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二王转身就要上车,遭到了来人的呵斥:去见王世子也敢乘车?何其的不敬啊!你们给我腿着!而且闲人也都不必跟随,反正王世子就在前面三里地外歇息,走过去也没多会儿。
王聿心说三里地,好远哪我这辈子有腿着三里地过吗?但见来人表情硬冷,气势凌人,也不敢再多问,只好和哥哥王卓并肩跟随在马后。走了不远,他就觉得王卓逐渐靠近,然后伸手悄悄捅了捅自己的肋侧,王聿一转头,王卓朝他使个眼色,便即高叫起来:啊呀,内急,内急,似此如何可以觐见王世子?还请允我道旁方便一下吧。
前面的兵卒闻言大怒,连声呵斥,王卓这回却摆出官僚的架势来了,戟指道:我乃京陵郡公,与王世子亦可敌体,汝等岂敢无礼?!若不允时,我便在此处方便,失去朝官体统之罪,都要汝等承担!
王聿没他哥那么大气性,只是拱手求告。几名兵卒对视一眼,无奈摆手:速去速回。王卓赶紧扯着兄弟就奔了道旁树林了。
进入林中,王聿问哥哥你是大的是小的啊,就跟这儿解决吧,别再往远处走了。王卓却猛然间一竖双眉,低声道:快跑,否则怕是性命难全!说完话一把扯着兄弟的衣襟,撒开脚丫子就朝远处疾奔。
这一口气跑出去两里多地,跑得王聿是上气不接下气啊,好不容易把兄长给勒停了,他躬着腰连喘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卓朝身后望望,树林浓密,貌似无人追来,这才向兄弟解释:那几个兵面有杀气,必欲加害我等!
王聿又喘了半天,才勉强能够说出话来,就问哥哥你是怎么瞧出来的?王卓苦笑道:汝不知先妣面上,便常有杀气,我若不能察觉,岂能相护至今?我兄弟早便埋骨荒郊啦!
他所说的先妣,就是指嫡母常山公主。公主善妒,常欲加害两名庶子,全靠着王卓在逆境中逐渐培养出来的察言观色之能,每当碰到公主面色不豫,便即小心行事,殷勤侍奉,这才多次逃过一死。
可是王聿还不怎么信,说要不咱们还是回车队去,好歹有数十名仆役卫护,就算那些粗胚生出了歹意,也拿我等莫可奈何——不过东海王世子那儿,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问问究竟才好。
二人小心翼翼,曲折绕回出发地,王聿还傻乎乎地挺胸往前走,王卓却一把将他身子按低,先躲藏在道旁树丛中,远远眺望。这一瞧可了不得,只见数十名蒙面骑兵呼啸而来,顷刻间便将王氏仆役尽皆杀死,把婢女掳上马背,然后驱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王聿吓得脸儿都绿了,王卓不禁长叹一声:此非贼也,必是官军冒充
王聿问你怎么知道的,王卓道:若是贼人觊觎,东海王世子大军就在前面一二里处,岂敢行劫?此必官军冒充盗匪,故乃忌惮我二人官爵,欲先将我等引至无人处杀害也。
他们不是单独一伙儿,不但前面有何伦李恽的数千兵马,东海王不少部曲家丁,身侧身后,也还有很多跟随着的官僚士人哪,盗贼为啥不抢别人,偏要抢他们家呢?这不但打劫,还要杀人,还蒙着面,必然是害怕被别人瞧见哪。若是杀别人还则罢了,倘若杀害了一公一侯,司马毗那里必然难以交代,所以才先假借司马毗之名,想把王氏兄弟二人引诱到无人处给宰了
他们既然没有上当,及时落跑,那么车队附近就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啦,这会儿假装盗贼过来杀人抢劫,无论司马毗还是何伦李恽都不惜得管
其实王卓王聿不知道,派来劫杀他们的兵丁,正乃李恽所部,并且是李恽亲遣。龙骧将军李恽本为并州州将,当过乞活,后来被司马越收编。乞活这种流民集团,跟盗贼并无太大区别,而一日为贼,终身都有贼心,李恽见到王氏兄弟车轻马健,行李甚多,早就起了觊觎之意,只等道路狭窄一些,便命部下假冒盗匪前来劫掠
当然啦,兄弟二人更不知道,很快这支队伍在许昌附近,就会遭到蘷安的袭击,何伦当场战死,李恽落荒而逃——数年后被石勒斩杀于上白;司马毗被虁安所杀,东海王妃裴氏沦陷胡营
等到王氏兄弟惊魂稍定,王聿就一摊双手,说哥啊,如今轻车健马也没了,仆役随从也完了,钱财尽落贼手,那咱们还怎么往前走啊?只得打道返回洛阳去吧。王卓连连摆手,说回不得啊——如今胡寇侵逼,东海大王已薨,不见王太尉(王浚)班师,却见东海王世子携眷而逃他都不肯居于危城,我等若归,必无幸理!咱们还得继续逃难。
王聿说要逃你逃吧,我不但走不动了,而且深感前路茫茫,无处可去。哥哥你究竟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大?知不知道从这儿走到兖州乃至冀州,有多少途程,要多少时日?你还想回太原去,咱们空着双手,怎么可能走得回去啊!
王卓沉思少顷,不禁叹息道:莫可奈何,不如投颍川钟氏去吧
颍川长社的钟氏,原本也是一等一的豪门,汉魏之际出过名臣钟繇,钟繇次子钟会本与贾充共为司马昭的心腹,可惜为德不终,据蜀反叛,依律当夷三族理论上钟家会被杀光,幸亏其兄钟毓早有预见,先跟司马昭打过招呼,说我兄弟挟术难保,不可专任,司马昭当即答应他:若如卿言,必不以及宗矣。这才避免了灭族之厄。
钟毓有女孙钟琰,嫁与王浑为妻,就是王卓王聿的亲奶奶。虽然有这层关系在,但因为钟氏入晋后日渐沉沦,降格为二流家族,故而为王氏所轻,不常往来。只是如今无路可走之下,也只好去投奔祖母的娘家了。
随即王卓就问兄弟:颍川长社,所在应不远吧?
王聿说对啊,咱们如今在荥阳郡西南部,再南边儿就是颍川郡,颍川最北边一个县即为长社,在东南方向,估摸着也就一百多里地吧。王卓不禁笑起来了:甚好,甚好,我等速行,一日一夜走百里当不为难。
他计划得好好的,可是兄弟二人不敢再走大路,被迫抄小道,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么可能走得快?再加上腹内无食,遍寻无水,结果越走越慢,等天黑了听得四处吠叫,也不知道是狗是狼,就更不敢摸黑前进了。
王卓体格略微强一些,还勉强能够挪步,王聿第二天早上,差点儿就撒泼耍赖不打算动了,王卓好不容易才把他扯将起来。一直走到中午时分,二人实在饿得不行,王卓说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了,咱们还是上大路,找个人问问长社县的具体方位吧。
这找路又花了老长的时间,好不容易在道旁见到几个乞丐,王卓上前打问路径,对方回答说:此河南阳翟境内也。王聿当场就惊了,咱们是奔着东南方去的呀,怎么走到正南来了,转过头去问王卓,哥哥你是怎么辨识方位,领路的哪?
王卓也纳闷儿:日出为东,右手是南,我自然直奔东南而行
王聿不禁长叹一声:日出东南,非正东也。
王卓朝他一瞪眼:有何为证?
王聿愣了一下,便即回答:汉乐府有‘日出东南隅’
王卓苦着脸道:莫可奈何,那便转道吧。
王聿说还转什么道啊,此去长社,又是一百多里,我都快饿死了,哪里还走得动?不如吊死于此处罢了!
王卓劝了兄弟老半天,然后猛然间想起:阳翟郊外,本有我家别院,何不前往?
当时的豪门大户,都遍寻膏腴之地购置田产,建造庄园,以维持自己奢靡腐化的生活。王济那是入了《世说新语·汰侈篇的,头两节说石崇,第三节就说他,仅靠俸禄和爵禄,怎么可能支撑得了?虽在太原老家地连阡陌,终究距离洛阳较远,转输不便,因此就近在河南各地,也都多置产业。
到了王卓兄弟,坐吃山空,加上兵燹破坏,属于他们这一支的产业逐渐萎缩。但说来也巧,王卓猛然间想起来,在这阳翟郊外,倒还有数十顷田产,有一所小小的庄院,去岁秋后还往洛阳供输过特产,想必尚未破灭或者易手吧?
于是兄弟两个强打精神,忍着饥饿,喝几口颍水解渴,到处打听,好不容易黄昏时分,终于来到庄院门口。王卓上前叫门,有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二人,王卓忙道:我乃京陵公,这是舍弟敏阳侯,前数日逃出洛阳,途遇盗匪,从人皆死,盘费也空,无奈至此——还不快迎我等进去,酒食伺候?
话音才落,脑袋朝里一缩,随即嘭的一声,门就关上了。
王卓大怒,加紧拍门,并且高声呵斥——连主人都敢闭门不纳,你们是想造反么?!
又隔了好一阵子,才听门内有话语声传出:我等不识主人家,谁知汝等是真是假?王卓喝问:去岁还往洛阳贡物,难道便无一人识得我兄弟么?
门内之人回答道:唯庄头曾经拜谒过主人家,我等何由得识?
王卓一琢磨,也对啊,这小小的庄院来贡方物,从来都有管家接应,除了庄头本人能够站立阶下,远远地跟王氏兄弟对几句话外,别人恐怕连自己的背影都无缘得见。于是忙问:庄头何在?
门内回答说:县尊请去议事了,今日难归——还请明日再来吧。
王卓心说怎可能等到明日啊,恐怕今晚上我们哥儿俩就得给活活饿死!于是继续拍门,说:唯求一餐,等待庄头回来。王聿也开口哀告,说倘若我们是假的,也不过吃你一顿饭而已,过后要打要杀,随你们的便;但若我等是真,庄头回来认得,到时候你们就不怕遭受责罚么?
门内窃窃私语,貌是在商议,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打开大门,放他兄弟二人入内。王卓当即讨要吃食,对方明确地回复说,如今天下纷乱,佃户多逃亡,田土少产出,而这回县令请庄头过去,估计又要派粮派差,即便真是主人家到了,我等也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来款待啦。王卓忙道:有食即可,不求膏粱。
其实这会儿都已经过了平常吃饭的点儿了,庄客们只好去厨房扫扫存货,最终将出来两碗半凉的糙米饭,还有半碟腌菜。王氏兄弟见到,双眼当即放出光来
第三十一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王氏这处庄院的庄头,本是一位寒门士子,托庇同姓,为京陵公家守庄。庄客们并未骗人,他确实是被县令给叫去开会了,会议的内容是:石勒大军就在附近的颍川和襄城,可能很快就会打过来,那咱们是守城呢,还是逃亡呢?要么投降算了
各县长令,俗谓百里侯,在地方上权力很大,尤其晋代不置县丞,县令长之下就是主簿录事史等,皆为自辟的僚属,不算正式官员,那一县之尊仿佛就彻底地没有制约了。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为县令虽不受制于同僚佐官,却还要受制于地方缙绅豪强,尤其这畿内之县,到处都是豪门庄院,若是不跟他们打好关系,县令长随时都可能被参上一本,遭到罢免啊。
对于是守城还是降胡的大事,阳翟县令当然就更不敢自专了,而必须先听取缙绅们的意见。你若想守,缙绅们不允,说不定先群起而攻,砍下你的首级去献给胡军;你若想降呢?若缙绅们仍然心向晋朝,当场就敢绑了你而自署为令
所以是一定要先开会商议,统一思想的。王氏那处庄院的庄头,今日便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因为各说各话,众议难协,会上差点儿吵起来,根本没出结果,所以他也不在县城内留宿了,连夜赶回了庄院。进门才听说,什么,主人家兄弟竟然逃难至此?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庄客门围着庄头,众说纷纭。有人说:必是假的。贵人们日常蒸羔做饭煮豚为饮,再怎么饥饿,怎可能吃得惯粗食呢?那两人却如同饿鬼一般,两碗糙饭一扫而空,哪有些许贵人的体统?也有人说:多半是真。我看二人面上虽多尘土,擦一擦,脸还是白的;衣衫虽然脏污,质料却好
最终大家伙儿都觉得,再怎么争论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既然庄头回来了,那您去瞧上一眼,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庄头便问:人在何处?
已打扫了柴房,让他们睡下了。
庄头当即举着火把,前往柴房查看。王氏兄弟奔蹿了一整天,精神极度紧张,对前途几乎绝望,好不容易到了自家地界,还勉强得了一饱,神经一放松,才倒下便即鼾声大起。他们反正放心啊,我们就是真的,等庄头回来辨认过了,必然倒头便拜,那咱们肯定就能有好吃的啦,也不必要再睡柴房,就算小地方没啥好东西,难道供奉还能比跟着司马毗逃难的时候,被迫宿在马车上更糟吗?
庄头举着火把,就二人面上照了好一会儿,二人始终不醒,于是他便无声无息地退至门外。庄客门又再围拢过来,询问端倪,庄头垂首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往日前往洛阳京陵公府上贡物,我只能站立阶下,远望主人家而已。方才见其面貌,仿佛便是,但亦难下断言
庄客们就问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啊?竟然连你都认不清庄头压低声音,对众人道:我有一语,诸位静听。今胡寇肆虐,洛阳危殆,贵人们大多弃城而逃,则京陵公兄弟路遇盗匪,空身至此,本不出奇。然而若是认下,便须倾全庄之力,以供奉二公。去岁收成锐减,我每常担心,今岁若不能足贡,二公将如何责罚则以我庄之所有,实不足奉养二公,若致其怒,立命断我头都有可能,况乎汝等?
众庄客闻言,脸上都不禁露出惊恐的表情来。庄头趁机说道:反正我也不能确认,何不指斥为假,杀此二人。若本为假货,杀之自然无妨;若是真的,去此二人,则本岁再无须供奉也,我与汝等共有这数十顷田与庄院,合力谋生,岂不是好?
不少人闻言,目光中当即闪烁出光芒来,纷纷点头应可;剩下几个胆小的,见大家伙儿的意见都已统一,也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可是虽然就此定计,说到动手杀人,却全都你推我让,谁也不敢上前应命。
他们之中,未必没人有杀人的胆量,但大家伙儿心里有数,听庄头之言,这俩货有七成就真是京陵公兄弟了,既是显贵,又为家主,那谁敢亲自动手啊?奴杀主可是大罪,是要五马分尸的呀!
商量来去,庄头说不如这样吧,再容他们安睡一晚,明早起来,就假装我尚未返回,你们再准备些粗劣饮食,下点儿毒药,去给他们吃了——如此,则谁都不必亲自动手啦。
王氏兄弟睡得很沉,对此自然毫无察觉。第二天日上三杆,二人才起,因为尚未有庄头过来相认,所以也不便呼喝庄客,就自己出门来,在井边打水洗沐了。王聿道:不想这提桶竟然如此沉重那庄头还不回么?待其归来,我必他要自挑水百桶,以解恼恨!
随即就见有几名庄客哆哆嗦嗦地端着托盘过来,说庄头还没回来呀,你们先吃过早饭,慢慢等吧。然后放下食物,逃跑一般就闪得无影无踪了。
王聿端起碗来就要吃,可是他昨晚的食物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完,如今再见糙米腌菜,就毫无食欲了。转过头来要请兄长先动筷子,却见王卓盯着庄客们离去的方向,手捻胡须,面色阴沉,半晌不言不动。
王聿问道哥你怎么了,你也吃不下吗?不如等庄头回来,确认了咱们的身份,到时候必有美馔奉上——咱们一顿早饭不吃也没啥大不了的。
正说着话,就看一条狗子垂头翘尾,蹩将过来,王卓猛然间端起碗来,往那狗子面前一倾。王聿忙道:何必如此,便食物不入口,也不必将去喂犬王卓摆摆手,要他稍安毋躁。
果然那狗子吃了糙饭,初时无事,又再转了两圈,都转得王卓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正伸手打算把弟弟面前那碗饭端起来吃了,狗子却突然哀叫一声,倒地抽搐。王卓面色大变,一扯王聿,说:彼等已起杀心,快走,快走!
兄弟二人急急忙忙,翻墙而出——好在有柴火捆垫脚,而且庄内诸人怕担弑主之名,都想等这俩死透了才过来收尸,才使得他们顺利逃出了生天。事后王卓跟兄弟解释,说我看送饭来的那几个人面色不对,都不敢正眼观瞧我等——若庄头果然未归,则彼等的态度当于昨日无异,何以骤然更改啊?
而且不但不敢瞧咱们,他们似乎连手里端着的饭都不敢瞧,眼神刻意回避,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故此我才判断,饭中必有蹊跷,拿狗来试,果然——此必见我兄弟落难,庄头起了异心,欲杀我等而自占庄院田土也!
王聿想想后怕,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连说:如何敢起异心,是非人也,是非人也!王卓冷笑道:小人放辟邪侈,若无国法约束,自然无所不为——今天下大乱,臣可逼君胡能凌晋,则以奴害主事,自然难免
两天一路奔逃,慌不择路,竟然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阜,差点儿找不到下来的途径。在找路下山的时候,王卓突然间定住,就跟座雕像似的,半晌不动。王聿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说哥哥你怎么了?吓傻了么?
王卓一把拍开兄弟的手掌,沉声道:我非惊怕,实有所思也。
王聿苦笑道:于今当思我兄弟往何处去,如何活命,他事有何可想?
王卓一挺胸脯,回答说:我思孟子之语:‘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往日但守父祖基业,锦衣玉食,无所劳心,谁想竟有今日?我等还当投长社钟氏去,若毙命途中,自为天命,若侥幸不死,焉知非祖宗之所以责罚我等,欲我兄弟重振家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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