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尼罗
她所停留的这个地方,是一座挺富庶的小县城,果刚毅上个月带着一个团的人马开过来,也不知道是要在这里驻扎多久。北伐的火焰正在从南向北席卷,他那位充满智慧的、给他教训教他做人的老上司连司令,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放出眼光,为自己精心挑选了新的阵营。果刚毅随着连师长走,就也糊里糊涂的成了革命军。
果刚毅水平有限,胸中实在是没有大格局,但让他见见人说说话,或者带兵守个小县城,那倒还完全没有问题。金效坤带着傲雪前来投奔他时,他表示了热烈欢迎——他这人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发财的,尤其是前些日子损失了五十万,让他更加的奋发,必要尽快把那五十万再赚回来。赚钱的道路——在他看来——有很多条,但单凭他一人之力,他有点力不从心,所以金效坤来得正好,这回他们二人联手,他出钱,算东家,金效坤出力,算经理。这座小县城也算是交通要道,守着这条要道,他得把生意做起来。
金效坤和果刚毅到底做的都是什么生意,傲雪一点也不知道。和金效坤住在团部后头的一座小院里,她忽然空落落的没了事做。先前在北京家里的时候,她从早忙到晚,家里的活怎么干也干不完,如今她清闲了:饭有厨子去做,衣裳有老妈子洗,柴禾和水也有小勤务兵去挑。如果她愿意,她满可以从早睡到晚,而且不会有人挑她的理。但她琢磨着自己可能是贱,闲了几天居然还闲得难受了,早上也是越醒越早,恨不得要和公鸡一起起床。可是起来了又能干什么呢没事干,只能是坐下来想想心事,一想就想到了施新月身上,然后她那心里就火烧火燎的疼了起来。
她总觉着施新月死得蹊跷,“觉着”而已,不敢细想——那天清晨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她在事后都不敢细想。她知道自己必须狼心狗肺的忘掉施新月,必须死心塌地的相信金效坤,非得这么着,才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天早上,她又早早的起了来,推门走到院子里,她看见了金效坤。金效坤穿着一身鸦青色哔叽夹袍,独自站在院角一丛花木前,他歪着脑袋,正在审视枝子上的芽苞。清晨阳光照射下来,他气色不错,新刮的脸,下巴微微的有点泛青。忽然一扭头望向了傲雪,他笑了,眼角显出浅浅的纹路,给他添了一点慈眉善目的意思:“多穿点,不冷吗”
傲雪低头扯了扯身上的小袄,然后答道:“不冷,大哥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一会儿要和刚毅出门去,去见个人。”说到这里,他很诧异的一笑:“你猜是去见谁”
傲雪也笑了,同时发现金效坤的白发在转黑,他的身体状况真的是在一路好转:“那我上哪儿猜去你的朋友里头,我就认识个果先生。”
“是段人龙。”
傲雪听了这三个字,迟疑着没言语。金效坤见了,便解释道:“段人凤的哥哥。”
一听“段人凤”三个字,傲雪想起来了:“哟,段人凤不是那个——的太太吗”
她现在视金玉郎为鬼魅邪祟,提起这个人来,她连那个“他”字都不想用。金效坤却是无所谓,心平气和的答道:“已经不是了。这里头也是一场大戏,我也是昨天才听刚毅讲的。”
傲雪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惊讶,心想那个段人凤能和金玉郎闹掰,证明她还算个正常人。
金效坤这时又想了想,然后告诉她道:“段人龙那里不远,我们坐汽车去,大概明天就能回来了。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我,要是无聊,晚上就让门口那个小勤务兵带你看戏去,这里除了看戏,也没有别的娱乐了。”
“我不用你管。”她含笑答道:“你自己路上小心。”
这时候院门一开,是一名副官进了来,请金效坤到团部去。金效坤向傲雪道了别,然后跟着那副官出了门。傲雪目送着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对她一直是好,好得彬彬有礼。有个形容好夫妻的词,叫做“相敬如宾”,傲雪看他如今和自己的这个光景,就正是标准的“相敬如宾”。
可他们并不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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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不虚此行
金效坤怀疑天下的指挥部可能都是一个样子——大兵成队的开进城里,找一处好些的房子霸占下来,这处房子就成了临时的团部。好房子都差不多,里头住的人也都是丘八太爷之流,所以各处大同小异,比如此刻他随着果刚毅下了汽车,抬头一看这段人龙的大本营,简直以为自己这一路兜了个圈,又回到了果团的团部。
他记得自己对段人龙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看着大门前的那个人,他愣了一下,只觉那人似曾相识。而段人龙一抬头看见了他,目光也定住了。
他们原来是见过面的,就在段氏兄妹护送金玉郎回到北京的那一天——他们似乎也就只在那一天,见过一次面。他们是因为金玉郎才打起了交道,而当他们在长安县为了金玉郎讨价还价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之中,那个看起来最柔弱的,竟是最凶残,那个看起来最天真的,竟是最邪恶。
他们都是从金玉郎的手中死里逃生出来的,所以虽然先前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如今这样互相看着,如同故人相见一般,心中都是百感交集。果刚毅莫名其妙的打量了他俩,忍不住清了清喉咙:“你俩这是……还需要我介绍一下吗”
金效坤没理会他,抬手摘下帽子合在胸前,他向着段人龙浅浅的一躬身:“段团长,久仰大名了,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会是在这里,真令人有造化弄人之感。”
段人龙也是军装打扮,他是果刚毅那一款式的大个子,只是因为瘦,所以才没长出虎背熊腰的身量。寡白着一张脸,他的眼角眉梢一起长长的扫向鬓角,样貌是好样貌,但是这一路的眉眼,无论是长在男子脸上还是长在女子脸上,都是薄情寡义的风流相,至少也是个没福气的。扬着这么一张脸,他眼珠子打转,盯住了金效坤的头发,看了一两秒钟,他开了口:“你出来啦”
金效坤明白他的意思,向着果刚毅的方向一点头:“全凭了果团长相救,我才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你命挺大,我还以为你肯定完了呢。”说完这话,他抬手挠了挠鬓角,又道:“那小王八蛋当初恨你恨成那样,结果把你扔进牢里就算了,我一没杀他二没打他的,他反倒非要我的命,真他妈邪了门了。”
金效坤说道:“段团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段人龙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我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小王八蛋掐死,那小王八蛋早点上西天,也就没有后头这些烂事了!”然后他一挥手转了身:“跟我走,进来吧!”
果刚毅一扯金效坤,迈开大步追上了段人龙:“哎,段老弟,你这个月收着饷钱了没有”
段人龙单手插在裤兜里,且行且摇头:“没有。我看咱们就别指望那点军饷了,除非开仗,否则甭想从司令手里抠出一个铜子儿。”
果刚毅一笑:“谁说不是呢,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找钱。”
段人龙回了头刚要说话,前方忽然跑来了一名副官,那副官见了果刚毅和金效坤,略一犹豫,随即凑到段人龙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段人龙微微的有点变脸色,问那副官:“这回看准了当真是要生”
副官小声说道:“连来了两个婆子,都看了,都说这回是真要生了。”
这时候,仿佛是从后院,隐约传来了一声哭喊。段人龙的脸色彻底变了,拔腿向前跑了一步,随即又原地做了个向后转。果刚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怎么着老弟你老婆——尊夫人——要生孩子了”
段人龙痛心疾首的一摇头:“不是我老婆,是我妹妹。”然后他恨恨的一指金效坤:“你家那个小畜生,真他妈的能活活害死人。我好好的一个妹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了话题:“你俩谁生过孩子”他四面八方的喝问全院:“有没有生过孩子的”
果刚毅哭笑不得:“我俩怎么可能生过孩子”紧接着,他理解了段人龙方才这一句话:“这事你得听接生婆子的,问别人没用。”
他这话一说完,后院又响起了更尖锐的一声惨叫。段人龙像是被那声惨叫吓住了,呆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撒腿就往后头跑。留下果刚毅和金效坤在院子中央,果刚毅扭头问金效坤:“这叫什么事咱们好容易来一趟,还正赶上他这儿生孩子。那他还招不招待咱们了”
金效坤向他走近了一步,迟疑着问道:“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家的小畜生害了他妹子难道他妹妹要生的这个孩子,是玉郎的”
果刚毅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他妹妹和小畜生在一起过了小一年,后来小畜生杀他这事闹出来了,他妹妹才悄悄跑了。你说那孩子不是小畜生的,又能是谁的”
金效坤沉默片刻,最后说道:
第112章 新生命,旧世界
午夜时分,段人凤觉得自己要活活疼死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大哭,单只是有气无声的在床上辗转,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她的娘,她的爹,最重要的人是她哥哥,他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朋友。
除此之外,也有金玉郎。
她恨他,恨了已有个月,然而前头那个月的恨意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恨得刻骨。他可真是害人害到底啊,哥哥福大命大没有死在他手里,他又用他的孩子来折磨妹妹。肚里那个小小畜生横生逆产,接生婆子怎么舞弄也舞弄不出来它。窗户挂了帘子,窗外有人来回咚咚的走,那是她哥哥,她知道段人龙一直守在外面,她还知道他又惊又怕,快要急死了。
有人扶起了她的上半身,将一碗黑稠的红糖水送到了她嘴边。她挣扎着喝了几大口,糖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进衣领里,她又听见了接生婆子的声音,那声音粗糙严厉,是个恶婆子的喉咙:“使劲!让你使劲就使劲!”
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于是完全听了恶婆子的话,咬紧了牙关去使劲。忽然间她又大叫起来,就在这大叫之中,接生婆子从她双腿之间硬扯出了个小活物。
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段人凤瘫在床上,只剩了一丝两气,然而心里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道鬼门关,自己接下来,又有好些年的人生路可以走了。
往后,她再也不会和哥哥做对了,她要和他兄妹一心的活下去,她再也不会私自去爱上什么陌生人了。
像是完成了善后工作的最后一步,段人凤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轻松又笃定。和金玉郎最后的一丝牵连,也随着鲜血彻底脱离了她,她祛除了一切烦恼与累赘,自觉着像是个下凡历劫的什么神仙,历劫完毕,终于又恢复了真身。
她的真身曾经是古怪顽劣的女学生,曾经是长安县外的小女匪,曾经是北京城里的赌徒,唯独不是那个大隐隐于市的金太太。她想她之所以能够在一座小宅院里坐牢似的一坐坐上小一年,也许只是因为金玉郎需要那样的她。
金玉郎需要一个理解他疼爱他的伴侣,所以她不知不觉的变化了自己,只是因为他需要。
似睡非睡的躺了,她像是要昏迷,但依稀还能听见外界的欢声笑语。接生婆子——不止一位——自知这回是立了功劳,正争着向外报喜,段人龙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不知道是问谁:“真没事已经睡着了”
她听了哥哥的声音,像是又得了一重保险,于是身体一飘,沉沉的睡过去了。
段人凤休息睡眠,一时三刻是不能再受惊动的了。段人龙那一颗心悬了半个多月,如今也终于落回了原位。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他把余下事务丢给了张福生,自己唏哩呼噜的喝了一大碗热馄饨,然后回房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上三竿之时,他睁了眼睛。
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这几个小时的觉睡得太死了,一个梦都没做,周身的关关节节也都松散了开,如今需要时间重新组合。窗外传来了隐约的婴儿啼哭声音,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妹妹昨夜生了个小男孩,自己昨夜添了个小外甥。
他想去看看妹妹,也想去看看小小畜生,但是忽然抬手一拍脑袋,他记起了昨天光临的两位客人——那两位客人让自己安排到哪里过夜去了不知道,昨天他忙得发了疯,后来好像干脆就把那二位给忘了。
段人龙当即下床洗漱,然后出门寻找二位贵客。幸而二位贵客离他不远,就住在前院的两间厢房里,他找出来的时候,这二位已经用过了早餐,正在房内嘁嘁喳喳的说话。忽见他进来了,果刚毅站了起来,笑道:“段老弟,恭喜啊。我听说你已经活活熬了半个多月,今天令妹母子平安,你终于熬出头了。”
段人龙叹了口气,找椅子坐下了:“是,终于熬出头了。”随即他抬头望向了果刚毅:“对不住啊,我这回实在是慢待你们了。”
说到“你们”二字,他顺势又转向了金效坤:“昨天我是不是骂你了”
金效坤摇头微笑:“我能体谅段团长当时的心情。”
他笑得和善,讲话也是娓娓道来、不急不躁,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文明劲儿。段人龙见了,越发的有点过意不去:“我昨天是太着急,急得就口不择言了。其实这全是金玉郎做的孽,和你没关系。”
段人龙在吃饱睡足之后,恢复了理智,就打算说两句转圜的话,和这二位交个朋友。不料金效坤听了他那一番言辞,却是又摇了头:“不,段团长,我是有些责任的。”
此言一出,果刚毅先转向了他:“嗯有你什么事”
金效坤叹息了一声:“我是玉郎的哥哥,长兄如父,家父去世之后,我身为金家的一家之长,对他就应负有管教之责。可是我——”
话说到这里,果刚毅抢着又开了口:“责任不能乱揽,他能受你管吗你管得了他吗”随即他又向段人龙解释道:“确实和他没关系,因为金玉郎这小王八蛋是个姨娘养的,自小就在外头长大,心里可能根本就没认他这个大哥。”
果刚毅这话是好意,怕金效坤胡说八道引火烧身,然而金效坤没理会他,自顾自
第113章 踌躇
果刚毅路上听了金效坤的话,确实以为他是闲的,可到家之后一想,他又感觉自己能够理解金效坤——金效坤这人特别适合做个大哥或者家长,能不能做好另说,至少他自己是愿意。金老爷子这些年把心眼偏到了胳肢窝里,一贯只守着金玉郎那娘儿俩过活,对金效坤这边堪称冷漠,而据果刚毅看,这金效坤越是不受待见,越是奋发图强,总憋着要让金家兴盛起来。虽然后来事与愿违,但是他这份心情并未冷淡,还想着他上一辈的偏心眼儿父亲,与下一辈的小侄子。
果刚毅不是这种性情的人,他有点像段人龙,自己吃饱天下不饿,段人龙还有个妹妹要牵挂呢,他连这么个妹妹都没有,单是自由自在,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大奉献,就是为金效坤花了五十万。五十万不能白花,他认为金效坤总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一笔巨款。
既是要活到八十岁,那么就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要从长远计。因此果刚毅问了金效坤:“你把那个崽子弄回来,是当侄子养啊还是当儿子养”
金效坤被他问住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做伯伯的,只要是养得起,养几个侄子倒是没什么,可问题是你那侄子的爹可是金玉郎。你不记金玉郎的仇,可你那二姑娘也不记吗”说到这里,他那思维一跳,跳到了二姑娘身上:“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别说要等打完仗,谁知道这仗要打到哪天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是三十几来着我记得你是比我大三岁,但你长得着急啊,你不像我,我看着还是大小伙子呢,我过个十年八年再结婚也行。”
说到这里,他那话题再次拐了弯,讲到了他的婚姻计划——他自认为是个魅力无限的伟男子,加之没了次长舅舅的庇护,所以为了前途和金钱,他不结婚则已,一旦结婚,至少也得娶个次长家的小姐。
金效坤洗耳恭听,希望他就这么一路东拉西扯的说下去,说到离题万里才好,千万不要再研究自己了。
这边果刚毅对着金效坤滔滔不绝,而一百里开外,段人龙也在和段人凤窃窃私语。
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倒不是怕谁窃听,是段人龙认为妹妹此时太虚弱,自己若是高声大嗓的讲话,会震着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他嘁嘁喳喳的说:“看看金效坤的意思吧,他若真是想要,我看那就给他。要不然留着是个累赘,看着也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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