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庄不周
“骆曜”
张玉兰点点头。
“这么说,骆曜死了”
“不是死,是羽化。”张玉兰转过身,扭头看着外面的雨幕,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这是道门的事,你们儒门的人不懂的,问也无益。杨长史若是怀疑我是细作,大可将我关起来便是,只请容我看完这雨。”
杨修笑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亭长等人退下。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个自称是道门中人的张玉兰。“雨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过来喝茶。说起道法,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张玉兰转头看看杨修,面露不屑。“你既知道法,岂不知道法天地,上善若水这雨乃是天水,最接近道,观雨便是观道。”
杨修嗤了一声。“道生一,天一生水,水和道之间还隔着一层,如何便是道你这般悟道,就像隔着南山看巴山。上善若水,却不是水,当得意而忘形,拘于形而忘意,你是买椟还珠,永远也悟不了道。”
张玉兰惊讶地看着杨修,开口欲辨,又不知从何辨起。她犹豫了片刻,转身向杨修施了一礼。“小女子无知,言语唐突,还请长史海涵。闻长史之言,莫非亦通道法”
杨修笑而不语,伸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又伸手示意。张玉兰见状,只好在杨修对面入座,端起茶杯,向杨修致意,浅浅呷了一口,红唇与绿色的茶汤相映,自有动人之处。
杨修看得真切,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杨修去年被法正软禁了一年,闲时除了与曹彰、曹植玩耍便是读书。他原本就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从政之后难得有时间读书,这一年倒是读了个痛快。曹植也好读书,常常去长安的书市买书,或是知道谁家有新书便去借。
这些书几乎都经过了杨修的眼睛,种类繁杂,其中不凡道门与浮屠的经书,尤其是浮屠经。浮屠教最初就是在达官贵人之间传播,宫里也收藏了不少浮屠经,有不少还是历代西来的浮屠道人如安世高等人亲手所译。道经读得也不少,《太平经》也好,《老子想尔注》也罢,都曾通读一遍。
读书一年,杨修对浮屠经义的熟悉和理解已经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对道门的了解也超出很多道门中人,比如眼前的张玉兰。张玉兰的道门学问胜在精熟,论广博精深则远远不如杨修,两人说了几句,张玉兰就被杨修辩得哑口无言,就连研习多年的《老子想尔注》都被杨修批得一塌糊涂。
《老子》一书虽被道门奉为经典,却非道门独有,汉儒研究《老子》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汉末今古合流,尚通儒,研习《老子》的人更多,著名的大学者蔡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杨修读过不少蔡邕论《老子》的文章,对《老子》也有深入的研究,要辩服张玉兰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张玉兰对杨修刮目相看,叹为观止。她甚至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读过这么多书。
“道通天地,无所不包,欲观道,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独坐山中,坐井观天哪能行。”杨修又添了一杯茶,淡淡笑道:“悟了道,还要证道,要不然怎么知道你悟的是正道还是邪道比如你母亲卢夫人,也算是修习道法几十年的人了,所精通的也不过是一些驻容养生的小道,对真正的大道一窍不通。”
“家母……”张玉兰猛然惊醒,瞪着杨修。“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师张家的人”她一直注意保持警惕,从来没有说自己与天师的关系,张姓也是大姓,姓张的比比皆是,天师道内部姓张的就有好几支。
“你猜。”杨修端着茶杯,露出几分得意。“你要是能猜出来,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道法。”
“真正的道法”张玉兰将信将疑。“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还不是真正的道法”
“我只是读书多,略知皮毛,却没有真正修行。”
“那谁是真正修行的他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是谁,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境界么,倒是可以说说。你知道金声玉振吗”
张玉兰大惊失色。“真有人修行到了金声玉振的境界”
“嗯,三四年前,他便已经初露此相,现在应该更精深了吧。”
第2343章 俗与道
与杨修一席谈,张玉兰已经惊为天人,得知还有人修出金声玉振之相,更是心动,恳求杨修引荐。
杨修半推半就的应了,邀请她同车而行,一起去洛阳。张玉兰常年传道,抛头露面也是常事,杨修虽言语激烈,举止却合乎礼节,绝无冒失之处,更兼学识渊博,极善活跃气氛,听他谈古论今也是一大享受,张玉兰自然却之不恭,欣然笑纳。
五天后,两人到达孟津大营。
大战在即,黄河南岸直至邙山北麓都成了军营,几十个军营相连,互相呼应又壁垒森严,不准随便走动。杨修将张玉兰安置在平县的驿舍,吩咐随侍骑士小心看管,不要让张玉兰走失,自己先去拜见孙策。
孙策正与孙尚香、陆逊商量进军河内的事,几个人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见杨修进帐,孙策不动声色的勾了勾手指。杨修会意,悄悄地站在孙策身边。孙尚香等人看到杨修,多少有些意外,但他们也只是点头致意,并没有停下。
这次进军河内,孙尚香是前军大将,将在徐盛水师的配合下由孟津渡河,直插温县、野王,抢占邘城,准备攻取天井关,吕范为左翼,由小平津渡河,进入沁水流域,朱桓则率部为右翼,由五社津渡河,攻取河内郡治怀县。他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占据河内郡,暂领河内太守,为孙尚香筹集大军所需钱粮,并主持新政的推行。为此,孙策从首相府调来了毛玠协助他。
任务安排完毕,诸将陆续退出。孙策就在沙盘旁听取杨修的汇报,当他听到贾诩的担心时,他哼了一声。“德祖,你觉得贾文和可信吗”
“形势上可信,因为他别无选择。手段上不可信,此人智计百出,而且不循常规,难以揣测,几次交锋,我都没能预先猜到他的计划,被他临机抢占了主动。”
孙策赞成杨修的判断。论临机应变,没人能猜到贾诩干什么,但大势如此,他也翻不了天,除非逼急了他,不得不拼个两败俱伤。如今凉州的命运系于他一身,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关中不会大乱,但随时可能小乱,鲁督应该尽快入关,潼关、蒲坂、陇山等地也必须尽快掌握在手中,划好范围,让贾诩腾挪,以免失控。此外,为了避免凉州骑兵入关,影响局势,最好能安排足够的骑兵坐镇关中,敌来则破之。”
“赵云可用否”孙策问道。
“可用,但他兵力不足,勉强能维持长安的稳定,出征则力有不逮。”
孙策考虑了片刻,决定与张飞商量一下,从他麾下抽调五千幽冀骑兵入关,由赵云指挥,直接归鲁肃节制,作为鲁肃亲自掌握的骑兵力量。加上毌丘兴、张绣率领的两千骑兵,鲁肃有七千骑兵可用,面对任何来敌都有一战之力。
说完公务,杨修又说起在鸿门亭巧遇张玉兰的事。得知张鲁还有妹妹,孙策也颇为惊讶,此人在正史里似乎没有提及。
“大王,卢夫人去建业,未曾求见吗”
孙策把卢夫人被监视,未能正式见面,只与郭嘉私下里见了一面的事说了一遍。杨修恍然大悟。他随即提醒孙策,解决关中的问题可以从天师道入手。从张玉兰的描述来看,关中有不少人是信道的,至于是太平道还是天师道,又或者是骆曜的信徒,都不重要。这些人大多是贫民,是关中户口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数足以与从凉州迁来的百姓相当。如果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就有了平衡凉州系的基础。
听了杨修的计划,孙策很是惊讶。他斜睨着杨修,调侃道:“德祖,我还以为你看中了这张玉兰,想试试天师道的房中秘术呢。”
杨修哈哈大笑,随即又觉得失礼,连忙绷住,拱手道:“大王,这张玉兰的见识虽然小了些,却是从小修行的,观其面相可知,境界不弱。臣还没成亲,不想步曹孟德后尘。”
“说起来也是,德祖,你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你阿翁不说,你阿母可是真的急了。”
杨修讪讪地笑笑,心中忐忑。他不知道孙策这句话有没有言外之意。在贾诩面前说得洒脱,并不代表他真的甘心退隐,正当少壮之年,又是吴国再进一步的关键时候,他岂能做一个旁观者。
孙策看出了杨修的不安,暗自发笑。两个顶级豪门的结晶,杨修怎么可能甘于寂寞呢。“德祖,汉室已亡,这大将军自然也没意义了。长史不做了,你打算做些什么,从文还是从武,民政还是监察”
杨修一路上已经想过很多。大将军长史早就不存在了,他在长安的官职是关西安抚使,只是出了司马懿、裴潜这件事,安抚使做得不甚称职。此刻孙策不提他安抚使的职务,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蒙大王不弃,忘过记功,臣不胜感激。赏罚在君,大王有什么吩咐,臣唯命是从,不求有功,但求尽力而已。”
孙策撇撇嘴,拍拍杨修的肩膀。“关中两年有余,舌战群臣惯了,在孤面前也耍嘴唯命是从,出了错都是孤用人不当,是这个意思吧”
杨修窘迫不堪,连忙拱手。“大王误会了,臣绝无此意。”
“有也好,无也好,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让你去长安没错,现在调你回来也是出于全局的考虑。关中形势变了,就要与时俱进,及时转换策略。孤有两个打算,看你自己中意哪一个。一是去河东做太守。河东有盐铁,又在并州、关中、关东夹峙之地,不得其人不可。赵昂能力有限,怕是难负其任,孤需要一个得力之人。一是在孤身边,再做一回主簿,近二十万大军的钱粮调拨,杨仪一个人忙不过来,孤需要一个人统筹全局钱粮,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杨修笑了。“既然大王这么说,那臣就再做一回主簿。至于赵昂,臣倒是觉得不宜轻动。凉州人得关中如鼠入仓,且喜且惊,一旦惊扰,四散奔逃,又或者怒而噬人,弄不好也会致命的。”
孙策同意杨修的看法。关中的事要慢慢来,不能急,急了凉州人会拼命。他随即委任杨修为行营主簿,全面负责大军的钱粮筹集、转运,各战区之间的调济、补给,包括军械、装备的制造、运输、分配,一概由他管理。
杨修原本就是孙策的第一任主簿,现任主簿杨仪是第三任。虽然对多了一个上官不悦,可是面对自己的前辈,又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杨修,杨仪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只能埋在肚子里,除了憋足了劲要把工作做得更出色,不敢吭一声。
孙策随即召见了张玉兰,了解天师道在关中的情况。
张玉兰盯着孙策看了又看,不太敢确定。“草民冒昧,敢问大王,杨长史所说有金声玉振境界的人,莫非就是大王”
“金声玉振”孙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几年前,郭嘉、袁权都这么说过,后来老神仙于吉也说过,不过他本人没太当回事,这几年公务繁忙,几乎都忘了。“孤像吗”
张玉兰神情疑惑。“有点像,又不怎么像。大王强健,声有金玉之质,的确有点像道经中所说之金声玉振,不过杨长史说大王几年前就有此相,按理说,大王如今当更进一步才对。”她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大王日理万机,无暇修行,境界自然难以精进,没有退步已然难得了。”
见张玉兰说得一本正经,孙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很多人都提到金声玉振,他本人却没太当回事,只当是身体好、中气足的表现,和成仙得道八杆子打不着。古往今来,也没见过谁真能成仙的。
“你见过有金声玉振之人吗”
“儿时见过一次。”
“谁”
“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说起来,他也是我天师一脉,曾来青城山论道。我当时年幼,有幸随父母一见。他说话时声震山谷,如黄钟大吕,我印象极深。可惜他后来野心大于道心,汲汲于俗世富贵,奔走于权贵之间,终致身首异处,着实可惜。”
孙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继续修行,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我境界不足,学问也浅薄,不敢妄言。大王若是想了解更多,不如问问家母,她或许能为大王提供一点建议。不过修行固然重师承,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身体践行。大王若能在百忙之中不忘初心,时时入静,保持灵清明,不为外境所动,就算不能成仙得道,延年益寿总是没问题的。”
孙策沉吟良久,点了点头。他的确想和卢夫人见一面,问问有修行有关的问题。或许是心态的问题,这几年太忙,虽然别人眼中的他依然精力充沛,身体强健,但他自己清楚,他此刻的状态远远不如几年前,反倒是袁衡在不知不觉间进步明显。
他怀疑袁衡迟迟不能受孕可能与此有关,而袁衡能不能生出嫡子关系到政权传承,不能掉以轻心。
第2344章 时势弄人
孙策原本对嫡长子继承制很反感,现在却意识到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有失公平,却是一个维持稳定的办法,尤其是对政权来说。
不是最好的,却是最不坏的。就目前而言,他还找不到一个比嫡长子继承制更好的办法,即使满清的秘密建储制也避免不了父子相忌,兄弟相残。九龙夺嫡的戏码对看客而言固然精彩,对舞台上的人来说却未免残酷,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他现在不是看客,而是舞台中央的主角,不是弄潮儿,而是掌舵人。视角变了,观点自然不同。
孙策将卢夫人到达建业,却未能见面的事告诉张玉兰。得知母亲卢夫人被人监视,弟弟张卫被曹昂留在成都,张玉兰心中焦虑。她离开益州的时候,张卫已经去了成都,却没想到会被曹昂留下,只当是正常的公务。现在看来,他们只掌握了老子修行的思想,却没掌握老子权谋的一面,根本斗不过俗世的恶人。在真正成仙得道之前,只能依靠强大的君主。
眼前的吴王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玉兰当初在关中传道时没有注意掩饰,她的行踪肯定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随时可能威胁到家人的安危。她恳请孙策协助,尽快将消息传回益州,让张鲁等人留意。
孙策一口答应,找来郭嘉,让他安排张玉兰秘密返回鸿门亭,想办法遮掩过去。郭嘉一口答应,鲁肃即将赴关中上任,可以顺便护送张玉兰返回,他还会安排人去鸿门亭散布消息,就说张玉兰这十几天闭关修行,从未离开鸿门亭。
听完郭嘉的计划,张玉兰松了一口气,对吴国君臣多了几分好感。
临走前,张玉兰想见杨修一面,却未能如愿。杨修新官上任,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协调处理,忙得昏天黑夜。张玉兰在驿亭旁等了很久,也没看到杨修的身影,只是怅然离去。
得知张玉兰走了,杨修也很失落,独坐良久。
——
在左右两翼顺利渡过黄河后,孙尚香开始指挥大军渡河。
身边有陆逊、徐节协助,背后有孙策撑腰,再加上周密的计划部署,孙尚香的行动条理分明,虽然中间小状况层出不穷,最后的结果还是很完美。
河内无险可守,面对吴军的水陆联合进击,逢纪、司马懿明智地放弃了阻击,退守邘城和天井关,准备凭险阻击。从一开始,双方就清楚真正的战斗不是野战,而是城池攻守。
孙尚香指挥大军进逼邘城,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丹水河谷列阵,阻击可能从天井关方向来的援兵。
一切准备停当,在陆逊和徐节的陪同下,孙尚香登上了将台,巡视战场。虽然从小在军营长大,还不会走路就有被父兄抱上将台的经历,她此刻的心情却大有不同,数万将士将在自己的指挥下攻城掠地,踏平面前的一切敌人,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同样,责任就像邘城背后的太行山,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不敢掉以轻心。她能感受到王兄隔着黄河的殷切目光。千年以来,她可能是第一个以女子身份为将的,如果战败,不仅会让王兄蒙羞,还有可能让天下女子沮丧,不少人会因此退回闺房,再也没有勇气与男子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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