的下半生。
而如果在这样冷冰冰的一生里,有人使得你愿意在哪怕一个短暂的瞬间成为不惜一切去冒险的傻子,有人会记得一辈子。因为一个聪明人不会有太多机会心甘情愿去做个傻子, 这为数不多的机缘也许会成为你一生唯一幸福的时刻。
露辛德盯着反光墨镜的镜片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了对他的嫉妒。
西泽开始频繁邀请她去家中“约会”,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有许多人在场的场合。一场哗众取宠的表演是需要观众的, 否则它就失去了意义。露辛德每一次都欣然赴约, 她从心底告诉自己:你只是对他的计划感到好奇而已,但她从没有问过他的计划是什么。
他始终如一的绅士、有礼与大度成功迷惑了包括阿瑟在内的所有家人,偶尔也迷惑了露辛德自己。比如在那个有着巴伐利亚乡村小木屋的赛马场上,她表示出对他那匹大名鼎鼎、正直壮年的健美阿帕卢莎的赞美。而在众人的怂恿下,西泽牵引缰绳带她沿着马场围栏走了两圈,然后让她放心自己骑着走一圈。俊美白色马儿带着她走出去几步,又掉头退回到主人身边。阳光底下,她距离这位穿着白色马裤站定在小木屋外英俊而挺拔的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他笑着拽着缰绳将阿帕卢莎拉到近旁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露辛德竟不由自主从马背躬身下去,试图轻吻他的嘴唇。
在贴近他脸颊那一瞬,他两指钳住她的下巴,阻止了那个吻。然后她听见他凑近她的耳朵,说,露辛德,希望你保持清醒。
你看,明明可以节省两个音节,他却从不叫她露西。西泽似乎可以在他的计划里始终保持冷静,露辛德自己却不冷静了。
阿瑟显然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交给他们一只位于西岸的小太平洋型船舶公司与几家香烟俱乐部,美其名曰订婚礼物,事实上,她知道,这也是他的家庭往他身上增加砝码的一种。她渐渐从中了解到,穆伦伯格虽然在东岸,却在西岸拥有无数太平洋船舶公司。露辛德曾为此疑惑了一阵,后来她渐渐想明白了:西岸有什么值得穆伦伯格投资的当然是加利福利亚!要打入南方民主党严防死守着的加州可不容易,这群共和党人为了拿下加州可算是费尽了心思。
穆伦伯格在东岸也有一些船舶公司,不过都在靠近迈阿密与西锁岛的南边。但他们手头没有铁路与长途巴士的生意,不过他们显然比拥有铁路运输的斯坦福家族聪明多了,毕竟铁路横贯东西岸的第二年,苏伊士运河的通航险些击垮斯坦福。除此之外,他们占领了大量航空客运的先机。露辛德猜测,这家德国人之所以包揽太平洋上航运公司的航线,除了对加州的共和党选票虎视眈眈以外,也许在亚洲也有着许多生意。
也因此,露辛德猜测,如果西泽要偷偷逃到西岸,也许只能乘坐火车,或者选择乘坐灰狗长途巴士。
但在这一切顺利进行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在秋末的某一天的晚餐桌上,阿瑟的秘书走进来,交给他一封来自加利福利亚的信。
也许在餐桌上拆开那封信,是令他感到最后悔的一件事。
露辛德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她看见信封里是一笔八千三百美金的汇款清单。
起初她不知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直到汤普森进屋里来,递给阿瑟一只钱包。
他将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身份卡,护照,现钞,支票单,车钥匙……还有几张事先准备好,下礼拜六出发前往加州的灰狗巴士车票。
清空这一切之后,阿瑟将钱包沿着长餐桌滑过来。钱包停在他面前,他没有伸手去接,眼看着它从餐桌那头落到地上。
两秒之后,西泽在餐桌下的手将汇款单揉成一团,起身离开。
那一刻他的父亲哈罗德与阿瑟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摔门出去以前,额头上暴突的青筋。
餐桌上再次浮现起微妙的笑容。她眼看着阿瑟满布皱纹的面容上,那双威严而浑浊的灰蓝色眼珠逐渐眯成一条缝。
露辛德猜的没错。
阿瑟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即便西泽伪装得再巧妙,他身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阿瑟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即便他幸免了,别人也不能幸免于此。
露辛德望着餐厅门打开的方向——被他暴力摔开的门此刻仍惊疑不定的在风里晃动。她说了句抱歉,从餐桌起身打算追过去,阿瑟却告诉她说:“露西,对此我很抱歉。我只希望你们之间一切顺利。在纽约州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订婚的消息之前——我认为他务必得失去一段时间的人身自由。”
这三个礼拜对淮真而言,比以往任何三个礼拜都要漫长得多。
这个秋天无疑是个多事之秋。最先发生的是旧金山华埠的一次空前激烈的排日游|行,几乎所有华人店铺都将库存的日本化妆品与刺绣,拿到仄臣街进行焚烧。私卖日货将被罚款两千美金,私买日货者将被罚款一百美金。
由于云霞与早川的恋情在华埠早已不是新闻,自从某次她险些被街坊拦截辱骂之后,罗文几乎不准云霞踏出家门半步。即便如此,也时常有顽固老者上门揿铃,希望云霞公开表示不与日本人来往,否则他们会往阿福洗衣店门投泼臭鸡蛋。
由于雪介在位于联合广场的旧金山艺术大学预科学习即将开课,她决定和同校的两位白人女孩一起租一间靠近市区的公寓。淮真有向她建议过伦巴德街1-107号的四人公寓,三人去看过之后,很快决定租下来。她有向淮真提过,希望能在入住前尽快找到好相处的女性合租室友。淮真便向罗文与云霞提议,也许可以让云霞与雪介合租一间公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伦巴德街有直达前往伯克利轮渡的缆车,会比华埠便利许多。
86.金钉3
一开始, 这也许只是某个编辑被虚荣心冲昏头脑,才会在没有经过主编及淮真的同意下, 擅自在第三期英文月刊的版面发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向来被忽视的华人群体中,又太多年轻人,急切地希望借助中西日报获得白人社会的认同。他们本以为这点无足轻重的举措,并不会在白人社会激起一点风浪, 可他们想错了。华人需要发言权,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不过三期,已有太多白人翘首以待的想要看到他们出臭。比如上一次淮真那一篇行医录, 又比如这一次大西洋区的会议。
陆路月刊的编辑捕捉到消息, 立刻在九月最后一期报纸上挖苦了这件事——“大西洋地区大学联盟时常会发出一些无足轻重的邀请函。到会人数年年爆满,我敢相信,负责发送邀请函的人并没有时间去确认受邀请人是否属于他们向来排斥的人群。”
对于陆路月刊对华人群体的挖苦,暗地里排华的学校联盟回答地十分圆滑。他们在下一期滨海日报上这样说:事实上,历年来,几乎没有有色人种在会场发表过演说。
究竟是有色人种不愿意, 还是被他们拒之门外,也因此成为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秘密。
这件事究竟被华埠外的白人嘲笑了多久,淮真并不知道。这是华埠向美国社会又一次失败的叩门,比起上一次的愤怒, 这一次她内心平静得多。
一开始,她唯一担心的是, 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她期待已久的高中生活。
不过很快, 云霞这位高中毕业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让高中生们觉得好玩的事太多了, 但是绝对不包括看报纸这一项。会歧视华人的人永远会秉持他们的偏见,他们盲从于排华主流。不要尝试纠正他们的观点,和你认为好相处的人相处,你的高中生活会过得相当自在。”
这是云霞对于生活了十八年的华埠,和走出华埠中学,到公立高中上学一年时光的总结。
云霞对高中的经验应该并没有太大差错。
大学开学比高中早一个礼拜。夜里仍要在惠老头那里工作,因此淮真也比云霞晚一个礼拜搬到伦巴德街去住。
惠老头决定关闭惠氏诊所的决定,淮真却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天是理工高中开学的前一个礼拜五。淮真去学校报道回到家里,午餐桌上,阿福突然问淮真:“我们把惠老头的诊所租下来作新店铺怎么样”
淮真有些愕然。
阿福说,“这几天他都在和我商量。他要带那个菲律宾女朋友去欧洲度半年假,走得急。去登报招贴广告,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说这么多年老邻居,叫我随便开个价钱,三五十美金就行,希望我帮他这个忙。”
淮真突然有些吃不下饭了。她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放下碗筷跑出门去。
惠氏诊所店铺开着门,一个妇人在柜台后头将一抽屉一抽屉的药收拾出来,另一人在后院洒扫。针灸间的椅子都倒扣在了桌上,地上洒了水,空气里是湿漉漉的尘埃味道。
惠老头坐在椅子里喝咖啡读报纸。
一见淮真来,闲闲地招招手,说,“丫头,来得正好。这些菊花甘草,丁香什么的,你来整理整理好,过两天,有人上门来收。还富余十几盒男子汉丸,都给小六爷送去,替我慰问慰问他的腰子。”
淮真咬牙切齿:“谁要替你送!”
惠老头手一摊:“预支的六十美金工钱还给我!”
淮真瞪着他,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咬牙切齿的说:“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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