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除了银铁外,关中别无矿产——其实也有,只是当时人不知道——尤其缺铜,所以裴该才说我要用钱都得从徐州发运,手头实在拮据啊
至于那些铁矿,都是旧矿,只要人手足够,恢复生产很方便。可是人手从哪儿来呢?裴该一方面把自家军中工匠多数暂借于柳习,去开矿冶铁,打造兵器和农具,一方面将当日因索綝而下狱的很多囚犯全都输做左校——左校隶属于少府,掌管工徒,换言之,专司苦役和劳改犯。
至于历次战争所俘获的少量晋人和大批胡卒,此前就一直被逼着做苦役,但天下之苦,还有能超过挖矿的吗?老老实实都给我去挖矿挖到死吧!
第四十四章、遇贼
裴该在关中民屯,即料民五十户为一屯,设屯司马,五屯设一典农都尉,三到五都尉设一典农校尉,或五到十都尉设一典农中郎将——各郡国皆有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秩为守相之亚。
那位钟声钟艾华就也当上了一名典农都尉,管着两百五十户一千来人。他昔日在霍阳山中便曾经组织乡人种过地,经验丰富,所以领着屯民赴任的路上就一直在计算,今冬要先把窝棚建好,把水渠沟垄给开出来,再养些家畜,明春便好播种官府许诺贷给农具种子,以及越冬的口粮,我不能平均分配,得看哪户能干就多分给哪户
倘若天公做美,明秋收成不错,我就回长安去再跑跑王氏兄弟的门路,请裴公给我官升一级。按照曹魏的前例,等到天下大定,民屯迟早是要取消的,归并入县乡,则我若能为典农校尉或中郎将,即可转为一郡国之守相。就我这种钟氏偏支出身,能为两千石,毕生之愿足矣!
给他划定的屯垦地,是在始平国西部,正当太白山与渭水之间,有沃土三十余顷。官方派来一排正兵协助钟声,排长姓杨,原隶武林营,据说还曾经参加过阴沟水之战,资格老脾气大,并不把钟声怎么放在眼中。
钟声倒是对这个大老粗恭恭敬敬的,不仅仅因为他秉性谦恭,更因为在族中出身低微,打小见了长辈乃至平辈,就都是这么一副德性,习惯成自然了。而且终究这千余流民,多数都是强被绑来的,不似当日霍阳山中,全是乡里,光靠自己一个人根本就没法管啊。倘若跟杨排长闹得不愉快,对方使个坏,故意放走几户,到时候上官怪罪下来,过错八成都得自己扛着,那又何苦来哉?
他态度恭敬,又时不时将出点儿好吃的来款待杨排长等人——都是王氏兄弟酬答他的——逐渐的杨排长也就不对钟声使性了,反过来还暗示钟声,将来若得高升,也带挈带挈兄弟呗?
这一路之上,杨排长领头,对屯民是一日三催,逼急了还上鞭子抽,希望能够早些抵达目的地安顿下来。钟声伸手拦阻,杨排长便道:这些都是贱骨头,自家无地耕,却不肯入屯,还要我兄弟们将之绑来,若不好好收拾,将来难以管理——行路之时尚可绑缚,等到了田间地头,要其劳作,必释其缚,那还不逃跑么?都尉若心软,休看便是了。
完了又撇嘴补充一句:何如我等在徐州时,屯民哪有敢生逃亡之念的?
钟声是不了解徐州屯垦之事,只好附和说对啊,关中之民就是刁恶——反正他自己也不是关中人。至于当日徐州民屯之时,都是从江北拉来的流民,本身离乡万里,想逃都没处逃,而目下拴着的这些流民,多数是关中土著,自易起逃亡之心,对此钟声不清楚,杨排长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杨排长还提醒钟声:官家发下粮谷,不要轻与彼等,要彼等胆敢逃离,便只有饿死一途,如此才可将人留住。钟声连声应承,然后悄悄地问杨排长:阁下老家是在徐州么?前日遣归两千徐州老卒,如何不去?
杨排长啧了一声:我非徐州人,本籍在汝南,家人都被胡寇流贼杀尽,被迫沿淮而下,于徐州跟了大都督。此前大都督亦请祖公于兖豫圈地,给老卒安家,但我已无家了想着不如一直跟随大都督,搏个封妻荫子——至于妻子,目下虽缺,将来总归是会有的。
杨排长喝打屯民,钟声不便也不敢多管,他只好日常穿梭在屯民之间,抚老恤孤,给他们一点儿甜头吃——从来恩威并施,才能驭众嘛,他当日在霍阳山上也是这么搞的。此外还鼓舞屯民,快些赶路——早到屯所,可免鞭笞。且若早到,我便将出粮来,容汝等饱餐一顿,歇息三日,然后再动工,岂不是好?
好不容易走到地方,亏得杨排长等人看管得严,竟无一户逃亡——孤身一人想逃走还是比较容易的,但这伙屯民都有家庭,谁肯弃亲私走?钟声命屯民暂歇,他领着两个兵去勘察土地,圈定了立庄的所在。好房子自然盖不起来,只命屯民砍伐小树,涂上泥,搭些窝棚以蔽风雨而已。
至于钟声本人,则跟杨排长他们一样,暂住帐篷,打算等屯民略微空闲一些,再让他们垒土建屋。
有了居处,下一步就是锄草翻地,开垄挖渠,工程量不小,好在钟声安排得宜,青壮劳作,老弱先种些蔬菜,负责缝补衣裳准备每日饭食而已。他处事公平,加上屯民们又见此处田土肥沃,有所期盼,心也就逐渐定了下来。
可是谁想到田才刚开了一半儿,这一日钟声正在田头监工,杨排长领着几个兵出外狩猎,想捉几只兔子来打牙祭,半道儿却空着手跑回来,还押着一名农夫。钟声问此人是谁,杨排长道:是西面村庄之人随即大眼一瞪:有贼来,将彼村抢掠一空,此人侥幸逃脱!
钟声闻言吃了一惊,忙问:是哪里的贼人?可会到这里来么?
杨排长答道:我已讯问过此人了,那些贼人打着官家旗号恐怕是秦州兵。
钟声不禁皱眉:秦州兵如何来我雍州抢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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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来抢劫的,果然是秦州兵,就是张春带过来,占据了蒯城的那一批。
想当日张春止步于蒯城,不敢继续前进,又不好退兵去见司马保,反复筹思,乃出下策,遣人到长安去谋刺裴该。当然啦,他不会光派裴坦一个人去,此外还有接应——倒不是想把裴坦接出来,不管是否得手,那都是死士,活不了的,只为打听确实消息,好第一时间禀报张春知道。
谁想接应跑回来,禀报说刺杀失手,而且刺客貌似已经供出了幕后主使。张春闻言大惊,当即装病躺倒,随即就以病重为借口,让人舆回上邽去了。司马保措手不及,一时间也没想好让谁来接替张春,守备蒯城。
于是城中这些秦州兵就放了羊啦,时常出城去四乡劫掠,几乎杀得周边数十里内人畜绝迹。等到近处没得可抢了,他们就尝试着更往东跑——反正距离最近的陈仓是在渭北,而且分属两国,守兵未必会肯越境渡渭来剿自己吧?
就有这么一支小队,一百来人,一直跑到钟声他们屯所附近,连抢了两个村子,粮食财物牲畜全都运走,老弱皆杀,青壮绑回去当伕役。此刻半数赶着车扛着东西已经回去了,剩下约五十人,觉得还不过瘾,就商量着,天色尚早,咱们再往东面走个半天左右瞧瞧如何?
消息传来,钟声大惊失色,就要派人前往武功求援,可是一来一去,两百里地,今天肯定是赶不回来啦。杨排长还算镇定,对他说:都尉休慌,我等虽属武功,距离太远,不如遣人渡渭前往郿县,可省一半途程。
钟声问道:郿属扶风,我始平国之事,彼等肯管么?
杨排长一瞪眼:都是大都朝廷土地,如何不肯管?且若彼等不肯来救,则过不在我,事后也方便向上官解释了。
钟声连连点头,即命人北往郿县求援。杨排长随即又说:由此向西五里外,有渭水一条支流,水流虽缓,我等还当前出,拒水而阵,使贼不敢涉渡
钟声忙道:不可,不可。敌众我寡,岂可前出啊?还当固守才是。
杨排长一挑眉毛,左右一指:此处全是田垄,哪有可据守之地啊?且若容贼人至此,屯民必有惊慌逃亡者,我等又要顾他们,又要御敌,一人哪来的四手哪?随即摆手道:都尉留此可也,我等自往御贼,倘若我死了,都尉便可自逃——我若不死,切勿轻弃职守。
他一个排有兵二十五人,派出一个去求援,然后打算留下四人协助钟声管理屯民,自己领着剩下十九人去拦秦州兵。钟声连声央告,说你多给我留几个人吧,杨排长只是不允,于是钟声便提建议:屯民中亦多青壮,能助阁下御贼,何不携去?如此便可多留些人手于我了。
杨排长摇头道:都是农夫,懂什么打仗?
钟声道:聊助声威也可。且我昔日在长社故乡,守护庄院,与胡兵对战竟日,靠的也是乡下农夫啊——难道秦州兵比胡贼还厉害不成么?转过身,就要去召聚青壮。
杨排长一把扯住他:且慢!那些屯民此前多欲逃亡,如今才刚定下心来,若闻有贼,恐怕瞬间星散哪!
钟声说你放心,我暂时不会跟他们说真话的,只说召集青壮做工,等拉过来了,看情况再说。
于是拣选了四十多名农夫,都是二十往上三十不足的健壮小伙儿,各执耒耜,跟着他过来。钟声使个眼色,先让兵卒们把这些农夫隐隐包围起来,然后才提高声音说道:适才得报,有贼人前来劫掠,已将西面村庄屠尽矣!
农夫们闻言,无不面如土色,有几个转过头去就想跑,却被士兵们挺着长矛连声斥喝,给硬生生堵了回来。
钟声挥舞手臂,以加重自己的语气,大声道:汝等休慌,若想活命,只有与贼搏杀一途。昔日汝等为胡寇所逼,抛弃田土,遂至今日,难道还想逃不成么?前次逃亡,回来尚有屯所可入,尚有地耕,今次再逃,还妄想活命么?
汝等须知,屯所以兵法部勒,阵前逃亡者,只有斩首一途!转过头去,装模作样问杨排长:可是如此?
杨排长狞笑道:正是!老子刀头之上,也曾砍过两个逃兵的脑袋咧!
钟声继续恐吓道:汝等若逃,难道弃父母妻儿不顾么?即父母妻儿不落贼手,关中虽大,也无汝等容身之处,一旦被擒斩首,彼等也必饿死。何如奋力向前,便有死伤,我一排胸脯——必养汝等妻儿老小!有违此誓,天地不容!
随即一指扬排长:且有胜兵在此,昔日杀胡寇如宰鸡犬,岂惧盗贼?命汝等同去,不过相助声威罢了,岂容易死?若肯从命,可握紧手中耒耜向前,我将在屯所整治热食,还有肉脯,候汝等归来享用。若不肯从命,必不是男儿,且自家脱了裤子,给众人瞧瞧鸟有多小吧!
一番威逼恐吓再加利诱激将,好不容易才把这四十多人交给杨排长,换得了七名兵卒守屯。
可是这么一番耽搁,等到杨排长领着兵卒和农夫西行后,走出不过一两里路,还没能靠近他预设的渭水支流东岸阵地,迎面就撞见了秦州兵——人早就已经涉渡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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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屯所中足力较健的小兵,奉命前去求援,也不带器械,只揣了一块腰牌,与钟声临时写下的几行字,就发足向北方狂奔而去。近午时分,游过渭水,然后又跑了十多里地,才终于抵达郿县县城。
然而果不出钟声所料,城中并不肯派发救援。
此时坐镇郿县的,乃是新任扶风国内史卫展卫道舒,听了禀报不禁蹙眉,便问:此是汝等始平之事,如何不去武功槐里求援,倒来我国?小兵急忙回禀说:武功甚远,是来郿的两倍路程,故此
卫展摇摇头:按律,郡守剿贼不得出境,我实在无能为力也。
小兵连声哀恳,说您要是不肯派人救援,我们一屯上千人可能尽数为贼所掳啊!卫展倒也不是彻底怠政之官,想了一想,便即修书一封,遣快马传往始平国——先去武功,再往国治槐里,且看看谁能拿主意吧。
小兵无奈之下,只得流着泪孤身折返,等回到屯所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漆黑了。远远地望见几点篝火,似乎还在平日的位置,也非漆黑一片,也非火光冲天,估摸着尚未被贼人所掠。这才大着胆子,一步步挨近过来
第四十五章、我不做赵括
大军行路,理当有先行,有合后,还有游哨遮护两翼,但扬排长率领着屯兵和农夫,只想尽快赶到渭水支流东岸,好封堵贼人的来路,而那些秦州兵则对地理不熟,又意在劫掠,故此双方都没有派人在前面哨探——
于是就在大道之上,对面相逢,各自都吓了一大跳。
双方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同时止步。屯所的农民当即哆嗦起来,朝后瑟缩,杨排长手提长刀,把刀背朝他们肩膀上一顿混乱敲打,在部下的协助下,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农民站稳脚跟,并且排列起来一个四乘五的松散小方阵。他朝对面望望,就问左右:我这几日上火,眼燥,难道是瞧错了?不是说有百余贼人么,怎么尚不足其半啊?
左右回答说:排长你没看错,我眼神好,细细数过了,只有四十七人——或许其余的还在后面吧。
杨排长舒展一下双臂,活动活动筋骨,说:以一敌五,颇为凶险,但若只有这四十多人,咱们一人最多打三个低头掐指算算,貌似这个得数没错——倒也不至于败吧?
左右道:我方尚有农夫,总数比贼人要多呢。
杨排长瞥了一眼旁边那些战战兢兢的农夫,摇头道:我悔听都尉之言,带这些没鸟的废物前来,抵得甚事?只怕贼未靠近,他们倒先跑了顿了一顿,一咬牙关,说:汝等且看好这些鸟人,贼既不多,且待我上前去叫阵,砍他一两个,众心或许便定了。
就此越众而出,手挺长刀,边走边叫:秦州来的鸟人,都给老爷滚将回去,免吃老爷之刀——老爷刀头上,胡寇都不知杀过几许!若不肯时,且叫个有鸟的来与老爷较量看看呀!他这老爷的自称,自然是跟甄随学的。
对面的秦州兵原本见来着不过一群手执耒耜的农夫,并不以为意,可随即就见农夫背后又跑出不少兵来——为怕农夫逃跑,行路时杨排长是把他们顶在前面的——因有农夫遮挡,影影绰绰,数不清确数。众人不禁犹豫,不敢继续向前,只是聚在一处商议。
有人说怕他何来?有人说还是暂退为好。还没等商量出个结果来,就见对面一名军士执刀而出,高呼叫阵。
秦州兵中当即便有人端起弓来,瞄准了杨排长便是一箭射去。杨排长急忙挥起长刀来一格,将来箭劈成两段。可是随即第二箭也到了——不是前一个人所射——他被迫朝侧面一跃避开,然后是第三箭
杨排长再也躲不及了,不禁大叫一声,那箭正中肩窝,翻身便倒。
秦州兵群起欢呼,屯兵这边却个个面如死灰,农夫们倒是没人逃跑——全都吓傻了,一时间腿脚皆软,还反应不过来。
可是呼声未息,却见杨排长一个鱼跃,又再跳将起来,刀交左手,右手一把攥住插在肩膀上的箭支,狠狠将箭杆折断。他连连吸气,口中叫道:暗箭伤人,何等卑怯!而且偌大个人竟然射不准一指自己的脸:要射此处,方不会痛啊!
随即大喝一声:谁射的,站出来不要走!足下发力,挺刀便直朝对面阵列猛冲过去。
杨排长这份后悔啊,本打算找个人单挑,亮亮自己的战技,鼓鼓己方士气的,没想到贼就是贼啊,根本不讲规矩如今自己暴露在队列之外,想退回去,不但丢脸,而且把背卖给对方,将更凶险,那就只有冒险继续朝前冲了!
他这一跑动起来,对面连射两箭,便都落了空,再想拉弓,人已近身。几名秦州兵急忙挥刀来砍杨排长,被杨排长闪身避过,随即狠狠一刀,正刺中一名秦州兵的肋下。
杨排长倒没吹牛,他确实是从阴沟水畔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倘若徐州军是计首级算功,他起码都能升个队副啦。只可惜徐州军主要是计算集体功勋,他虽奋勇,在众兵中却不甚显,所以才刚爬到排长而已。
这不是两军交战,只是小规模械斗,个人武力的作用相对凸显。要说秦州兵中也不乏勇士,但此来只为劫掠,同伴带着抢到的财物已经折回去了,自己若归,便可享用,若不得归,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同伴么?本身战意就不甚高,再见对面徐州兵中箭不退,依然执刀杀来,就有一半先自胆怯。即便不怯的,受到身旁之人影响,动作也难免有些走形
——唉,怎么我上了,你们倒往后退?刚才谁射的箭?你怎么不先站出来跟他打过呢?
就此杨排长一刀便即建功,捅得对敌之人长声惨呼。他不叫还则罢了,这一叫唤,同伴多数胆落,有几个当即掉过头去,转身便跑。
屯兵方面则不同了,半数见到排长朝前冲,也不管那些农夫了,舞刀挺矛便即跟进护卫。左右不过数十步距离,一冲便至,双方就此厮杀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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