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程氏道:张孟孙为将军臂膀,不可遽去,难以张披也杀不得么?
石勒遂于枕上缓缓颔首。于是二日后,趁着程遐派张披出城公干的机会,石勒突然间擂鼓聚将,然后即以张披迟到为理由,加以慢军之罪,下令推出去斩首。张披临终前不禁慨然而叹:我悔不听右侯之言,实是咎由自取!
斩张披算是杀鸡儆猴,张宾就此深自戒惧,日常行事更为收敛。程遐故意把前日之事暗中散布出去,众人因此都知张披是死在程遐手中,亦无不惊恐,纷纷登门来拉关系套交情——程氏之权更盛。参军裴宪荀绰任播刘征等人干脆引经据典,请求石勒速立石弘为嗣子,以安众心。
——石勒本有长子石兴,被刘聪册立为上党公世子,但这孩子既失母恃,复不得石勒欢心,众将吏也多轻视之。
于是即废石兴,改以年幼的石弘为赵公世子,遣使往报平阳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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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五年,也即胡汉麟嘉二年正月,石勒亲率大军南下魏郡,会合石虎徐光,部众七万,号称二十万,经滏口陉攻入并州,直指乐平国。
乐平国本属冀州,在上党之北,亦由上党太守韩据兼领。韩据守于坫城,遣使向刘琨求救。刘琨素轻石勒,便欲亲率大军往救,将军箕澹劝说道:我军虽众,心却不一。其晋人者久在蛮荒远地,不习恩信,难以统驭;其鲜卑者来投不久,亦不可信。况且粮秣不足,如何对敌啊?
今当内收鲜卑之余谷,外抄残胡之牛羊,闭关守险,务农息士,继续积聚,待粮谷丰登时,始可动兵。
刘琨不从,悉发其众,命箕澹率两万精锐步骑为前锋,自将大军后继。
石勒与韩据遭遇后,有将领劝说道:今看敌军多为鲜卑骁骑——箕澹是代人,本为拓拔猗卢麾下骁将,多次受命救援刘琨,后来六修杀猗卢,箕澹遂率众三万,牛马羊十万,南下归附刘琨,所以他手下不仅仅是代地晋人,鲜卑人也是不少的——其势甚强,理应深沟高垒,使得攻守易势,方可保全。
石勒摇头道:箕澹大众远来,体疲力竭,号令不齐,正可一战而擒之,何所谓强啊?况我军正在前进,岂可暂息?倘若箕澹趁势追来,哪有深沟高垒的时间?这是不战而自取灭亡之道!
于是斩杀劝谏之将,在山上设置两股伏兵,他自己率轻骑先与并州军交战,假意退却。箕澹率军追击,石勒前后伏兵齐发,并州军大败
这一战后,并州人心慌乱,乐平就此失陷,韩据逃归刘琨。石勒命孔苌为前锋都督,率军继续西进,刘琨长史李弘乃以晋阳城归降,导致刘琨大军孤悬在外,进不能战,退无所依,而且粮草将尽
第六章、耳目
并州地方广袤,加之民风剽悍,各方义帜纷起,豪门大族亦多据坞自守,顽强地抵抗着羯军的侵攻。石勒因此而不敢猛追刘琨,被迫分散各将,以巩固既占的乐平上党太原三郡国。
消息传到平阳,刘粲即刻派遣右车骑将军王腾率军北上,明为呼应石勒,其实趁机夺占了西河国。
至于河南方面,祖逖接报大惊,急命濮阳内史桓宣与东平内史徐龛率军渡河,以扰石勒之后,但因为仓促发兵,士气不高,物资不足,遂为石勒重将王阳逐一击破。
然而桓宣徐龛此次进而复退,也不能说丝毫没起效果。受其影响,南和令赵领召广川平原勃海三郡国数千户叛投邵续,河间人邢嘏亦聚众数百,揭竿而起。石勒急命右司马程遐监冀州七郡诸军事,率军讨平之。
再说刘琨,兵败后被迫逡巡于雁门新兴之间,粮草殆尽,部众离散,即便没有羯军追讨,也一步步地走向穷途末路。他还期望鲜卑拓跋氏可以发兵来援,起码再送我几万牛羊以充军粮吧,然而数番遣使,却搬不来一卒粒米
这是何故呢?原来拓跋普根自杀六修,得掌尊位时间并不长,正好就在去年秋季得病,旋即一命呜呼了。普根之子尚在襁褓之中,亦为众推为首领,然而这小婴儿没俩月也被他爹召唤走了大位就此落在了拓跋郁律手中——郁律是力微之孙猗卢之侄普根的堂兄弟。
拓跋郁律才刚继位,部族内人心不定,这时候哪有闲心再去拉刘琨一把啊?
眼瞧着拓跋在短时间内无可依靠,内侄崔悦就建议说:何不南渡河,往投祖骠骑呢?
刘琨苦笑道:祖士稚数次来信,要我警惕羯奴,我不在意,遂至于此如今哪还有面目去与他相见?何况千里阻隔,胡羯纵横,我等又怎可能到得了河南?
姨甥温峤建议道:不如西去渡河,只需谨慎,可以避过铁弗部,我即搜掠牧民牛羊,南下前往雍州——路途虽然也很遥远,却未必走不到。
刘琨还是摇头:若投裴文约,与投祖士稚何异啊?况如今士稚在洛阳,修缮宫室城郭,明欲奉天子归都,到时候既有裴文约,又有祖士稚,再加上一个我嘿嘿,‘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此非国家之福也。
他说为今之计,只有散去民众,只留一万左右的精锐,恃险而守,苦心经营雁门新兴两均,以待将来祖逖和裴该的渡河北伐
可是一想到秋收遥遥无期,胡军觊觎在侧,人心日益恐慌离散,最终刘琨连一万人都没能拢住,麾下连将吏只剩下了不到三千——《晋书即载,刘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肯与之共富贵的不少,肯跟着他吃苦的人真还不多
就这么着折腾了几个月,毫无起色,辽西鲜卑段匹磾趁机伸出橄榄枝来,说请大司空率军前往,两家并力御胡,以便重光晋室。刘越石无路可走之下,被迫应允,于是即自雁门北上繁峙,然后东行抵达辽东——等与段匹磾相见时,众不过千,且士皆空腹卒衣褴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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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琨丢失晋阳之后不久,裴该在长安迎来了一大家子同族亲眷。
裴诜裴暅自去岁离开秦州,北投凉州后,如今又间道而归长安,不仅他们兄弟俩来了,还带来了三名从兄弟——裴轸裴丕和裴彬。
凉州刺史张寔秉承乃父之志,一向恭顺于朝廷,再加上人家同族相投,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阻拦啊,不但应允放行,甚至还特意奉上厚重的川资。只是裴诜他们的老爹裴粹不肯从行,表面上的理由是为答报张公的恩情,其实私下里,他对子侄们这样说:
汝等与文约为兄弟,合当比翼,亦可明君臣之份,然我为文约叔父,长安见有文冀在,哪还有我的位置?
帮忙拿主意的长辈有一个就够了,我若前往长安,肯定会跟裴嶷起冲突——再说了,我家向来在西,他兄弟青年时即向东去,几十年不见面了,哪还有多少亲情可言?
裴该听说西眷一下子跑来五兄弟——还不算携带的家眷疏族——不禁大喜过望。先不说亲戚关系相对会信得过一些,即以家族底蕴而言,姓裴的天然就会比那些二三流家族子弟要强啊。比方说上一代,即便不提老爹裴頠,那裴邵裴遐也皆一时俊彦,裴嶷的才能还就摆在自己眼前哪。
啥,你问还有草包裴苞作死裴盾,以及降胡的裴宪?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既被卷入了战乱的漩涡,又没有我这个穿越者来引领。裴诜等人若能归我麾下,因才施用,想必不至于蹈那些混账的覆辙吧?
裴该即在府中设宴,款待同族——裴嶷和裴通自然也过来了,唯有裴开裴湛出守在外,不能与会。堂上一溜食案,叔侄兄弟们其乐融融,后堂则由荀灌娘主持,款待诸裴的妻室。
开篇就是谀词如涌,听得裴该连连摆手:我等兄弟,又何必如此?裴轸道:在座兄弟,唯吾年长,说几句话,文约不要见怪。顺手端起酒盏来:文约能于尸山血海中逃出,自徐方艰难跋涉,而至于今日,即便置诸史册,也是要独传详述的。旁人称颂,或有依附之意,我等兄弟则纯出本心。且我裴氏各支,一时分散凋零,不意今日尚能重聚,且家门或将更为光大,又怎能不使人喜极而泣呢?说着话,泪珠子真就叭哒叭哒往下掉了。
裴该心说我这位四兄——裴轸在从兄弟中行四——还真是个好演员咧,加上人长得又帅,真搁后世也是偶像派明星啊。赶紧安慰道:阿兄且拭泪,今日欢宴,即便喜极,不当垂涕啊。
就此把话头转开,问问众人在秦州和凉州的情况,顺便仔细探问了一番凉州的内情。完了裴嶷就问:卿等既归长安,各有何志,欲任何职啊?他生怕裴该为避嫌而不肯重用从兄弟,要抢先把基调给定下来。
众人都不大清楚裴该的性情,不敢狮子大开口,再者说了,裴嶷那支是先到的,倘若疑心我兄弟跑来想抢班夺权,可怎么好?裴暅说我字写得不错,裴彬说我文学上还过得去,就没人一拍胸脯,说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当重任。
具体任何职司,文约你瞧着办好了,我们不争。
可是几个人,尤其是裴诜裴暅,不时拿目光去瞥裴通,用意有二:其一,这庶弟如今都入了尚书台了,我等嫡兄,总不能屈居其下吧?其二,文行你怎么也不帮忙哥哥们说说话?
可是裴通瞪俩大眼只是憨笑,假装天真,就是不肯开口帮腔。
裴诜见状,倒也不以为忤——那小子什么个性,我可比你裴该要熟——于是笑笑,端起酒盏来说:昔日贾思范(贾模)执政,诸贾并列朝堂,进不能匡正得失,退不能善保家门,终究无用。不如我裴氏,成公(裴頠)并不援引兄弟,或守外郡,或入东海王幕,虽逢大难,亦多得保——我今也不求朝官,唯望入幕,善辅文约,且可日夕向文冀叔父求教,以广学识。
裴该欣慰地一笑,暗道这裴诜或许倒是个可用之才。
他早就已经听说了,裴诜在上邽设谋,扳倒了张春杨次,那小花招玩得别提有多娴熟啦。不过具体该怎么用裴诜,他还在考虑当中,所以也不把话说死,只道:即便入我幕中,难道就不能兼领朝职,如文冀叔父么?兄等亦不必太谦。
欢宴过后,裴该都为各家安排好了住处,兄弟们告辞而退。当晚裴轸就把两个弟弟召唤过来,密议道:我看文约之意,或将重用子羽(裴诜)。文冀叔父先投,行之(裴通)其次,则我兄弟本已落后于人矣。况我等失怙,若不振作,将来朝中幕中,乃至于族中,安有容身之地啊?
裴丕道:阿兄所虑是。以弟看来,若欲脱颖而出,必掌兵柄乃可!
裴轸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注目裴丕,说:文质(裴彬)体弱,难改武事,唯我兄弟乃可投笔从戎——我当寻机暗示文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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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欢宴,裴该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一连拉了三天的肚子,他倒正好趁机放松一下,请假在家中安卧,仔细考虑兄弟们的用场。
裴轸裴诜等人自然都陆续跑来探望。裴该见裴诜是一个人来的,连俩兄弟都没带,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却抢先道:我近日目昏耳噪,视物不明,辨声不清,实可忧也
裴诜闻言吓了一跳,心说你不是肠胃不舒服吗,怎么还眼昏耳鸣?这听上去可不是小病啊,你都还不到三十岁,可千万别这个时候倒下来——你倒了我们可怎么办?
急忙问道:可有寻医诊治?病因为何啊?
裴该紧盯着对方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医者乃云,为我居高,高处自然昏昏,下处乃可察察。
裴诜一皱眉头,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毛病要爬高了才犯,坐在低处就不犯病?瞧瞧裴该,虽然坐在榻上,距离地面也不过一尺来高而已略一沉吟,已明其意。
于是就问了:文约所言,可是求能辨声识形者,担当耳目之意吗?
裴该捻须笑道:闻弦歌而识雅意,兄之谓也。不愧是能设谋除去张春杨次的智者!随即注目裴诜:阿兄可肯充我耳目么?
裴诜犹豫了一下,理由自然也跟裴嶷不肯担负情报工作相同。不过他今天单独过来,就是想跟裴该深谈一番,了解一下这位族弟的志向,同时也争取入幕后得到一个重要职位——若说重要,还有什么比得上搞情报的?
于是拱手,并且改变称呼道:明公既然有命,诜焉敢不从?但须细问,内外之事,难道一以委我不成么?
裴该把右手掌摊开,五指并拢,状若刀锯,朝着空中虚虚一劈:成皋以西,一以任之。
至于成皋关以东的对外情报工作,他早就已经委任给王贡了,如今王子赐就停留在东莞郡内,面北背南,前面两只眼睛一盯石勒,一盯曹嶷,背后还要长眼,瞄着建康。
裴诜略略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把内外诸事全都委之一人,说明裴文约为人还是比较谨慎的,而且——我也不至于陷得太深。他假装苦笑道:成皋以西,不唯平阳,尚有关中河南从来为君耳目者,多遭人嫉,明公是欲置我于火上么?
裴该微笑道:唯阴险跋扈之辈,始遭人嫉。昔秦用何人总耳目?尉僚也,官至上卿;汉用何人总耳目?陈丞相也,名垂竹帛。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搞情报工作,尤其是监视内部,未必就会遭人嫉恨了,只看你是不是恃权跋扈,罗织害人;第二点,尉僚为秦王政搞情报工作,他这个尉可是武装部队总司令啊,陈平为刘邦搞情报工作,他最终做到了丞相——你只要好好干,前途无可限量。
不过裴该随即又说:外事不论,凡内监诸将吏者,若只有检举之权,而无收捕之任,则与御史无异
对内监察,不见得就是特务,特务之可怕,是因为他们调查检举逮捕乃至审判一条龙,自然易生冤狱,乃遭人恨。
裴诜道:事有轻重缓急,且当乱世,若急切时,不宜无命捕之权,否则与朝中御史何异?你说我这工作跟御史没区别,要我说区别大了,若非乱世,你也不会在幕府中设这么一个职务;可是既在乱世,很多事情若先禀明了再办,必然贻误事机啊!
裴该点点头:卿言是也。想了一想:然不可无命而断。收捕权我可以下放,审判权却不能给你,否则就真成特务机构了。想当年曹魏搞特务政治,不但当时遭骂,而且千古遗臭。
裴诜当即拱手:愿为明公分忧。
第七章、还都之议
自从正旦以来,长安城内,朝野上下,都在乱纷纷讨论着一个重大问题:是否应当遽奉天子还都?而裴公是否愿意奉着天子还都?
洛阳是正牌的都城,长安连前朝西都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天子迟早都是要返回洛阳去的,还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咱们干脆别定都城,就留在长安不走了吧。可是要什么时候才归洛呢?是今年,是明年,或者等到猴年马月天下底定了再说?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自从前年岁末,裴该和祖逖收复了洛阳,并将胡汉势力彻底驱逐去了黄河以北,朝中便有人提出,理当奉驾还洛。尤其那时候刘曜虽然北归,冯翊北地二郡还在胡人手里,麴允顿兵万年不敢北上,长安城岌岌可危,就有不少人琢磨着,咱们还是离此险境,回归河南为好啊。
然而这个提议被索綝硬生生地给踩下去了,其后虽然祖逖上奏请归,索綝控制着尚书省,亦皆按下不发。如今则不同,祖逖在正旦贺表中重提前议,类似这种表章没有什么密级,流传的范围比较广,而裴该又没有刻意加以压制,就此导致群议汹汹。朝中大老们尚未表态,中层官员倒是有不少都上奏以表达自己的观点——有赞成还洛的,有反对遽归的。
而且此前长安城中多为关中士人,象华恒那类关东出身的,数量很少。而自裴该执政以后,大召中原士人返乡,主动来投和他特意简拔的关东人士越来越多,故此请求还洛的呼声就无形中高涨了起来。
裴该本人并不表态,由得各种议论发酵一段时间——他要先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再权衡利弊,做出决断。
虽执晋政,但裴该实际上能够控制的也仅仅雍州和半个徐州而已,再加上他不打算这就跟晋廷撕破脸,是不能不顾忌公议的。实话说,即便他有曹操的实力,有王莽的威望,倘若朝野上下一致要求还都,那也不能公然逆众而行,否则必遭千夫所指。
不过就目前来看,遽归派和缓归派,比例相差不大,天平尚无彻底倾向哪一方的迹象。
等到石勒率师入并,刘琨兵败北遁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中大恐,天平遂开始向缓归派倾斜——石勒刘粲联成一气,则河南的压力必然增大啊,关中好歹有山河之险,留在长安,比回归洛阳要多少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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