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想想皇帝前段时间偏帮新学,连禁令都出来了,这在士林中帮了自己多少的忙?多少人觉得新学是理屈词穷,才只能托于天子之威?日后跟新学吵架,都是个能一下翻盘占上风的好理由。
现在王安石和程颢没玩盘外招——韩冈也不认为流言跟程颢有何瓜葛——他怎么能先下手?蔡确等于是拿污水往他韩玉昆身上泼。
也好!韩冈阴沉沉的想着。这样一来,他进言留吕惠卿在陕西也没什么关系了。
蔡确不是要蔡延庆去接手吕惠卿的职位吗?正好,韩冈与蔡延庆也有交情。但并不是说蔡延庆上任,吕惠卿就需要回京。宣抚使司在陕西,吕惠卿做了宣抚使后,本也不方便再插手京兆府的内部事务。
“爹爹。”韩冈家长女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小脑袋探进书房,“娘说要开饭了。”
韩冈一笑起身,抱去女儿去吃饭。
家里的年节气氛已经很浓了。
从巩州乡里送来的年货今天白天的时候进了城,整整五车的各色杂货,吃的用的,全都给备齐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衣物,更是整整装了半车,甚至还给还没出生的第九个子女都准备好了小衣服和长命锁。就这么一箱箱的送进了库房。
各色绢绸、棉布则是一匹匹的从库房中搬出来,家里负责缝补裁衣的一班婢女天天挑灯赶工,以便能在过年的前几天发下去。
桃符、门神、烟花、灯笼,也一项项的备齐。不过由于天子重病的关系,今年韩家其实已经是缩减了很多的布置——这一点,普通百姓可以无所谓,但朝廷重臣,则尤为需要注意。
吃过饭,检查子女的学业,韩冈的生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次日一早,韩冈便照常先去了都亭驿。
馆伴使的陪客工作一日都不能跳过。
辽国使团上下,这些天来在驿馆中好吃好睡,已经养得元气尽复。
萧禧的气色更好,面色红润,声音洪亮。
大声说,大声笑,前一句跟韩冈说契丹人在草原上如何围猎,后一句又赞韩冈的种痘法让辽国保住了多少男丁。
与韩冈相处久了,副使折干也逐渐变得挥洒自如,紧接在后,就开始大谈特谈旧年围剿五国女真的战绩。
萧禧和折干早已明白,宋人越是看重自己,就越是显得他们心虚。而且心虚的原因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看看北面是否已经确定要发动了。
韩冈则是同样不拘言笑,说起天南海北的风物和地理,是如数家珍。当他将谈论的话题渐渐引到辽国国内,尤其是配合着折干的话语,渐及女真各部所在地域,萧禧和折干两人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
“据闻按出虎水【今黑龙江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多产金,鸭子河【松花江】畔的头鱼宴韩冈亦是闻名久矣。”
“五国部所在之处山林茂密,但传闻再往北,则是多黑土,多沼泽,却是一片平原。”
“听说从按出虎水再往北去数百里,夏至无黑夜,冬至无白昼。一年间昼夜变化,远甚中原。”
“按出虎水入鸭子河,鸭子河又汇入黑水【黑龙江】,之后黑水转为北流,向东北两千里入海。”
“据闻黑水入海口之东不远,有一巨岛,南北上千里,东西则窄得多。其南端与东瀛虾夷岛近邻,虾夷岛再往南,就是倭国了。”
韩冈说得开心,萧禧还能配合着在笑,折干却不说话了。
最后萧禧维持着笑意不变,对韩冈道:“海客传闻,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正如《山海经》中所言诸多怪兽异人,又有几人亲眼目见?”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传闻总是有着夸大之处。但凡事若总要亲眼目见,有时候却是挽回不了了。”
萧禧眯起眼睛:“内翰似有所指?”
“此事自有所本。”韩冈叹道:“日前一个西域小国劫掠了鄙国的商旅,其国主不信鄙国能为商人出兵。但半年后鄙国官军出现在其国中,这位国主倒是信了,可惜迟了。”
萧禧怎么听怎么像是夜郎自大的故事,看着韩冈,觉得他真会说故事。
韩冈当然也是说故事。就任甘凉路后,王舜臣很快便提兵往西域去,动武的借口,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就足够了,何须商旅被劫掠?
上一次甘凉路回报,说是已经稳定了伊州【哈密】周边,镇压了好几个西州回鹘的部族,而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等开春后便动手。由于只是千余官军加上甘凉路的汉蕃联军,消耗并不大,西州回鹘的实力又不强,得到天子批准时,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声。攻下伊州后,在朝野也有了小小的轰动——班超张骞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可是等到天子发病,朝廷上几乎是在转瞬间将这件事给忘了。
韩冈一边与萧禧聊着天,一边计算着告辞的时间。但很快,一名亲随匆匆进来,告罪后附耳对韩冈说了几句,说是外面有内侍奉旨传话,招韩冈即刻上殿,不过为防辽人知悉内情,便托韩冈的亲随转告。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瞒萧禧和折干,起身告辞:“失礼了,朝廷有急事相招,韩冈请先告辞。”
萧禧脸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变得深沉了,他与折干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内翰请便。”
崇政殿议事。韩冈能身列其中,乃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掌内制、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只有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才能撰写让天子满意的诏书,不至于在遣词造句上有所讹误。韩冈虽然不带知制诰,但翰林学士就是翰林学士,也没有明文规定,便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本质上,还是韩冈在军事上有着足够的发言权,而皇后也给他了充分的信任。所谓依靠翰林学士的身份列席,也只是为了让他立足于崇政殿中时,能显得更为名正言顺。
但韩冈还是尽量谨守本分,皇后不问便不会开口,也不会对军事以外的其他方面多说一句,无论人事、政事,避免干涉到两府的职权。其实也就是备咨询而已,跟他的资政殿学士的贴职相配合。
这些日子以来,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惯例。可今天的紧急召唤完全出乎预料,在路上,韩冈基本上已经大体上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入宫上殿,韩冈匆匆行过礼,顺道将诸宰执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立刻发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韦州溥乐城被围。”章惇沉声道,“据报兵力超过两万。”
答案不出所料,地点也在预料之中,“原来是在溥乐城。”
韩冈自然记得,多日前环庆路上报伏击了犯界辽人的地方,正是为韦州外围防线中最为靠前的据点溥乐城。
向皇后心神不安,双眉皱着,问道:“学士,这可是辽人的报复?”
换作是赵顼这么问,韩冈只会反问一句‘是与不是又有何干’?但对眼前的皇后,就不方便这么说了。
“不是,纵然辽人这么说,也只会是借口!”韩冈一口咬定,“辽人本有犯界之意,无论是否有溥乐城的伏击,他们都会南下,否则就不会有萧禧为使。且若不是辽人攻到溥乐城,如何会给城中守军伏击的机会?乃是贼喊捉贼而已。”
“那以学士之意,当如何处置?”
“命环庆路出兵逐寇,稳固韦州,保住溥乐城。至于如何做,赵禼自知。”韩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辽人若有心犯界,绝不会局限于区区韦州。泾原、银夏,乃至河东,都要做好防备。尤其是泾原和银夏,加上环庆,此三路与辽人的交界处相隔甚近,同时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很大。”
“之前章卿也这么说。还提议设宣抚司,以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使,统掌陕西兵事。以此可以震慑辽人,以示决心。”向皇后主动将韩冈上殿前的议论说了出来。
之前进殿时见蔡确脸色不对,韩冈已经有了几分猜度,现在倒是证实了。看看脸色更加难看的蔡确,还有看着脚前,不与自己对视的章惇,韩冈也把握到了许多事。
立陕西宣抚司,留吕惠卿在陕西。是他跟章惇、薛向的约定,也准备回报蔡确的昨日之言。没想到章惇没忍住,倒是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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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六)
【下一更,十二点。】
韩冈再看看王安石,昨天夜里,章惇派人传话,说王安石已经点头了。
“不知其他几位相公如何说?”他问道。
“王平章也同意了。”向皇后回道,“此乃军国重事,所以便请教了王平章。而韩相公和蔡相公则觉得当以慎重为是,枢密院不能没有正堂官。”
想不到韩绛倒是愿意吕惠卿早点回京。看来他也是不想看到吕惠卿在西北立功,然后直接晋升宰相班列。不意旧日的恩恩怨怨,竟还是留到了现在。
“辽人南犯,而枢密使却在关西,诚可谓是天意。三路力分则弱,力合则强。以枢密使宣抚陕西,统和缘边诸路之力,抵挡住辽人的侵袭当不在话下。”
向皇后还是比较相信有军事经验的章惇和韩冈,而王安石的威信也比韩绛加上蔡确都高。可是这么一来,就是要大战的姿态了:“但如今国中不稳,贸然与辽国开战……”
“何谈不稳?!”韩冈立刻说道,他给向皇后打气,“前有陛下打下的根基,又有殿下秉政,如何不稳?若当真有人不思报国,却为辽人助长声威,真当煌煌天律乃是虚设?!”
韩冈毫不退让。即便是要召回吕惠卿的韩绛、蔡确,他们也同样是不惜一战,绝不可能妥协。
也许向皇后回去后还要问一问天子,也许天子会认为退让一步也不是不可以。但也要看宰辅们答不答应。就算赵顼还会有什么想法,也抵不过宰辅们拒不奉诏。
一旦对辽人妥协退让,丢脸的是两府宰执,毁掉的是他们的名声。熙宁时河东弃土,当时的朝中宰辅,无论新党、旧党,哪一个点头答应割地?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却毫不在乎的吓唬着六神无主的皇帝——身处的位置不一样,要负起的责任就不一样!
如今旧党崩溃,近年内暂无力再卷土重来,皇后能倚重的只是新党。在两党相争的情况下,宰辅们更不会答应任何有损声名的决定,即便天子能使动皇后,但所有的诏旨,到了政事堂中就全都会给挡回去,没人会副署!
韩绛不会!蔡确也不会!张璪同样不会!至于西府,就更不用说了。
难道躺在病榻上的赵顼还能下密诏给前线的将官不成?就算他做出来了,看看前线有几人敢拿脖子试刀!
但向皇后却没有宰辅们的决心,面上仍是有着犹豫之色。
韩冈便道:“辽人欲壑难填,尤以耶律乙辛为甚。萧禧便在都亭驿中,旧事仍历历在目。如今溥乐城之围,自是耶律乙辛之命。悍然发兵南下,又挑动青铜峡中党项余孽,当其时尚不知陛下病情。倘若得知陛下玉体违和,不知又会有何索求?那时他索要银夏、甘凉,可要给他?再伸手要太原、延安,难道也给他吗?且耶律乙辛新近弑君,所立新君,名为宣宗遗腹子,其实来路成疑。辽国国中并不安稳,耶律乙辛想要亲自领军南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即便他能举兵南下,以大宋的国力、军力,要退敌逐寇,也远比真宗年间更为容易。”
韩冈长篇大论,向皇后听着头有些晕。但之前殿上所有臣子都不主张退让,就是两名宰相也只是要稳妥一点。韩冈现在也是一般的想法。重臣们众口一辞,倒是没什么好犹豫了。
“那都亭驿处该如何处置?”向皇后担心的问着。西北边事起,按韩冈的说法,两边又不想往大里打,到最后多半是各退一步收场。而以过去的惯例,便是大宋这边出点银绢来息事宁人。萧禧肯定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辽人违约背盟,臣这就去问他一问!”韩冈大义凛然,“其曲在彼,看看萧禧怎么辩解!”
……………………
“果然。”
萧禧收起了刚刚送到的信函,唇角翘了起来。终于是确认了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韩冈匆匆而去。也确定了一切正在按照事先安排的步骤顺利进行。
冷笑了两声,他对翘首以待的折干说明道:“尚父决定在兴灵动手了,来信时已经下了令。”
折干闻言,便是大喜。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天,就能看到宋人沮丧恐慌的脸色了。
“用不着再跟小韩学士打哈哈了。是药师王佛座下弟子又如何?”萧禧的笑容阴狠,“这可正是到得早,不如到得巧!皇帝中风,皇后秉政,太后被拘,雍王发狂,太子更是只有五岁。有本事让皇帝复原,没这个本事就老老实实认赌服输。”
折干也不禁点头,“实在是巧!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他们这一支正旦使团,原本是准备跟宋人讨价还价、求个安稳就回去的。幼主病夭,耶律乙辛另立新君。如今的第一要务,是维持国中的稳定。只是大辽行事,从来都是以进为退,以攻代守。为了维持国内稳定,而对外敌妥协退让,这样的想法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契丹人的想法中。一旦耶律乙辛这么做了,结果只会更坏,无论内外都会镇压不住。
为了震慑住宋国天子的野心,耶律乙辛才会不顾兴灵尚未安定,就开始准备挑起边乱。本意上还是为了防止宋人有所异动,让国中不安。但若是能顺便拿着青铜峡的党项人跟宋人换些银绢、特产回去,那就更好了。所以才会启用他萧禧。有曾经逼宋主割让河东边地的萧禧为使,这本就是为了向宋人宣告,大辽国中稳定,有底气向宋国索要更多的好处。
可无论是耶律乙辛,还是萧禧,事前都不会想到,宋国的那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天子,竟然会在祭天时中风不起。如今更是苟延残喘,没有多少时日了。原本甚至可能是委曲求全的交涉,反倒变成了能大大的割下一块肉来。
萧禧敲着桌子,“青铜峡的党项人意欲归附我大辽,河东胜州的黑山党项想重回北方,兴灵的党项人也想重回韦州旧土,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天子垂危,皇后仓促接掌国政,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以萧禧对宋人的了解,他们哪里会有强硬到底的决心。攘外必先安内,最后肯定是要给钱免灾。问题到底是给多少。这就要靠自己的口才了。
两人都在等待明天吗,盘算着面对韩冈时该如何说话。今天给韩冈掐着脖子,实在让他们不痛快。但韩冈却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进门时的韩冈脸上完全没有笑容,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凌冽。这让萧禧心中为之一凛,向折干丢了个眼色,‘看来事情有变。’
韩冈一进厅中,连坐都不坐,“敢问林牙,贵国对澶渊之盟如何看?”
“我大辽素重然诺,盟约既定,自然会信守承诺。贵国河北七十余年不闻战火,岂非盟约之力?”萧禧自不会上当,脸板了起来,“倒是贵国,在边境上修城筑堡不遗余力,却不知可还记得那一纸盟约!”
“林牙说的修城筑堡,可是在分水岭的土垄上?!”
当年萧禧叫嚣着要以河东北疆当以分水岭上土垄为界,但这其实只是他信口开河,并没有经过实地勘察。大宋这边派了官员去当地一看,分水岭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土垄。
韩冈讽刺了一句,更不等萧禧回应,厉声道:“鄙国恪守盟约,岁币七十余载未曾拖延一次。但贵国呢?!若贵国不顾旧日盟好,当澶渊之盟不存在,那就一切休提,韩冈这就请命将林牙礼送出境,日后两国是战是和,就跟林牙无关。若林牙还念着澶渊之盟,韩冈就要问一下了。贵国兴兵围我边城到底是何缘由?!”
韩冈猛然间揭出了他们的底牌,并不在意被利用。萧禧面不改色,显示了极其出色的心理素质,但呼吸却也不免稍稍变得急促。而折干就差了很多,甚至瞪大眼睛,怀疑韩冈是不是气疯了,哪有自己把自己往陷坑里送的?
“内翰之言,在下全然不知。”萧禧一脸无辜,“但鄙国尚父曾耳提面命,让边境守将勿要挑起边衅。若是真如内翰之言,其缘由或许是在贵国守将身上。”
“林牙好口舌,万余兵马围我边城,倒是能一推了之。韩冈便告知林牙,今日朝议上,已经决定设立陕西宣抚使司,由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以两府之意,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惟中宫念两国宿日盟好,亦不忍两国生灵涂炭,故而遣韩冈来问一句,贵国是否打算毁约?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国而无信,可久存乎?”
朝堂上的人事变动,相信萧禧也知道了。人不同,应对危局的手段也会不同,萧禧不会不明白。尤其是在他强调之后。
“倘若贵国打算弃约背盟,鄙国也将会一战到底。不论对手是谁,鄙国绝不会畏惧!贵国要和平,自然会有和平。但贵国若是选择了战争,那大宋便会回报以战争!”韩冈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到了最后,便是吼了出来:“林牙可别忘了去岁的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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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七)
韩冈主动揭破了辽兵压境的消息,却把主动权攥在了手中。*而吕惠卿出任宣抚使更是给萧禧的强力一击,即表现了绝不退缩的意志,更证明了大宋并不担心失败的可能。
韩冈倒要试试看,萧禧到底有没有胆子一硬到底,还是说他有把握,耶律乙辛愿意将战事由此升级?
不管怎么说,萧禧也只是一个讨价还价、卖嘴皮子的使者,打掉他背后的支撑,就像剪掉了悬丝傀儡上的绳线,剩下的,就只是一截截竹子木头而已!
不过萧禧处理宋辽外交早就是行家里手,并不为韩冈的言辞所迫:“若贵国要破盟,鄙国绝不畏惧。若说鄙国故意背盟,在下也绝不敢妄自承认。是与非,不是内翰向在下骂上几句就能定下来的。至于河东,在下倒是只记得六年前。”
“林牙也是大宋的老朋友了,还望能坦诚一点!”韩冈忽然转怒为笑,剧烈的变化让人怀疑起之前的愤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韩冈则并不在乎,有些时候不要脸皮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就像鄙国使臣,出使前天子必有交代。林牙南下前,贵国尚父也必然有所嘱咐。林牙以正旦使南来,若只有这个差事,那韩冈就没有别的话好说,正旦之后,送林牙北返便是。若另有所图,还请将那一份国书拿出来,不知事前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萧禧终于是愣住了。他虽以正旦使的名义南下,但本质上还是要跟宋人讨价还价。实际上过去也莫不如此,萧禧曾以生辰使南下,后确定了大宋内部不稳,就一转开始索要土地。摇身一变,变成了‘泛使’——身负临时差遣的一般性使节。
但现在韩冈硬扣着他的身份,只要他说一个‘不’字,那么多半可以确认,宋人将只会理睬他为正旦使的任务,对其他言辞一概不理。过了元旦,便将他遣送回国。纵然萧禧他还可以照过去做的那样,硬是留在馆中不走——宋人也不可能强行驱逐——但只要不接触、不交谈,那就还是没办法。
可要说‘是’,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将前面喷出来的口水,一点点的从地上舔回去?若是这么认了,弱了气势,可就没法儿谈了。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
韩冈一见占了上风,便更加咄咄逼人:“西北之事,是否是贵国尚父的谋划?若是贵国尚父不知,那兴灵之地乃是妄自兴兵,鄙国不介意为贵国灭掉这群乱臣贼子。若确为贵国尚父的谋划,那鄙国也只有反击一途。”
“看来不论是萧禧怎么说,贵国都已经认定了西北之事的缘起,乃是曲在鄙国?!”萧禧被韩冈挑起了火气,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已经避讳改名的事,“内翰所言两种情形,届时都要与鄙国之兵厮杀到底,不知有何区别?!”
“若只论西北,自然是没有区别。但对于宋辽两国,却是截然不同。这关系到澶渊之盟是否应该存续下去!”
“贵国朝廷打算废弃澶渊之盟?此事易耳,只消说一句明年断了岁币就够了!”
“还请林牙听分明了!”韩冈扫了副使折干一眼,视线又回到萧禧的脸上,“韩冈问的是贵国尚父的想法!”
“萧禧奉朝廷之命南来,全权在我,此便是尚父之意!”
“很好。”韩冈点头,又看了折干一眼,然后道:“明日林牙上殿,还请如此说来!……不敢耽搁林牙休息,韩冈告辞。”
话声一落,他便转身而去。
只留下萧禧,
……………………
天越来越冷了,来自于北方的风也越来越激烈。
种建中站在盐州城的北城上,迎面而来的风卷着沙土,劈头盖脸砸来,但他也不过稍稍眯起了眼睛。
盐州城的风沙里,本只带着来自盐池的咸味,但如今则有掺进了更多的血腥气。
每到战事将起时,种建中总能从空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血气。
大战将要开始了。
不知溥乐城那边的情形如何了。种建中眼望北方,却担心起就驻扎在西面百多里外的堂兄弟来。
宋辽瓜分西夏后,种谔便被任命为银夏经略使。种朴由于是种谔的儿子,不方便留在银夏任官,却是给调去了环庆路的韦州。而种建中倒是得以留在了盐州,盐州知州兼西路都巡检。
论起距离,两边相隔的并不远。当初徐禧加筑盐州城墙,环庆路的民夫,就是从韦州过来。不过两州各有各的上司,分属不同的经略使路。想做到守望相助都必须征得后方的同意。
如今溥乐城被围,种建中想领兵救援,却平添阻碍,到了现在也没能离城一步。
“都巡。太尉有命,速至白虎节堂。”
背后的声音惊醒了种建中,“知道了。”他十分简短的回了一句。再多看了北方的茫茫沙原一眼,便转身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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