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庄不周
孙策沉默不语,心里却犯了疑。之前卫觊就指责杨修歧视他们,如今司马朗又说杨修不肯向司马懿传达精神,导致司马懿不得不跟着刘备一条路走到黑,看来绝非空穴来见。杨修出身高贵,犯了公子哥脾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样不利于统战。之前派他去长安做长史,是希望利用他杨氏子弟的身份团结老臣,压制其他派系,现在看来有利有弊,再让他主政关中并非万全之策。
“令弟仲达何在”
“在邘城,或者天井关。”
“你写信给他,就说孤想见见他。”
司马朗长出一口气,拜倒在地。“多谢大王。”
孙策看看司马朗,又问了一些司马朗的个人情况,得知他年逾三十,之前在郡中做过郡吏,后来又在朝中做过朝中做过郎中,有一些施政经验,便让他过两天再来一趟,去见河南尹庞山民。
司马朗千恩万谢,告辞而去。站在大营外,看着天空的明月,他情不自禁的落了泪。一个多月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孙策不仅愿意见司马懿,还打算任他为吏,不管是多小的官,总是个起点,至少温县司马不会遭受灭顶之灾了。
他不敢怠慢,生怕错过机会,回到借宿的民居后,连夜给司马懿写信,一早就派人送出,又小寐了片刻,鸡鸣即起,洗漱停当,准备去洛阳城求见河南尹庞山民。谋一份官职事小,在吴国立足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朗赶往河南城的时候,孙策召见了郭嘉,共进早餐。他将司马朗昨夜求见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郭嘉的意见。郭嘉一点也不意外。杨修从长安发来的消息首先要经过军师处,现在则经过军情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信息渠道,杨修的一举一动,他大多清楚,贵戚公子眼高于顶的习气,他也心知肚明。
“大王觉得杨德祖对稳定关中不利,想调他回来,臣可以理解。不过臣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孙策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说来听听。”
“河东、河内、河内并称三河,不仅是京畿要地,更是宜耕之所,古来殷富,人才辈出,大宗豪族比比皆是,秦汉以来天下安定,三河强宗横行,孝武时王温舒守河内,三月间扑杀千余家,犹称未尽其事。”郭嘉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孙策早就习惯了,总能听得清楚。“光武起于南阳,定都洛阳,以南阳、汝颍、河北为重,压制三河,就是不愿三河豪族势大,左右朝廷。”
郭嘉吃完,抹了抹嘴。“三河乃三代所居,千余年间,三河人一向以国人自居,鄙视他乡之人,就连河南、汝颍在他们眼里恐怕都是野人。大王起于江东,若不借征战之机剪除三河豪族,难道等天下太平了再下手至于司马懿,其人有狼顾之相,恐非忠义之臣,不用也罢。”
第2341章 勉为其难
孙策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地域歧视历史悠久,而且长盛不衰,即使到了号称自由民主的二十一世纪,地域歧视依然甚嚣尘上,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天子脚下,皇城根儿,从来都高居鄙视链的最上游。
在这个时代,三河人就是最正宗的首都人,尤其是河南人和河内人。他们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千年后,他们这片华夏文明起源地的首都人会沦为鄙视链的下游,成为被鄙视的对象。
如果说对普通百姓来说,所谓地域歧视最多也就是一些谈资,于个人的影响并不彰显,对郭嘉、杨修来说,地域直接关系到利益,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借着征战之机对三河人进行打击,于公于私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他们很自然的站在了一边。
孙策比他们开明些,但他也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江东处于这个鄙视链的下游,入主中原,不可能不激起中原人——尤其是三河人——的反抗,朝廷的职位就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竞争无法避免,冲突也迟早会来。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三河人,避免他们坐大,养虎成患,也是有必要的。
况且他对司马懿本人的确也没什么好印象,没有必要因为他而得罪一大群人。
孙策很自然的忽略了司马懿,和郭嘉讨论起调整关中人选的事。鲁肃即将奔赴关中,主持关中军务,关中的民政原本是打算交给杨修的,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他需要重新安排一个人去关中主持政务,却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
不是能力问题,而是身份问题。能够主持关中民政的人很多,比如荀彧,比如钟繇,但他们都是汝颍人,在汝颍人的势力已经遍布朝野的时候,他不能再将关中交给汝颍人,既助长了汝颍人的野心,又激化了不同派系的利益冲突。
郭嘉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调阎象回关中,但不是全面负责关中事务,而是担任鲁肃的长史,协助鲁肃处理民政。阎象是关中人,熟悉关中民情,能力也是不错的,这十年在南阳主持新政,成绩不错,也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回关中后可以大力推动新政的布局。再转杜畿为凉州刺史。杜畿也是关中人,这几个做荆州刺史执法严正,号为杜白虎,又有统兵经验,应该能协助鲁肃稳定关中和凉州。
孙策接受了郭嘉的建议,打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然后再作决定。委任太守要通过首相府,委任刺史要通过御史府,都不是他能直接决定的,不像调动战区督,他做出决定,枢密院行文就可以了。
在正式的公文下达之前,孙策行文关中,要求杨修赶到洛阳述职。
——
霸桥,长亭。
杨修负手而立,微仰着头,打量着远处的长安城,嘴角带笑,怡然自得。谢煚等人站在他身后,笑容满面。贾诩拱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面沉如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文和兄,此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你就不能高兴点吗让人看到你这模样,还以为我是因罪被贬呢。”杨修拍拍贾诩的肩膀,朗声笑道:“开心点,我就算有什么失误,也不至于有生命之忧,大不了闲几年,迟早还能出仕。倒是文和兄你,这个机会难得,你可不能再明哲保身,韬光养晦。杨阜、阎温等人虽有才华,毕竟阅历不足,需要你再扶一程。”
贾诩扫了杨修一眼,嘴角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他抬手折下一根柳条,递到杨修手中。“承蒙长史力荐,吴王错爱,诩感激不尽,却又战战兢兢。我已年过半百,常年行走于生死之间,长于求生,短于治民,旧习难改。又未曾在军师处任职,突然担任鲁督军师,实在是没什么把握。长史在时,尚可时时向长史请益,如今长史功成身退,我以后有了为难之处,又能向谁求援呢”
杨修摆弄着柳条,笑容满面。“文和兄,你就不要谦虚了。再谦虚就是虚伪了。吴国文武众多,能得大王自请的有几人鲁督镇关中,你为军师,正是大王对关中、对凉州的重视。你身为凉州贤士,若是还只想着自身安危,以求生为意,是不是太谨慎了你可别忘了,依我大吴官制,你只剩下五年时间,五年之后,你就必须致仕养老了,想出力都没机会。到时候杨阜、阎温等人犯了错,丢了机会,你可别后悔。”
贾诩很无奈,哭笑不得。弱冠举孝廉,入洛阳为郎,三十多年的奔波,他是真的累了。长安稳定之后,他就想辞官返乡,安度晚年,但他不能走。孙策委任他做鲁肃的军师,他当然可以坚辞,但坚辞的后果会很严重。正如杨修所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凉州兴衰的大事。他当初答应阎温,放弃河东,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杨阜等人有雄心壮志,却经验不足,需要时间历练,若是放任不管,等于弃这个机会,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因为放不下,他就只能挑起越来越多的责任,担任关中督鲁肃的军师。这个军师不好做,鲁肃面对的不仅有旧朝老臣、关中豪强,还有凉州豪族,要和马腾、韩遂等人斗智斗勇。孙策用他不是恩赐,而是借刀杀人。他看得破,却无计可施。
除非他能狠下心,放弃这个凉州等了几百年的机会。
杨修抬头看看天色,转身对贾诩拱拱手,又对其他人环揖一周,起身上了车。车门关闭,马车起动,随侍的骑士们纷纷跟着,护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官道翠柳之中。
贾诩蹙着眉,凝视着杨修消失的方向,良久,一声轻叹。
“回吧。”
随侍骑士刚要关上车门,姜叙赶了过来,拉着车门,笑道:“贾公,能否搭个车”
贾诩看看姜叙,微微颌首。姜叙上了车,顺手带上车门,在贾诩对面坐定,打量了贾诩片刻。贾诩也不说话,敲了敲车壁,马车起动,车轮声、马蹄声掩盖了外面的声音。
“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姜叙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贾公,不是我冒昧,实在是这杨长史走得太急,我们心里可都悬着呢。长安初定,不能再乱,你说这吴王换将究竟是什么意思”
贾诩垂下眼皮。杨修刚走,麻烦就来了。关中推行士家制度几年,数万士卒掌握在这些凉州新贵和刘氏宗室手中,原本是天子制衡的手段,现在却成了关中隐患。因为刘氏宗室的制约,关中空有精兵数万,却只能看着鲁肃在河东立功,不能越黄河一步,大胜之后的鲁肃来到关中,必然要调关中的防务,将数万精兵纳入吴军的体制,姜叙等人担心失去兵权,连一刻都等不及。
“伯奕,你贵庚”
姜叙笑笑。“贾公面前,如何敢称贵。叙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岁任九卿,伯奕当以为傲。我三十二岁因病返回凉州,在路上遇到劫匪,差点送了性命。”
姜叙尴尬的连连摇手。长安朝廷尚存时,他是执金吾,如今皇长子去了益州,关中朝廷已经消亡,三公九卿自然也都罢免了,他如今连正式的名分都没有,只是统领原执金吾的数百步骑,驻扎在昆明池附近,等待处置,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患得患失,连觉都睡不好。
“贾公,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现在后悔都来不及。早知朝廷如此不济,我才不做这什么执金吾呢。”
“不做执金吾了,你想做什么”
“我……”姜叙眼神闪了两闪。“贾公觉得我能做什么”
“不好说,九卿可能有些困难。”
姜叙强笑。“不敢有此野望,请言其次。”
“一郡太守或许可以,但你未必甘心。”
姜叙眨着眼睛,不说话。九卿他是不敢想,至少暂时不敢想,可是一郡太守也的确不满意。吴国新制,太守不掌兵,只能治民,以后封侯的可能性远不如为将。况且天下统一在即,只剩下并州、益州未平,再不趁着这个机会统兵作战,以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那么剩下的就是为将了。”贾诩重新垂下眼皮。“只是不知道伯奕想为什么样的将一校之将,还是一军之将是听人指挥,还是独领一部”
“请贾公指点。”
“一校之将应该没什么问题,关中有兵近十万,需校尉、都尉两三百人,伯奕麾下又有步骑近千,只要不犯错,用执金吾的印绶换一个校尉,绰绰有余。”
姜叙悄悄地吁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贾诩。孙策驾临河南,鲁肃赶去迎接,暂时还没有到关中来,杨修又走了,这关中的事取决于贾诩一人。贾诩许了他一个校尉,鲁肃大概率不会反对。但统领数百人的校尉并不能令他满意,他还想更多。
“如果你想做将军,那就有些难度了。关中想做将军的人很多,哪怕你向前走一步,都可能有人挡路,或者挡了别人的路。你要么放弃,要么……”
贾诩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姜叙却听明白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第2342章 论道驿亭雨
回到城中,辞别了贾诩后,姜叙没有回家,径直来找杨阜。
杨阜也在等他。今天杨修起程,他本该去送一送,但公务缠身,无法成行,只能托姜叙代为致意。他们是姑表兄弟,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杨阜有智谋,姜叙勇猛耿直,两人配合一向很默契。
听完姜叙转述,杨阜思索良久,摇了摇头。“伯奕,你相信贾文和吗”
“你不信”
“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杨阜站了起来,踱到廊下,看着阴沉的天空。可能要下雨了,乌云翻滚,压得很低,杨阜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你想想伯俭,他从贾文和手中得了并州,可是结果呢险些连命都丢在并州。”
想起阎温在并州的遭遇,姜叙心头微沉,原本很笃定的心情又飘荡起来,如同舟行湍流之中,随时可能倾覆。这是他到长安后才有的体险,在凉州时,渭水总是很平静,他以为一直如此,到了关中,他才知道渭水发起狂来有多惊人。听阎温说,河水也是如此,蒲坂以北的龙门处,河水浊浪滔天,就算有真龙都能淹死,更别说船了。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贾诩就是那条河,平静的时候微波不起,平易近人,发怒的时候惊涛骇浪,能够吞噬一切,毁灭一切。胡轸就是例子,几万步骑,转眼就没了,而贾诩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流一滴汗。
姜叙后背涌出一阵冷汗,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伯奕,你就安心做个校尉吧,暂时不要有什么举动,一切等鲁督到任之后再说。我总觉得吴王这时候调走杨修,让贾诩主关中事别有用心。或许……”杨阜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如银蛇般乱窜的闪电,幽幽叹道:“这是一个让我们自相残杀的圈套。贾文和是董卓旧部,我们是先帝旧臣,还有一些刘氏宗室,不管谁死,都是吴王乐见的结果。”
姜叙打了个寒颤。这时,天空突然一亮,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巨响,轰隆隆的雷声就像在头顶炸响,连屋梁都震了两下,一块瓦滑落,摔在庭中的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数片。
大雨倾盆,瞬间遮蔽了视线。
杨阜、姜叙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密集的雨帘和其间闪烁的电光,心头忽明忽暗。
——
鸿门亭。
马车停下,有骑士上前,撑开了伞,打开车门。杨修下了车,踩着积水,大步向亭舍大门走去。亭长、亭父已经在门口相迎,看到杨修走到,堆着谦恭的笑容,热情的请杨修入亭。杨修也没理他们,径直进了门,沿着走廊向后院走去。他多次往返于此,对亭中布局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个小院不会有人,一定会为他留着。
经过一间驿舍时,杨修无意间一转头,见一个少女站在窗前,正仰首看天,脸上未施粉黛,白净如玉,配着樱桃般红润的嘴唇,极是醒目。虽然感觉到了有人从窗前经过,却没有动,只是眼皮微垂,与杨修四目相对。
虽然仅是一瞬,杨修却久久难忘。进了小院,换上干净衣服,他叫来亭长,假意询问亭中借宿的人员,很方便的打听到了那个少女的名字和身份。
名字很普通,姓张,名玉兰,身份却有些含糊,说是沛人,路传也是沛县的路传,却是蜀中口音。亭长也觉得奇怪,暗中留了意。亭长迎来送往,信息灵通,知道如今蜀王是吴王的敌人,蜀中常有细作来往,若能抓住便是大功一件。只是这女子孤身一人,而且进了房间就不出门,亭长一直没找到刺探的机会。
亭长说着,将张玉兰的路传摆在杨修面前。杨修仔细详细了一番,让亭长将这张玉兰请来。亭长转身去了,时间不长就回来了,张玉兰跟在他后面。进了门,张玉兰静静地站在门口,打量了杨修片刻,樱红的嘴角微挑,露出些许不屑。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贵公子,威震关中的杨长史,不仅能决人生死,连看雨都看不成了。”
杨修瞅瞅亭长,亭长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头。杨修见了,笑道:“我本来倒没疑心你是细作,你一眼就认出我来,我倒不能不问一句了。怎么,蜀中也用女子为间了”
“我不是细作。”张玉兰摇摇头。“我是天师道的祭酒,来关中传道的。”
“天师道”杨修笑道:“关中也有天师道我主政关中两年多,倒是第一次听说。是法正在关中时的杰作吗”
张玉兰柳眉微蹙。“我天师道设天下二十四治,原本就有关中一治,只是骆师叔在,未曾派人进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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