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鲁考官皱着眉看,结果马上也看进去了。
许问画图的方式与这时代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但大家都是资深工匠,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还好冼考官被叫醒,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又留恋地往许问的方向看了看,拉着鲁考官的袖子说:“这样不合适。”
不管是谁,参加这样的考试,总之会暴露出来一些东西。但工匠的规矩已经约定俗成地融进了他们的骨血里,他们也习惯了回避。
鲁考官也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转回了头,对冼考官说:“真是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懂得太少。”
“谁不是呢”冼考官摇了摇头,搭着他的肩膀一起往回走,道,“除非天工,不然谁能尽知天下匠作”
“也是。”鲁考官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许问的方向。结果等他回头时,发现冼考官也在跟着他一起回头。
“这孩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两人相视而笑,鲁考官一边走一边问。
“桐和府于水县许问。”冼考官已然记住了这年轻人的名字。
古则华自认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他是五林府人,去年府试排名第三十,擦边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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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伤病
这时候许问不仅画完了图纸,还写完了整体的执行方案。
需要什么材料——木料多少,什么种类,鱼镖胶多少,庭园用的各种辅助材料多少……他全部心里有数,条条框框地列了出来。
他拿着清单到了指定的地点,把单上的东西一样样念给管事听,管事一开始还在一下下点头,没多久就呆住了。
“这么多你确定”他抬头看着许问问。
“对,这些应该是需要的全部材料了,一次全部拿完,后面省事一点。”许问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有亲和力与感染力。
“后面不会再来拿了”管事直接把他手上的清单接过来,用手指一列列点过去,嘴里问道。
“那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量。”许问也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行吧,等着。”管事哼笑一声,拿着清单走了进去。
没一会儿,管事就出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杂役,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一起走到许问面前,咚的一声放下。
这速度……许问有些意外。
“你点一点,看东西齐不齐。”管事拿布巾擦着薄汗,对他说。
许问点点头,果然低头去看,才看了一眼他就抬头了。
东西摆得整整齐齐,他们又出来得这么快,一看就知道不是临时收拾的,而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但他记得,刚才其他人从他身边路过时,大多数抱的只有木头,根本不是这样的大箱子。
“搬得动吗”管事问他。
许问把箱子抬起来掂了掂,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就行,快去吧。”管事摆了摆手。
许问向他行礼道谢,扛着箱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他回去的时候正好在门口撞上两位考官,两人的目光瞬间全部落在他的肩膀上。
“哦”鲁考官挑起了眉毛。
“哦。”冼考官的眉毛向两边展了开去。
两人同时让开路,让许问走了过去。
许问把自己要用的材料分为基础材料和辅助材料。
基础材料包括各种木料,需要打理,包括去皮画线锯木成材之类。
这些工作他早就做熟了,几乎已经成了肌肉反应,做起来连脑子都不用过。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刚碰到粗糙的树皮,就轻轻的“嘶”了一声,放开木头,抬起手看了一眼。
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手指和关节的地方尤其多,而这些地方,是接触材料和工具的关键部位。
敷过药、放了血,肿也许能消,但这些伤口,可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愈合的。
最关键的是,在工作的时候,要保持手感与触觉,也不能带手套之类的东西保护隔离。
只能忍了。
许问再次伸出手,左手抓住那段树干,右手紧握着斧柄。
疼痛像火焰一样从手掌表面烧灼了进去,他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这样的基础工作他实在太熟了,除了受伤这种特殊情况以外,工作本身完全不需要费脑子。一方面是为了分心,一方面是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一边做,一边在脑子里回忆起了刚才观察到的模型的点滴细节。
这些细节在主次的分别下,在他脑海中属于相对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记忆也比较模糊。
刚才绘制图纸的时候,要把这些内容也绞尽脑汁全部画完的话,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很不划算。于是他现在一边做着这些机械工作,一边分心努力回忆相关的细节,想出来一点,就往旁边的图纸上添加一点。
木材内部有大量纤维,没打磨抛光的情况下会产生大量木茬。许问很小心地避开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不少扎进了伤口里。
十指连心,许问不断动作,就不断有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密密产生,光是把木头去皮锯开,就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汗水从额上流下,浸入他眼角的伤口,盐腌一样。
许问觉得自己自打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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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 手感
主考方给考生们准备的是一张案板,白天用来当工作台干活,晚上收拾一下翻个面就是床,可以在上面睡觉。
案板很硬,睡起来硌得慌,但哪个学徒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许问现在就躺在案板上,仰面朝上,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考生们正在起床,没有说话,只偶尔有衙役巡逻时少许聊两句,压低了声音,轻轻的。
考生们则在穿衣收拾——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把衣服脱下来盖在身上的,顶多有讲究的准备得比较齐全,加上了一床薄毯。
这三天他们都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他们就着少许清水洗漱,许问在旧木场睡大通铺,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单是盆子响一下就能判断出旁边的人在做什么。
眼前仍然一片昏暗,他能看见的大部分地方仿佛都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只有中间极小的范围是明亮的。
这不单是眼睛肿了的缘故,身体、或者说头部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影响到了他的视力。
如果我在这里死了,或者残疾了,那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两边穿梭,那边的年纪大,这边的年纪小。
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边学到的技能、练习过的肌肉反应是带到了那边去的。
那在这边受的伤、甚至说死亡呢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考生们基本上都已经起来了。
许问也缓缓起身,下“床”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先不用去想这些,想也没用。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这场考试。
许问上下摸索了一下,仔细体会了一会儿自己的状况。
药很好,两只手的伤口都有明显的好转趋势,皮肤小的裂口基本上已经愈合,比较大一点的表面产生了一层保护膜,摸上去还有点光滑了。
这是个好消息。先不说疼痛什么的,对木匠来说,触觉是很重要的一种感觉,直接影响手感。
不断的细密疼痛多少会影响触觉,现在这样就好多了。
比较麻烦的是眼睛。视野窄而集中,偶尔还会模糊一下。这肯定不单是眼睛受伤了,大脑的某个区域多半还产生了淤血,压迫了神经。
运气好,这些淤血会被身体抵抗,自然化解消失,让他重新恢复正常视力。
运气不好,失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现在他要复制的模型大体方案已经完成了,零件雏形也完成了,接下来需要的是塑形、雕刻、打磨、拼装,以及最后的细节修饰。
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需要依靠视力的,只是多少与强度而已。
许问拿起昨天写的那叠纸,翻到方案的部分,又在后面增加了一些内容。
没过多久,他洗漱完毕,用了早餐,翻过桌板,再次开始工作。
零件塑形不需要太多眼力,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以休息调养为主,主要凭手感工作。
他事先做的规划的确非常到位,材料齐全、数量具体,一个个零件从他左手边取过,完成之后放到了右手边,流畅有序。
他第一次像这样弱化视力,更多地依靠手感,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手指皮肤变得极度敏感,触觉得到了极大的发挥,指纹与木纹紧密贴合,那种肌理与质感变得格外清晰。
木屑在他手中簌簌而落,更细腻更和谐的线条被修饰了出来。
这一刻,他突然对这种自己最熟悉的材料有了更深的体会,捧着它,好像捧着一个新的生命在手上,捧着一个世界在手上。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他的眼睛从半睁半闭变成了完全闭上,到最后,他开始完全依靠“手感”来完成这一部分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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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 来人
这个时候,许问突然想起了刚才制作木制构件时的感觉。
手指的皮肤与木材的纹理相接触,水乳/交融一般,带来了一种挥洒自如的强烈愉悦感。
不知为何,依循着这种感觉,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或者说另一个地方。
静林寺。
前天他跟江望枫一起到了静林寺,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地欣赏了一通这座寺庙。
静林寺是座古寺,它的建筑风格、韵味跟现在常见的那些都不一样。
相对来说,它的造型与线条更简洁,更朴实,甚至也不如现在最常见的那些这么流畅平滑。
但就在这样的简洁与朴实里,许问感觉到了一种更原始、更自然的美感,轻盈如风,辽阔如天空。
不知为何,这种印象跟他对木材的感触有了某些共通之处,直接联想了起来,并且陷入了沉思。
许问轻轻摩挲着手里初步成形的木胚,眼睛看着图纸的方向,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绘制图纸的时候,他把雕刻的图样也画下来了,能记起的细节全部都画在了上面。
但现在他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大人请留意,这里有块垫石。”
此时,官坊外面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侍从服侍两人下车,邓知府一边转身去扶,一边随口提醒了一句。
能让邓成生口称大人并且伸手搀扶的,自然只有比他官职更大的。
这种人在整个江南路只有一个,就是张风贤张总督。
邓成生能以“平庸”当标签走到今天这个程度,肯定是有他的本事的。譬如他这句话这个动作,轻松又随意,好像并不经心,但满含着亲切与好意,让人忍不住就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张总督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顺手又挽住了他的手,笑着抬头:“这就是江南工坊上次来还是三年前,感觉变了不少。一直说要来看看,结果一直抽不出空。”
“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能拨冗前来,也是这帮儿郎们的运气。”邓成生笑着说。他的马屁拍得不可谓不直接,但这种直截了当不做掩饰的话,配合他略带揶揄的表情,却额外显出了一些亲近。
“哈哈哈,百工试是为皇上选人才,也是皇上给这
帮手艺人的恩典。只望他们踏实勤勉,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张总督笑着说。
邓成生笑着附和,突然张总督转头看他,问道,“说起来,听说你未来贤婿也参加了徒工试,也正在这围墙后面考试”
邓成生面不改色,反而极其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实不相瞒,我也就是因为他才硬拉着大人来看徒工院试的,也算是请大人监督一下下官吧,哈哈。”
张总督听得也笑了,携着他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听说这年轻人是你家宝贝六姑娘中意的”
“对啊,六儿那脾气,她一眼看中了,我还真没办法,只能顺着。”邓成生状似无奈地说。
“哦六姑娘看中他哪里了”张总督笑着问。
“长得俊呗。庙会时撞见了,回来就嚷着让人去打听。”邓成生摇头叹气,好像很无奈的样子。
“年轻姑娘,喜欢俏哥儿也正常。”张总督安慰他。
“我打听了一下,这年轻人出身虽不算高,但还算有出息。出身二级工坊,第一次参加县试,就拿了县物首。后来见了一面,仪容的确不凡,谈吐气质俱佳,值得培养,于是也就应了。”邓成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上去倒真的挺像一个为儿女婚事操心的老父亲。
张总督倒像是真的听出了兴趣,问道:“仪容气质可真不是轻易就能养出来的,这年轻人当真出身不高”
“的确是。他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叔叔家,叔叔是个老鳏夫,不是什么出息货色。他小时候放着牛,就知道去人家私塾听先生讲课识字,学得比给了束修进学的孩子还好。”邓成生的确是打听过的,如数家珍般说着。
“这倒是真知道上进。不过有这本领,为何不考正经科举,要去考徒工试”张总督正色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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