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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你看到南越人的战船了么?

    黑夫问侄儿尉阳。

    也是奇怪,一艘未见。

    尉阳有些诧异,他听说,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只众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亚于闽越,但舟师行驶至此,为何不见它们来迎战?

    黑夫却知道这是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带着武昌营的数万大军,走北江道抵达四会,安营扎寨,打造船只,一副要越江渡海来攻的姿态。这附近越人诸部所有的船只青壮,都去了四会,阻扰秦军去了,在这沿海地带,只剩下老弱妇孺忙着割稻

    上一次秦越战争里,越人避战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负秦人不擅长山林作战,逃进深山老林,二是欺负秦人不习水性,划船到海岛上,这次多半也会故技重施。但不论是哪种,都需要足够的粮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谷子,再带着逃匿,不然光捕鱼摘果打猎,可养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秦军竟有两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从海上过来因为消息闭塞,他们连邻居闽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阳打起旗号,让任嚣东门豹吴芮等一众战将过来开会。

    郁水过了四会后,又分为三条河道入海,故大军亦要一分为三,各走一条,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据点,便派遣陆师去攻占,掳其老弱妇孺,舟师则直扑四会,乘越人青壮船茷齐聚时,将其一举歼灭!毕其功于一役!

    这就是黑夫的计划,那样一来,南越最强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战而灭,省得他们再跑到森林海岛中打游击!

    众将应诺而去后,奉命专门载着数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掳其老弱妇孺的尉阳却来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这个虽经历战阵,却因为太顺,不识人世险恶的侄儿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对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齿?

    不敢,只是觉得,我恐怕更愿意去与越人主力作战,而不是而不是袭击老弱妇孺。

    尉阳的确有些踌躇,他加入舟师数年,只打过灭沧海君一场仗,那是打着惩戒谋逆贼子而行的诛伐,并无过多杀戮。

    眼下黑夫却不加掩饰地,让他去干类似强盗海寇才做的事,尉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手,觉得这不是正义之师该做的。

    对家人,黑夫稍微更有点耐心,他让尉阳坐下,并叫住了一旁准备开溜的陆贾:

    陆生,过来,跟吾等讲讲宋襄公的故事么?

    陆贾只好站住,说起那件春秋往事来

    于是,宋襄公拒绝乘楚军渡泓水时半渡而击,说,吾等号称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着,又放任楚军排兵布阵,双方正面阵战,结果宋襄公大败,还被楚军shè伤了腿,但他又说,我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便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说到这里,陆贾略一停顿:但宋襄公之兄子鱼却说,兵以胜为功,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讲究什么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阳:你觉得宋襄公和子鱼,谁说得对?

    子鱼说得对,兵者,诡道也,以胜为功,身为将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阳有些羞愧,他竟然怀疑起仲父的命令来。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为君子,让秦军做仁义之师,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越人并无常兵,但也可以说全民皆兵,从秦军第一次南下起,战争便不仅限于双方兵卒青壮,那些老弱妇孺,也极其凶悍骁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会用弓矢,用剑,用木棍来暗算秦军,若放任她们逃走,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尉阳,让他放下心结,去准备出发,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杀了她们,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驱使彼辈割完稻谷,带着一起,去番禺与我汇合。

    去到番禺后又要如何处置?黑夫没说。

    尉阳应诺而去后,黑夫却负手站在楼船上,忽然问陆贾道:

    陆贾,儒家讲究‘有教无类’?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君侯这样的上知者,与不能辨菽麦的下愚者不移,至于吾等这种居于中间的普通人,其贤愚,都是可以通过教化改变的。陆贾小心应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着岸上,被秦卒拴在绳子上的纹身越人们:他们也是可以的教化的么?

    这

    孔子没说过可以,只是强调华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类似的言论。

    虽然不喜老孟,但陆贾想了想道:既然古时有用夷变夏者,蛮夷戎狄之中,也出过一些贤人,应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从食人的夷狄,教化成华夏之人?

    陆贾踌躇了: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的确有些难。

    黑夫看向满脸不确定的陆贾,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毕竟到了越地后,连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齐齐髡发了,懂不懂礼仪也无所谓,像吾等这些军汉,地里黔首,又哪里懂什么礼仪呢?

    但吾等却又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中国之人,秦楚燕韩赵魏齐,过去七国之人相互敌视,但都自视为诸夏。

    虽然这种认识,仍是知识分子和贵族的专利,但这种奇妙的认同感,也是促成七国一统的内因,只需要经过大一统王朝的长期糅合,一个统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欲出了。

    黑夫不想与陆贾在这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闽越时,你不是建议,在当地搞教化么?在那里被我否了,但在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让你试试!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会掳走越人的老弱妇孺,从那些母亲怀中,夺走她们的孩子男孩

    这无疑是极恶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却仿佛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诉越人,我不会将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更不会像南越诸部之间攻伐仇杀,会吃掉敌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们,让彼辈长大后,听得懂夏言,再过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最终用夏变夷!

    说得很高尚啊,可实际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谓文明,不过是披上层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迹斑斑的野蛮而已。

    鲁迅说过,历史上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属于那种,也不能确定,未来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天下,至少是中原,会不会升华chéngrén可以为人的时代

    但他起码知道,奴隶也分两种的。

    不会听话的奴隶。

    黑夫对岸上被按倒后,仍不断反抗,试图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着来自豫章,吴芮的手下,帮秦人划船的扬越干越人,这群粗通夏言,脸上木然,摇着橹的可怜家伙,叹了口气:

    和会听话的奴隶!




第685章 图腾
    郁水分叉口处,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i)尾的小雄鸡双翅被有力的手擒住,两脚也被绑了起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刀子还是一点点靠近,干脆利落地放血,惨遭扑杀,而后又被拔毛分尸,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独两根鸡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清洗干净

    鸡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与龟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备材料。

    沉香点燃,在烟熏缭绕中,头上插着鲜艳羽毛,脸上涂着染料的大巫登场了,他接过羊部蛟部族长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处,分别递给两位族长,令他们执梃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成夏言,便是:

    左骨为侬,侬者,我也。

    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

    这便是越人的鸡卜仪式,至于所问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挡住郁水上游秦军,不让他们来此么?

    马蜂部迟迟不来,他们会不会试图劫掠吾等空虚的后方?

    家里的谷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羊蛟两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会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话:事有不决乃卜。对越人而言也一样,眼看聚集在四会的秦军越来越多,对这场仗,他们还真没什么把握。

    战而胜之?两部君长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就与秦军正面碰撞过,结果死伤惨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岛,最后秦人在热带疾病和缺粮的折磨下撤退,两部这才能夺回领地。

    那是从那时候起,两部开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结亲,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秦人,迟早还会回来!

    当晚稻成熟之际,战争再次爆发时,两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召集了所有青壮,乘着蛟部雕刻成鳄鱼形的龙舟,赶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顺流而下。

    与从同时,又让老弱妇孺抓紧割稻,等稻谷收完,越人就会撤回去,带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岛,和秦军再玩一次捉迷藏。

    计划看上去很不错,但羊部首领咩须,蛟部君长高竜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便有了这场占卜。

    两人说出了所祷之事后,大巫开始细细观察两根鸡腿骨侧部所有细窍,用长寸余的细竹梃插进去,再根据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据说此法有一十八种变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为吉,曲而斜或远骨者为凶。

    大巫摆弄了半天,指着每一个孔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水牛部骁勇善战,一定能挡住桂林秦军。

    马蜂部迟迟未来,或因争夺族长之位,闹了内讧。

    谷子能够丰收,家里的小羊可以顺利下崽。

    秦人船少,无法下水击败越人,我们能够顺利逃走,等过上一年再回来,秦人已经病怏怏的,可以杀死投到河里喂鳄鱼了。

    所有的疑问都是吉兆,咩须和高竜略为放心。

    但这份安心,也只持续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军巨舰击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余万,其中以羊蛟最为强盛,这次各出动了青壮万余人来,他们的船只近千,挤满了郁水河道,而秦军在湟溪关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还是粮船,故只敢缩在新修建四会水寨内,不敢冒头。

    而桂林的赵佗部虽然船只更众,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极力阻挠,无法来此汇合。

    可咩须和高竜万万没想到,敌人的舟师居然能从海上,从会稽,不远万里地绕过来,忽然出现在他们后方,并堵死了郁水的三条分汊河道!

    而四会营寨的秦军,也倾巢而出,在岸上列阵以待,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里还是岸上,都无路可退!

    咩须和高竜顾不上找那算错吉凶的老越巫算账,因为秦军的庞大楼船,已在桨叶的推动下,同山一般朝他们压来!

    四会营寨处,因为隶属于辎重部队,没得到出战机会的韩信,站在哨塔上,目不转睛看着这壮观的一幕,这是他目睹的第一次万人以上大会战,虽然看上去,结局已然注定。

    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八,说得真是没错,昌南侯能知己知彼,故此战

    他望着在秦军包围下,慌作一团,炸锅似的四散突围,却被楼船木墙及秦军弩盾挡回来的越人,笑道:易如瓮中捉鳖耳!

    四会一战后,越人青壮死伤泰半,剩下的皆为秦军所俘,用藤蔓拴着,排成长队,或塞进楼船,或依靠步行,沮丧地往东走。

    一路上,他们惊讶地发现,遭到突袭的不止是自己,虎狼般的秦军舟师,借着风帆船舶之利,袭击了郁水沿岸一个又一个越人村寨,抓走了老弱妇孺,老人妇女一队,小孩又是一队,都被推攮着走在路上,押送往一个地方:番禺。

    番禺是羊部的大本营,它也是南越唯一的城郭,据说得名于番山禺山,不过更可能是楚人对这片土地的称呼:九州之外谓之蕃国,毫无疑问,在楚人眼里,南越属于僻处一隅蕃邦。

    这群生番,该如何治理成熟番,便是大秦能永占此地的关键。

    番禺城头,早已抵达此处的黑夫望着络绎捉来的越人,感觉任重道远。

    他们现在做的事,与扫灭六国不同,六国虽敌视秦人,但大家毕竟也算同根同源,那场战争可称之为统一,而眼下,恐怕用殖民更合适点。

    虽然打匈奴也算拓殖,但匈奴远遁,其地遂空。贺兰朔方多由关中移民填充,故称之为新秦中。而岭南,显然不可能将散居各地的越人屠杀殆尽,移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过来的,得考虑两族相处之事。

    在制度上,黑夫打算在越人上层中进行甄别,打压抗秦派,扶持降秦派,让他们成为朝廷册封的君长,世代治理领地,只要能够臣服,奉上一点贡物,秦军绝不干涉,只满足于控制番禺城,以及重要交通水道。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希望,能着手开始同化,化夷为夏。

    这可比单纯的军事征服困难多了,除了那天与陆贾说的,考虑从中原找一批因为触犯挟书律而犯罪的儒生,让他们来毒害不不,是教化越人的孩童外,或许可以考虑,从信仰上着手。

    据黑夫所知,西班牙人之所以成功殖民整个拉丁美洲,除了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外,信仰也是不必可少的手段。在殖民地开拓者侵占土地与消灭印第安人时,天主教僧侣就紧步士兵的后尘,有时还走在士兵的前面:神甫们走在兵士的后面,就如月影伴随人一样。

    很遗憾,大秦没有神甫,黑夫也不打算硬造一个七八糟的宗教来,那是洪水猛兽,你敢放出来,收得回去么?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种不会惹读者反感,现成的思路可供参考。

    他离开了城头,让结拜兄弟吴芮的儿子,那个脸上多痣的吴臣,以及利仓二人带路,来到番禺城中最高处。

    这里是个大土台,挂满人头骨,摆放着许多铜鼓,显然是越人祭祀的场所,不过位于祭坛最zhongyāng的,却是五头石雕的动物,虽然造型粗糙,没法和秦朝希腊的陶俑石雕相提并论,但好歹头上的角,短短的尾巴看出来,这是五头山羊

    没错,控制番禺的羊部,崇拜的正是咩咩叫的小羊,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

    吴臣既会夏言,也通越语,他询问被俘的巫祝后告诉黑夫:据说数百年前,番禺遭了灾,野兽跑光,果树枯死,南越人饥肠辘辘,就在这时候,南海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并出现五朵彩色祥云,上有五位大巫,分别骑着不同毛色口衔稻穗的羊,降临番禺,将稻穗赠给了越人,而后大巫消失,五羊则化为石头留了下来。

    这就是羊部崇羊的原因,黑夫则笑道,若那五羊不变成石头,大概要被当时还茹毛饮血的越人大卸八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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