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这个人,演戏演疯了。关卓凡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刘先生,我记得这座祠庙,是御准建立的?
是,大帅真是渊博!刘郇膏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阎丽亨的这座祠堂,是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纯皇帝的圣谕准建,没想到是在这里。
江阴沦陷之后,惨遭屠城,从此整个江阴地区的百姓,都采取了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不出仕,不应举,算是一种沉默的抵抗。这样的情形,直到乾隆年间,朝廷准予给阎应元在江阴修祠,主动向江阴人示好,才有了改观。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关卓凡淡淡地说,走!
走?
这一声走,让大家都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一件可以定成大逆的案子。说撂开就撂开了!大家都在想。这也就是关大帅身为满人。才敢这样干,若是换了汉员,只怕立刻就要被疑心成心怀前朝。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图林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关卓凡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关卓凡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边派人把刘郇膏叫了过来。
刘先生,你看见那个老头,手里拿的那把大刀没有?
是,我亦想到了。谈到这件事,刘郇膏极为谨慎,小心翼翼地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道,当初阎丽亨大逆不道,竟敢在江阴对抗天兵,他那位姓杨的家将,正是替他执刀之人。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那位家将的后人。
刘先生,你不用多心。两百年前的事儿了么!关卓凡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阎应元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
是!刘郇膏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阎应元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关卓凡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医生,替他去瞧瞧病。
刘郇膏却不知道,关卓凡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仍在激荡不已,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关卓凡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太平军在江阴的守将,是英王陈玉成的叔叔陈承琦。他却没本事象两百年前的阎应元一样,把江阴守得固若金汤。轩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关卓凡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以炮火了破毁城门,和分别为十几丈的两段城墙。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白齐文的洋二团。白齐文固然要立功,洋二团的三千多人亦是刚从常胜军回到轩军的编制中,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太平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太平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然王陈承琦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洋二团的士兵以刺刀逐一刺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轩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淮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关卓凡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轩军发轫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谭绍光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是靠了两条电报线和一条黄浦江,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超过了三万,而且装备和火力,实际上已经对太平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白齐文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福瑞斯特或者伊克桑,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轩军的一等主力,是张勇的马队伊克桑的克字团福瑞斯特的洋一团由方济成署理的先字团。
二等主力,是白齐文的洋二团吴建瀛的建字团姜德的德字团。
三等主力,则是三个新编练的团——刘玉林的林字团展东禄的禄字团郑国魁的魁字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丁汝昌的水师,刘郇膏的中军营,图林的亲兵营。至于随轩军行动的曾秉忠的数千绿营和团勇,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淮军一起夹击,那个陈斜眼——护王陈坤书,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轩淮两军在江苏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鸿章这个江苏巡抚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鸿章客气么?
管他个屁!
关卓凡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江宁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刘总办求见。
请他进来。关卓凡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刘郇膏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轩帅,我有负所托。刘郇膏面色凝重地说道,应元庙里耍大刀的那一位,得的是绞肠痧,医生是派去了,不过终于还是救不回来。
原来是这件事。关卓凡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关卓凡心中的想法一样,刘郇膏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关卓凡心想,难怪他舞起大刀来,有模有样,原来真是唱过戏的。不过乐户跟一般的戏子又有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知县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刘郇膏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收敛了她爷爷的好心人。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刘郇膏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关卓凡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关大帅,刘郇膏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关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关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关卓凡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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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满汉之别
那天在阎应元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婉儿。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五岁。
关卓凡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五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爹妈妈呢?
前年闹长毛的时候,死了杨婉儿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婉儿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曾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听她这么说,关卓凡心中大是感慨:这一家人,称得上是忠肝义胆!
你知道你祖上是什么人么?
关卓凡这一问,让杨婉儿迟疑了——祖上是谁,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犯忌讳的事情,不可以对外人说起。不过这位关大帅,和善得很,语气里似有一股说不清的亲近之意。那天晚上,他不仅放过了爷爷,而且派了医生来给爷爷治病,又让人照料了爷爷的后事,说起来。算是恩人。
我爹爹说,我们家祖上是阎大将军身边的家将,杨起同。姑娘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果然,关卓凡跟刘郇膏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不用害怕,乾隆爷御准给阎公建祠。就是说他是忠臣,你家世代守祠,自然也是忠臣。关卓凡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公所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关卓凡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婉儿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上海去,你愿不愿意?
杨婉儿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婉儿吃惊的,是本以为刘先生口中的这位关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不曾敢望过一眼,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关卓凡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关卓凡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刘郇膏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婉儿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婉儿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不过也可见这个杨婉儿,真是个极懂事的姑娘。
婉儿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关卓凡笑了,转头对刘郇膏说道:刘先生,你找一条船,让图林派几个人,把她送到上海,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扈晴晴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上海道,不方便;要说交给利宾,他家里那位小棠春,也嫌年轻了一点儿。
交给雪岩的那位罗四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刘郇膏笑着应了,问杨婉儿: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婉儿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谢谢刘先生。杨婉儿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迟疑着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大帅,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这让关卓凡怎么说?目瞪口呆之余,跟刘郇膏面面相觑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拿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来敷衍。
这个么满汉一家。
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慈禧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江苏战事做小结的曹毓英,用一段话收了尾。
长毛在常州一带的三个伪王,陈承琦死在轩军的白齐文手里,黄子隆死在淮军的副将周寿昌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轩淮两军夹攻,最终是轩军先破城,不过陈坤书是由淮军的郭松林所击杀。这三个王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长毛,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江苏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慈禧问道,不是还有江宁?
她这一问,恭王和几位军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慈禧平静地问道,李鸿章和关卓凡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恭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鸿章,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慈禧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鸿章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国荃,也就罢了。关卓凡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曹毓英跪在地上回话,要替关卓凡辩护两句,李鸿章到底是江苏巡抚,虽说是轩淮两军分兵合进,可关卓凡也要看看李鸿章的意思。
看李鸿章的意思!慈禧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他自己身上也加着巡抚衔,赏着一等轻车都尉,赐着双眼花翎,又刚抬进了正黄旗!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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