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来人说既然如此,那说不得,我裴氏也只好输粮五千啦。
薛涛摇摇头:不可,裴大薛小,若止输五千,恐怕刘粲恚怒——怎么的也得六千六千五才成吧?
来人就问:倘若刘粲发兵来攻,薛氏可能与我等共御否?
薛涛说那是当然的,随即却又补充道:我已在县内设坚壁三处,互为犄角之势。去岁平阳大荒,胡寇粮秣不足,料其最多不过发万众来,不必裴氏出兵,我薛氏自可当之。但若刘粲亲率大军到来,恐难守御
来人慌了,忙问:若真如此,当如何处?
薛涛道:那便只有俯首而降,质子入朝了。随即笑笑:好在裴氏之甥尚未降生,遣前妻之子去往平阳,我也不心痛。然后笑容又再度收敛,道:倘若刘粲不肯应允所请,定要灭亡裴薛,无奈之下,只得举族西渡,迁往夏阳但不知裴公见在长安,可肯接纳否?
来人嗫嚅道:我亦不知我家并未遣人与文约公联络。
薛涛闻言吃了一惊,忙问:裴公既执晋政,复逐刘曜,步武关西,料其不过三五载,必当渡河来攻。我本望以裴氏之婿的身份,前往相投,将相可期——为何不肯遣使联络啊?你裴家别是真打算从胡了吧?那我薛家可该怎么办啊?
来人倒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临行之前,裴桐裴苫就已经把裴硕的考虑理由,在小范围内传达过了——当下也不隐晦,合盘托出。薛涛不禁笑道:宏德公太过谨慎了些无妨,若贵家有此意,我薛氏可密遣人往长安去。自刘曜去后,我便往汾阴渡口暗塞了不少族人,由此渡河,半日即可抵达夏阳
你们不是怕被刘粲揪住把柄吗?我薛家不怕啊,我们敢冒险,那就由我派人去跟长安联络好了——只是,还须贵家一纸书信。
来人说书信么,族长肯定是不会写的——怕落胡人把柄啊。薛涛便问:裴氏之中,岂无一人有胆色的么?
来人想了想,便即拱手:我当尽力为之,薛君可候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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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硕在说服裴桐裴苫的时候,曾举平阳襄陵的贾氏为例。原本大河东地区显贵之家,莫过贾裴,贾氏甚至还略略压过裴氏半头,但很快就在八王之乱中遭了大难,几乎灭门。
其实贾氏死于乱的,比裴氏死于乱的,只少不多,但问题贾虽贵于裴,人丁却远不如裴氏来得繁盛,同样的死伤,对裴氏不过损及毛发,对贾氏就伤筋动骨了。
只是贾家也并未纯然死绝,平阳郡襄陵县内仍有宗族聚居,族长名叫贾众。
贾众乃是贾充的从孙,惠帝时担任过散骑常侍,赵王司马伦之乱,贾氏正支断绝,等到司马伦授首,朝廷便欲以贾众继为贾充之后。但是贾众瞧出来这个朝廷朝不保夕了,怎可能再上贼船——我若真继贾充,就必然得立朝为辅臣啊,倘若再来一拨乱子,很可能第一个掉脑袋——假装疯癫,才勉强逃过了一劫。
可是既然疯了,自然不能再仕官,贾众被迫返乡,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好在疯名在外,胡汉政权也没逼他出仕,原本显赫的襄陵贾氏,就此沦落成为乡间小地主,田不足百顷,族人不过百数。
贾众对此不能不痛心疾首,也有发奋图强之意。但他不愿仕胡,还暗藏着一本变天账,尤其听说胡汉连失河南关中,这老疯子也不免蠢蠢欲动起来。只是他没想着去联络距离遥远的裴该,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邻郡上党。
上党郡守乃是韩据,本籍南阳郡堵阳县,有个从叔名叫韩寿。韩寿是晋代有名的美男子,同时还是情场高手,曾经暗通贾充次女贾午,留下了偷香的典故。贾充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儿嫁给韩寿为妻,生下韩谧,后来过继给绝后的外祖父为嗣孙,改名贾谧——乃是可与西汉贾谊齐名的大文豪,最终为司马伦所杀。
所以说,襄陵贾和堵阳韩,是有姻亲关系的,贾众因此暗中派人去联络韩据,并且通过韩据向刘琨致意,表示将来刘司空南征平阳之时,我族可为内应。同时贾众还提醒刘琨,说我得到消息,刘粲近日加封石勒,有引石勒西进之意,司空可千万要小心啊!
刘琨对于贾家很重视——再如何人才凋零,终究是当世第一等的高门显户啊,则我若能有贾氏为辅,也就不逊色于有裴氏为辅的老朋友祖逖了。只是对于贾众传过来的消息,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羯奴有何可惧啊?他若敢于正眼觑我并州,当初也不会装模作样遣使来,诡言反正,要攻王浚以自效了。虽说我数次遣兵去攻河北,皆为羯卒所败,但我派的都不是主力啊,吃亏很正常。由此可见羯奴只求坐守河北,几无扩张的野心。
再者说了,刘粲与石勒不睦,天下咸知,石勒怎么可能派兵西进,来帮刘粲分薄压力?我如今坐拥晋戎军不下二十万众,若非去岁遭蝗,粮秣不继,早就一口气杀到平阳去了。石勒你就在河北老实待着吧,等我缓过一口气来,先灭刘聪父子,转过头就杀回冀州老家去,取尔羯奴项上首级!
第三章、窃书
然而冀州方面,石勒早在去岁入冬时便已然开始了远征并州的准备。战略部署军事谋划,仰赖右长史中垒将军张宾;至于粮秣统筹物资调派,则全都压在了右司马宁朔将军程遐的肩膀上。
程子远忙得是焦头烂额,一天难得能够睡上两个时辰,习惯左手握笔,指节上都生出了厚厚的老茧。但他也是痛并快乐着,如今与张宾并为石勒的左膀右臂,张孟孙虽然是第一参谋,深受信用,几乎为石勒所言听计从,但具体权柄却有七成都落在了他程子远的手中——自己这条左膀,隐然已比那条右臂要粗啦。
这一日便又折腾到很晚。张披进来的时候,见程遐正就着灯烛,歪着头,在展看一份书信,听得呼唤,急忙将之折起,压到案头一摞公文下面。张披假装没看见,迈入门内,拱手道:夜已深矣,司马因何还不就寝啊?日夕操劳,恐伤身体。
程遐摆摆手:子安暂候,我稍顷便做交接
张披忙道:司马看岔了,我是张披啊。
程遐眯着眼睛,朝他凝望少顷,这才笑起来了:多日劳乏,目力也渐不济原来是良析啊。旋即问道:今应樊子安当值,良析因何到此?
张披解释说:樊参军偶感风寒不适,故此与披交换了当值的日程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外有人呼唤程遐,说城西粮屯处腾起了火光。程遐闻言大惊,赶紧朝张披一拱手:良析稍待。然后光着脚就往外跑,还得张披跟后面提醒:司马着屦,司马着屦!
等到程遐跑得没影儿了,张披见室内无人,面色瞬间一凝,一步蹿近桌案,就把公文最下面那封书信给抽出来了,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呈程司马足下,展开来就着烛火粗粗一看,不禁皱眉。
他还想细读,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匆忙之间,赶紧把内文揣入袖中,把封皮重新压好,然后急退三步,拱手而立——仿佛自程遐出门以后,就从来都没有挪过窝似的。
原来是程遐回来了,还朝张披笑笑:是军士夜炊失火,好在及时扑灭,我才到府门前,便得了禀报。随即摇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处而屯积十万斛粮,太过凶险,设若真逢大火,我当如何向石公交代啊
说到这里,望望张披,便道:今晚还须筹谋此事,将屯粮分散各处——还是由我来当值吧,良析可归。
张披又劝了几句,说您这样太辛苦了,是真会把身体给累坏的。程遐只是苦笑:石公待我恩厚,即便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完了连连摆手,说你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张披无奈,只得躬身而退,可是才出门外不远,他却又蹑手蹑足蹩了回来,贴着窗缝朝内观瞧。只见程遐从公文底下把信皮给抽出来,也不展开,就端在手里沉吟少顷,然后直接撇火炉里去了,并且瞪大眼睛,看着纸张烧成灰烬,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矮身坐倒
张披离开衙署,骑着马避开巡夜的士卒,就直奔右长史府上而来,敲开角门,悄然而入。张宾倒是还没有睡,听说张披又是夤夜来访,急忙迎至堂口,见面就问:卿此时来,莫非前日探查之事,已有眉目了么?
张披点点头。张宾便即引他入堂,并且摒退仆役,张披这才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书信来,双手呈交给张宾。张宾凑近烛火,仔细观瞧。信很短,也就三四行字而已,且无落款,内容是——
足下前日来书,内文知悉,深以所言为然。彼獠豺狼心性,雄踞一州,两朝之祸也,唯望足下从中策谋,接应我军北上。即不能遽灭彼獠,亦可乱其部署,使明公专心西事,无后顾之犹。徐方亦由此得安,上下咸感厚德。
张宾越看,眉头越是紧锁,随口问张披道:止此一纸么?可有别文?
张披回答说:封皮上只写‘书呈程司马足下’,同样无落款。然在披看来,书信人不是郗道徽,必为苏子高。程遐果然与徐州暗通款曲,这便是罪证!张公当急奏于石公,戳破他的奸谋!
张宾又把书信读了一遍,这才缓缓地说道:不可。随即解释:书自外来,且无实名,难为确证。且吾亦不信程子远会背弃石公
张披有些疑惑地问道:张公果然如此信任程遐么?据我暗中探查,其人确与徐州暗通消息
张宾答道:裴文约诡诈多变,程子远或已中其圈套,但还不至于背石公而为晋人做间且其妹为石公继室,已生石弘,众议皆当册为世子,则彼与石氏恩义相结郎舅之亲,岂能遽为此举啊?
张披撇嘴道:彼终是晋人
张宾斜斜地瞥他一眼:我等皆为晋人出身,如今则是汉人!
张披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拱手致歉,但随即就问:然我辛苦窃来此书,竟然毫无用场么?
张宾沉吟道:不可上奏石公倘若程遐果有异心,必然狡辩,此信算不得什么实证——既无实指,也无署名,他可以说是从别处搜获的,接信者并非‘程司马’;若彼实无异心,我反倒成了进谗言的小人随即自嘲地一笑:进谗言也就罢了,唯怕中了裴文约的套圈!
裴该跟程遐有书信往来,那是可能的,郗鉴或苏峻受裴该唆使,也写信给程遐,同样在情理之中。但书信的内容却大可以瞎编啊,或为离间石勒君臣,或为逼迫程遐下水——你瞧,我今天跟信里瞎扯,明天就可以把同样胡说八道的一封信故意让羯军截获,且问你怕不怕了,敢不唯命是从吗?
因此张宾便说:我当寻找机会,暗示程遐,此书在我手中——不管他是否有叛意,都将惊惧觳觫,便可为我所制了。
张披有些不大高兴,拱拱手,便待辞出。张宾刚才一门心思都在书信内容上,这会儿才猛然间想起来,忙问张披:卿窃得此书,程遐可有察觉?
张披笑笑:我也是一时慌忙,将此书藏于袖中,事后暗窥程遐动静,见他未将封皮再次开拆,即已焚去那家伙肯定以为连内文都一火烧啦,所以你放心,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张宾道:程遐向来拙于谋划,近日却有开智之相,不可不防良析最好称病,这几日不要去衙署当职,且待我暗示过程遐后,便无惧了。
张披笑道:张公谨慎太过且遽然称病,不反启程遐之疑么?
张宾点点头,说对啊,是我想岔了——不如我明日便即上奏石公,将良析转至身侧,便可无虞。
张披俯首称谢,然后就出去了。
可是在他回家的路上,越想就越是郁闷,心说我立下如此一场大功劳,却不能明示以人,反倒变成你张宾和程遐私下里的交易固然你张宾可能会感激我,但为了避人耳目,反倒不方便尽快提拔我了吧?
再加上他实在讨厌程遐擅政,本以为这回可以把那厮一举扳倒,偏偏张宾瞻前顾后,不肯放手一搏。在张披看来,程遐通敌之罪是板上定钉的,因为张宾并没有如同自己一般,看到程遐烧信时候脸上的表情——那绝对是心里有鬼!问题这表情么,也很难向张宾描述,况且张宾竟然还一口咬定程遐不会背叛石勒
好吧,就算程遐确实不曾背叛石勒,那又如何了?你们二人相争非止一日,而程遐又靠着献妹邀宠,步步紧逼,倘若换了是我,就算这是裴该的圈套,我也要去跳上一跳,只为了把程遐扳倒!
石公离了你张孟孙,或许难以成事,但离了一个程子远又如何?还有我可以顶上嘛!
要不要干脆趁着这个机会,自己不但扳倒程遐,同时也脱离张宾的门下,自立一方?
张披越想就越是热血沸腾,于是返回家中后,赶紧把那封书信默写出来,然后翌日一早,袖着来报石勒。
石勒拿到书信有点儿蒙圈儿,说张良析啊,我不认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上面写的究竟是啥内容咧,你给我念念呗。
张披当即便将信文背诵一遍,完了把窃书的前因后果,向石勒详细描述一番——当然啦,他不会说自己早就跟张宾暗中往来,一直在盯着这事儿,只说昨晚见到程遐神情不对,一见自己进门就赶紧藏东西,这才偷窥一二,竟然得破奸谋。
石勒皱着眉头,把手中书信一扬:此便是汝从程司马处窃来的通敌之信么?
张披说不是——臣知此事重大,因而夤夜往报右侯,书信实在右侯处,这是臣默写的副本
既然如此,右侯因何不呈上真信,却使汝将副本来报?
张披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右侯云书自外来,难作实证,故而先将书信扣下,欲等机会,再向程司马当面质问。然臣以为,程司马通敌之罪确凿,若不能急察之,恐其毁灭证据,甚而闻风遁逃。且彼今负重任,筹措大军粮秣,倘若刻意行私,必误西征之事。是以臣不敢稍瞒,候天明即来禀报明公。
石勒表情一舒,大加称赞:卿实是忠心任事者,可当大任。随即话锋一转,说这事儿我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辞,不如把张宾和程遐都叫过来,当面对质吧——倘若程遐通敌与张宾隐瞒两事俱真,我一定要严肃军纪,绝不宽容!
第四章、三可疑
张宾一晚上都没有睡。
他越想这窃书之事,越觉得其中有问题。初看信文,心思只关注内容,但其实文字浅显短少,还真没什么可多琢磨的——因为文字浅显,所以出自苏峻的可能性比裴该和郗鉴都要高?这种问题研究透了也没多大意义吧?
一直要等到张披离开之后,张宾一个人独坐内室,才开始仔细琢磨所听到的窃书的全过程,发现其中有一点很不可索解,那就是——为什么会有封皮这种东西存在呢?
晋代才刚开始普及纸张,书信用纸的很少,也不象后世似的,习惯有封套和信瓤。从前的书信或为绢书,或为版书。倘若是绢书,那就可以随便折,揉成一团也没有问题;倘若是版书,则习惯两版一合,完了用绳子系上——可能还加盖封印。
若以纸为书便不同了,这年月的纸张质量相对粗劣,薄而且脆,不方便反复折叠,一般都是卷起来,再顺着纹路按成长条——条状比筒状方便携带。有人富裕,不怕浪费,也会在书信外多加一张白纸,同卷同折,再在白纸上书写题头或者落款——这就是所谓的封皮了,算是替代传统木牍外的封印,故有此称。
那么问题来了,既是徐州来的密信,必然深藏,唯恐泄露,加上内文又不长,自然用纸越小越好,四边空那么多就很不可思议,况且还多加一道封皮这寄信人是丝毫也没有秘密工作的常识吧?
而这样一封信,竟然能够通过重重关卡,顺利送抵程遐手中,难道程遐对地方上和军队的控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张宾越想越觉奇怪,而且还隐隐的有些后怕——幸亏自己没有头脑一热,急匆匆地就去上报石勒呀。
翌日一早,他正在衙署办公,但仍怀想此事,总有些神思不属,忽闻石勒召唤,便即匆匆前往。才到堂前,只见程遐也迈着方步过来了,二人装模作样,微笑见礼,然后并肩而入。本以为是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同时召两位重臣前来,可是抬头一看,只见石勒身边站着张披,面上似笑非笑,张宾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下。
——完蛋,这小子不听劝,自己先跑来告发啦!
石勒先唤张宾近前,把手里的纸递给他,问道:此书原本,据张良析说,见在右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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