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张宾接过信来略略一瞥,便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正是。
卿既得书,何不报我知道啊?
张宾急忙回答道:因为此书内容不明,其事尚且有疑,臣本欲调查真伪后,再来禀报明公。
石勒眉心一拧,便问:有何可疑?
张宾沉声答道:书自外来,且无抬头落款,其言未必确实,此疑一也;据张良析说,他窃得此书时,外面本有封皮——若为密书,不当如此正式,此疑二也;且臣实不信程司马有通敌之举,此疑三也。
说到最后一点,他特意微微侧头,斜眼去看旁边程遐的表情,只可惜程遐比自己落后了半步,看不清脸——不过程遐闻言,竟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喊冤吗?张宾隐隐觉得不妙。
就见石勒突然间一拍桌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张宾和张披都有些蒙圈儿。好不容易石勒笑完了,这才受手张宾:右侯果然不愧是右侯,万般狡诡,都难逃卿之眼目啊!
张宾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好险不过张披么,估计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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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张披离去之后,程遐继续伏案工作,时候不长,有人来报:那人果然已入右侯府去了。
程遐不禁冷笑,心说张宾啊张宾,你以为把张披安插在我身边,秘密窥探我的动静,我就毫无察觉吗?我第一个要防的就是你,既然得掌隐秘事,当然第一时间探查你府上来往人等——张披每次都是半夜过去,还走角门,难道以为我的探子那会儿都已经下班了不成吗?
我早就看张披不顺眼了,之所以不把这小子做掉,就是为了找机会把他背后的你给揪出来!如今好了,那人果然是搞阴谋的天才,设这个圈套,足以把你们俩给一锅端喽!
随即却又不禁暗叹一声,心说还是赶紧把张宾搞垮吧,为了斗他,我可真是殚精竭虑。而且只要张宾下台,或者起码遭受重挫难以复起,我就可以顺势断掉跟裴该的联系,或者起码以非对等的姿态,光从他那儿套取情报。
于是当即下令备车,秘密前来求见石勒——因为他知道石勒也日夕操劳,不到更深夜静是不肯睡下的。
见面之后,程遐开门见山,伏地哀嚎:右侯欲杀我,明公救我!
石勒当场就蒙了,赶紧伸手搀扶,说你起来说话——右侯因何要杀爱卿再一琢磨,张程二人素来不合,尽人皆知,其中某一个突然间起了杀心,也在情理之中啊,于是改口再问:又如何能够杀卿啊?
程遐答道:右侯使张披窃取隐秘书信去,明日必然在明公面前进谗,说臣暗通徐州苏峻,以此欲使明公杀我
石勒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冷着脸就问:是何隐秘书信,如何能作为汝通敌的罪证?不是伪书,确实是从你这儿窃走的,那究竟是封什么信啊?难道你真跟徐州方面有所往来不成么?
程遐赶紧解释:臣岂敢背明公而与徐州通信他本人掌管间谍工作,即便是敌方,暗有联络那也正常,只是为了避嫌,一般这种事儿程遐都要先禀报石勒知道,获得首肯才敢去做——徐州例外,事非寻常,而且他也知道石勒最恨裴该了。
随即问道:明公可还记得,前数日臣于驾前草拟的那封密书么?
石勒点头:内文我尚可复述他记忆力很好,虽然做不到过目不忘——因为压根儿就不认识字啊——但若文辞不甚古雅的文章,基本上都能过耳不忘。
程遐就此说了:明公细思,倘若有人将此书来,云受书人乃是程某,内容可能契合否?
石勒略一回想,便即悚然而惊:果然如此——难道说他脑筋也是转得很快的,当场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张披窃此书去,欲将此事栽赃到汝的头上?
程遐点头道:张披窃书,自以为神鬼不觉,而我实已知晓,暗中使人缀于其后,要看他可有幕后主使,结果他夤夜而入右侯府上!以张披的身份,即便出首告发,明公自然难信,但倘若明日是右侯将密书呈于案前,明公素来重右侯,则必深信不疑矣!
石勒笑着摇摇头:子远,卿想岔了。此书本是卿在我面前拟就,还读与我听过,我自然明白其中曲折
程遐忙道:明公天人之资,博闻强志,遐一时间未能计算至此,怀疑明公,死罪然而,倘若明公并不记得信文,则难免要为右侯所惑;而即便记得信文,若臣不急来剖析委曲,恐怕也必启明公之疑了!是以慌忙来谒,恳请明公救命!
石勒拍着程遐的肩膀安慰他,好啦,我知道了,不会因此而怀疑你的。随即嘴角一翘,微露笑容:也好,且看右侯能否看出其中狡诡,明日是否会来告发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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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今天一大早,石勒就特地等着张宾上门,谁想张宾没来,来得却是张披,并且一口咬定这是程遐通敌的罪证。石勒这才把张宾和程遐全都叫来,当面对质,等到张宾说出三可疑来,石勒不禁大笑,说果然是右侯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随即转过头去问张披:卿较右侯,相差远矣。
张披还在迷糊,赶紧鞠躬拱手,说我的才能确实远远不及右侯,然而——此非程司马通敌之证乎?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石勒注目程遐:子远,卿可为张良析解说否?
程遐一伸手,老实不客气就从张宾手里把信给抢过来了,然后瞧了一眼,就问:此副本也,原书何在?
张宾按捺着性子回答道:在我家中。
程遐不再追问,就手指着信上文字,冷冷地问张披:汝以为书此之人为谁?
或是苏峻,或是郗鉴。
程遐摇头:郗道徽昔日也曾为明公所拘,欲说其归降,其人文采横溢,名重当世,岂能为此俗语?随即嘴角一撇:也是,当时汝尚未归从明公。
那便是苏峻所书?
则受书之人为谁?
张披已经觉出来不对了,干脆闭口不言。
程遐冷笑道:汝必以为受书人为我,故执此来明公驾前进谗言,欲害我复邀功也。不妨实言相告,受书之人本当是——青州曹嶷!
张宾细想信文,方才恍然大悟,急忙问道:此是程司马唯恐明公西征并州,而曹嶷又再反复,发兵袭我之后,故此伪作苏峻之书,欲其为青州所得,则曹嶷疑心徐方将与我夹袭曹嶷,使其不敢妄动或先将兵去攻苏峻,亦未可知?
石勒拍案大笑:右侯真乃当世智者也!
遵守承诺,今日双更。
第五章、杀鸡儆猴
其实这封密信的始作俑者,并非程遐程子远,而是一个更加狡诡百倍之人。
且说一个月前,程遐某次离开襄国,南下荡阴一带去调集军粮——荡阴是魏郡的属县,南距黄河约百五十里,可以算是石勒地盘儿的最南端了。
就在荡阴郊外,程遐与一个不肯透露姓名的人秘密相会,因为据说此人乃是裴该遣来,有能够扳倒张宾的秘计进献。
这封信,就是那人交给程遐的,程遐一读之下,不禁沉下脸来:足下此为何意?难道汝以为这般伪书离间的小诡计,可以摇动张孟孙不成么?
对方笑一笑:司马必然以为,受书之人当为张宾,而书中所云‘彼獠’,是暗示石将军,所云‘明公’,是指我家裴大将军了。
难道还有别的解读不成?
那人摇摇头:是谓先入为主。其实书中故意隐去真实姓名,本为间者所常用,但若站在不同立场上,实可有不同的解读。我之本意,受书之人乃是司马,‘彼獠’指青州曹嶷,‘明公’则指石将军!
程遐听了,悚然而惊,赶紧低下头去,重新再读一遍。对方趁机详细解说道:所谓‘豺狼心性,雄踞一州,两朝之祸’,岂非曹嶷之谓乎?所谓‘明公专心西事’,据某所料,河北今岁大丰,必将用兵于西,进取并州。至于‘我军北上’,孰云必须北渡黄河?
程遐顺着这个思路,终于把信给读明白了,但仍然搞不懂对方的真实用意。那人便解释说:司马可先向石将军设如此这般的计谋,以牵制青州曹嶷,即在驾前亲拟此书。再将此书设谋落于张宾之手,闻彼素忌司马,则必持之以报石将军
程遐沉吟道:如此,是将离间计反其道而行既然如此,又何必先报石公,于驾前拟文?反正书中并无实指,我乃可于张孟孙进言后,重新解说,坐实他诬告之罪!
那人连连摇头:不可。书中既无实指,焉知张宾所解为误,而司马所解为真?石将军必然有疑,反对司马不利。其实即便诬告,亦未必能够摇动张宾的权势,我设此计,乃欲使石将军轻视张宾也!彼自恃其智,以谋为石将军所重用,倘若为此拙计所算,石将军又如何想?是彼智已竭呢,还是为了倾轧同僚,竟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人若为私心而害国事,尚可用否?
程遐闻言皱眉道:如此,亦杀不得张宾!
对方笑一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闻当年张宾仗剑帐前,干谒石将军,初亦不得重用,则彼之得石将军信任本徐,唯其徐,乃牢固难拔,我等亦当徐徐离间之。若欲一举而定胜局,过于操切,反易为彼所算。司马其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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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裴该的旗号,特意跑河北来算计张宾的,自然便是王贡王子赐了。只是程遐接到这封假信后,并没有完全遵照王贡所言行事,他又多拐了几道弯,故意演戏,为的是把王贡并不清楚的张披也给套进去。
此计虽然暂时杀不得张宾,难道还杀不了你张披吗?!
于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程遐私下里向石勒献计,说只要伪造苏峻和我家某重臣——比方说我本人——往来的书信,就可以使得曹嶷将矛头转向。别人还则罢了,苏峻跟曹嶷的仇可大了去啦,那么说他私下欲与我方南北夹攻,也比较容易取信于青州。
石勒点头允可。程遐一方面关照,说这事儿隐秘,明公慎勿泄之于外——就连张宾都不要告诉为好;然后又要在石勒驾前,当场拟文。
石勒说你自己回去写好了,干嘛跟这儿浪费时间?程遐假意说道:臣不恭,明公恕罪。今假苏峻作书,欲诓曹嶷,想那苏峻,原不过一郡主簿,文采平平,而曹嶷又是粗人,倘若言辞过于文雅,必不似苏峻所作,又难使曹嶷遽明。是以臣试拟后,敢请明公先听
石勒笑笑:子远想得周到,我不怪罪。我就是个大老粗,跟曹嶷没啥区别,你也无需讳言。那么好吧,我先听听,估计我若是一听就明白,就容易过曹嶷那一关了。
程遐作成伪书后,说我还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送到青州去,此事必须做得天衣无缝,所以明公你别急,也别摧——石勒同样允准了。然后程遐设好了圈套,暗示参军樊坦称病,跟张披调换了当值日期,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把张良析给领进了沟里去。
——粮仓着火,瞬息即灭,当然也是早就安排好的细节,为的是让张披有机会盗书,但没时间细琢磨,人在瞬间吃惊慌乱之际,就很容易本能地把这封信给揣起来
那么倘若张披不肯窃书,又如何办呢?那便只有门外脚步声响,程遐不会马上进来啦。相信张披既然得见此信,肯定会向张宾汇报,而张宾必然会命其窃书——他迟早还是会回来偷的。
程遐为石勒搞情报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裴该手把手教出来的,很多这年月士人未必能够想得到的花样,看多了后世谍战片的裴文约可是一抓一大把——包括在室内设夹壁藏眼线,通过伪装脚步声鸟鸣声等来传递情报,等等
程遐一时间还感到可惜,张披光取了内文,没把封皮也揣走——封皮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书呈程司马足下的,以免二张不能第一时间对号入座。不过随即就有夹壁中暗哨消息秘密传递过来:张披没走,还跟外面偷窥——程遐当即就烧了封皮,还假装一副做贼心虚的怂样
然而就因为封皮未能同时窃走,使得张宾起了疑心——程子远倒是没想到,倘若封皮也落入张宾手中,恐怕老先生当场就识破他的把戏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出首告发程遐。但当程遐听到若为密书,不当如此正式,此疑二也的说法,也不禁背后冷汗涔涔,暗道好险。
脑筋一转,当即改变了主意,这回算你张孟孙逃过一劫,那我就专怼张披好了。
当下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封皮,也没有书呈程司马足下的文字——正如右侯所言,既为密书,怎可能搞得那么正式?你当我傻啊?
什么,你说我把封皮烧了?既然烧了,有何凭证啊?我本来写就伪书,想要找机会放出去,没想到被你张披所窃——你没事儿跑我案上来乱翻什么?
张披身为下属,不从主官之命,我曾责之,故此每欲坑陷我,最后程遐朝石勒一拱手,如此狡诈奸险的小人,岂可置于幕中?还请明公将其正法,以儆效尤!
张宾赶紧帮张披掩饰:张披所为,实属不当,然彼出首告发程司马,未必出于私心,衔怨报复,实为忠于明公之事也。唯其智短,不能洞见其中疑窦,明公稍责之可也。若遽杀之,则异日谁还敢对明公直言不讳呢?
张披还待分辩,我确实是见到有封皮的,却被张宾狠狠一瞪眼,只得把话给咽了下去,赶紧跪地谢罪。反正封皮烧了,没有证据,你若一口咬定,不正说明你是伪造细节,故意要坑陷程遐吗?况且就算真有封皮,也没法以此证明程遐通敌啊,何必再哓哓不休呢?
在张宾的反复求情之下,石勒把张披职降一级,仍在右司马府中听用。几个人告辞出来,张宾凑近程遐,压低声音问道:子远,又何必如此?你玩的是什么花样,我如今已经心知肚明啦,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程遐冷笑一声,毫不隐晦的回答说:可惜啊,误中副车。我其实是想对付你张孟孙来着!
张宾诚恳地说道:如今天下丧乱,正英雄并起之时,我等当戮力同心,共辅明公,不宜互相谋算
程遐当即打断张宾的话,回应道:右侯府上,须无张良析!是你先派人来我这儿卧底的,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啊?其实我在你身边也安插了不少眼线呢,只是你未必发觉,就算发觉了,如同昨日的张披一样,也没有实证——所以你就只能任由我说嘴!
张宾无言对答,只得长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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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头来,张程二人各自扫尾。张宾去警告张披,说你已经彻底得罪了程遐,而且还在石勒那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良析不如暂且告病归乡,且候一二载,待此事平息后,我再召卿前来不迟。
然而张披并不以为意,说我看今日石将军之意,并没有真的怪罪我——发现同僚**,向他告发,正说明耿耿忠心嘛,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之所以职降一级,只是为了给程遐一个交代而已。至于程遐,他设这种圈套来谋算我——更想谋算你右侯——既然功亏一篑,相信短时间内不会再玩儿类似花样了。
张宾道:我还是向明公进言,将卿转归长史府来为好。
张披摇摇头:右侯如此做,是坐实公为披之主使也。且披今日失策,为彼所算,必当有以报之!说着话一咬牙关——我不走,我还要留在那贼身边,继续揪他的错处!
至于程遐,转过脸来就去见自己才刚三岁的小外甥石弘。
其实见石弘是假,见自家妹子,仔细关照一番是真。于是当日晚间,程氏就在枕上问石勒,说我听说张披日间想要陷害家兄,为什么将军你不肯严厉责罚他呢?石勒笑而不语。
程氏又道:张披所为,分明是张宾唆使。彼二人皆为游侠出身,门客日多百余乘,互为奥援,物望也皆归之——实非将军之福啊!
石勒这才开始皱眉头,就问程氏:卿欲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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