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里许之外,河泽之间,虞姬的歌声清透而悠远,伴随着山泉似的琴音,和随着飘飘荡荡的厮杀与哀嚎,仿佛能传到天边,永远,永远也不会散掉。
女人唱歌男人死。
李恪曾经对古人史书中把君王的昏庸怪罪在女人身上的春秋笔墨嗤之以鼻,可在虞姬歌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却真的从心底听到,用千多条命换这曲如泣如诉的国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亏本的事。
幸好也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李恪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又觉得啼笑皆非。
他本就不是那种把一生荣辱都压在战场上的军人,就像始皇帝对他的类比,某个角度来说,他真的与商君很相似。战争于他而言不过是实现目的的一种手段,或遇见了,或找上去,或是麻烦,或是际遇,但总归不会是目的。
战争的目的不是战争本身,这就保证了他有足够多的途径去实现抱负,便是一时昏庸,也绝难把脑筋动到这种杀人的伎俩上。
哪怕说,他的其他手段不见得不会死人,甚至说不定,会比一场纯粹的战争死更多人
文恬武嬉。
远离战场的旗船现在就是这样一幅见不得人的惨状。
李恪在船头远眺着巨野风光,虞姬在身后弹奏着哀伤歌谣,赵柏缠着犬孚教他操帆的技巧,重伤的由养安安稳稳躺在船舱,心安理得让灵姬喂他吃酸唧唧的梅子。
船上最务正业的反倒是沧海,李恪把船尾的螺旋桨与阴阳炉交给他一人打理,而和墨者厮混久了,这糙汉也开始对机关有了兴趣,此番得了这件新奇的玩具,一刻也不愿停止摆弄,对照着竹简和几位墨者的讲述,正努力通过间歇性桨叶运动来让船体保持相对的静止状态。
远方的战斗引不起他们的关注。
以两千对一千,兵力占优,以正义对邪恶,士气占优,己方毫无退路可走,彭越却锁不住南岸的山川,气势也占优,三项占优,地利各半,李恪怎么也想不出这一战有战败的任何理由。
唯一可虑者就是死伤,想要剿灭一千多精擅水性的悍匪,这些上船时日尚短的狱掾、更卒和齐墨墨卫们,不知最终有几人不得回营
只是能听到虞姬一曲哀歌,这些闲事,不想也罢。
战事趋于激烈。
交战至今已有将近半个时辰,支撑士卒们奋勇向前的血气随着体能的消耗开始衰退,各条战线都不约而同出现了弃船逃生,隐入群礁的状况,其中尤以巨野六盗的“良善”为最。
他们毕竟是在水中讨食的专业人士,哪怕各种素养比不得彭越手下的悍匪,但水性这种看家的本领总归不会相差太多。自投入泽,假作浮殍,又或是潜游一阵,在群礁当中探出脑袋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太过困难的事。
以刘安仁为首,六方贼首焦头烂额,而五路指挥的将领又恰好在此刻传到阵中,根据李恪在战前备下的隐秘预案,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个指令。
战后清点伤损,凡无伤弃船,视作投敌,投敌者,斩立决
这一令的效果比李恪所预想的要大得多,因为恐惧人人皆有,齐墨狱掾之所以紧咬牙关硬挺在船船相连的修罗场上,很大原因是他们无从想象这一战还要持续多久。
若是久了,以他们的水性在水中根本坚持不到最后
不患寡,而患不均
随着前方战线的深入交错,后方的弓弩之物早就成了无用之物,此令一下,各船指挥不约而同下令远射掉头,就连急于表白忠心的六盗匪首也不例外,而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个才跳下水,或是至今也不曾游远的逃兵们。
逃兵不仅代表着逃兵,有意逃避着,不慎落水者,侵攻者,守御者,兵者,匪者飘红的河泽晕出一股股新鲜的血色,惨叫、哀嚎再攀高峰
拦堵在水道口的葛婴冷冷一笑,挥开袖袍,拔出宝剑“令船压上,本将要看到最新的战局”
僵持的战场由此进入到新的阶段,战线再次向着苦名寨的方向推进,五条令船先后压入水道,躲藏在苦名寨深处的彭越也等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机会。
彭越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按在钟离昧的肩上。
“钟离,让我们去擒王。”
“嗨”
一声应诺,快船离弦而出,十几个精悍的操桨手身穿水靠,手握大桨,用尽全身的力气划桨。
细长的快船在短短时间内加到高速,船头抬起,劈波斩浪。
彭越抱着臂独立船头,钟离昧擎着剑守在身后,在后面是十几个半蹲在船上,张弓虚引的射手壮汉,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
“兄弟们”彭越意气风发,“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哇啊”
快船鬼嚎着穿过苦名寨外不见船影的广阔水域,一头扎进水相诡谲的群礁,在横刀道与拱门道之间,风驰电掣般穿透整座杀场,直扑向河泽远端疏离于战局的李恪座舰。
相去五百步,左右护卫同时发现彭越踪影。
等消息传导到李恪耳中,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三百步,但凡视力好些的人,这时候已经足够看清彭越脸上野狼般嗜血的笑意。
“凡事留一手,人之常情啊”李恪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开口下令“左右二船以甲字战术御敌,旗船升帅旗,竖挡板,各就各位,全员备战”
虞姬的歌声骤然停止。
“公子”
李恪摇了摇头“妙戈,去舱里躲一会儿。我身为此地将主,断没有避敌藏身的道理。”
“唯”
随着李恪的将令,旗船之上登时便忙碌起来。
巨大的帅旗缓缓在主桅升起,其上以白底黑字,滚绣着安阳赵三个大字,大旗之下,犬孚手持两面皮盾,把擎剑直立的赵柏牢牢护住。
船头一侧,望、成忧、前翎与齐户四人飞跑着在李恪周围竖起高大的挡箭板,何姬从船舱当中飞跑出来,转动绞盘为船头的大弩上紧索弦。
成忧抱着儿臂粗的弩箭扣进矢槽,灵姬对着望山瞄了半晌,高声喊道“方向正前,距离百七十步,无风,准备就绪”
“预备射”
船身猛地一颤
李恪耳中嗡一声作响,船头的齐弩推出弩箭,破开空气,直袭彭越
大弩的速度如此之快,百七十步瞬息即至,彭越甚至来不及反应,那粗大的,堪比猫犬头颅的矢锋就已经到了眼前。
避无可避
恐惧的感觉尚未来得及升起,身后的钟离昧已经一把把彭越拖开,大步一迈,双剑出鞘
锵
两把铜剑眨眼间在他胸前交错,两剑交点正撞上锐利的矢锋,钟离昧呲牙怒吼,奋力劈开。
“开啊啊啊啊”
铜剑齐齐而断
双剑断裂,巨矢向前,它被钟离昧的劈砍击偏了轨迹,擦着船上成员,扎透了右舷的栏板。
钟离昧也被这无穷的力量击飞起来,身体越过丈余距离,背脊重重砸在左舷栏板,口吐鲜血,坠入河泽。
“钟离”彭越目呲尽裂,怒吼着翻身拔剑。
双方距离只剩下不足百步,快船从左右护卫的船体间穿过,直扑向旗船
“射箭射死他们”彭越嘶声怒吼。
十几枚箭羽应声射出,众墨齐步退守到高耸的挡板之后,不得已只能放弃第二矢的机会。
眨眼之间,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三十步了,左右护船被彭越甩在身后,隔着挡板,李恪与彭越四目相对。
“我要你的命,安阳君”
“你认错人了。”李恪冷冷一笑,“传令倒车”
第四三一章 齐墨归心
传令,倒车
李恪的命令透过小小的船舱传递到引擎室,沧海咧嘴一笑,伸出大手一把把螺旋桨的档位调到倒档。
阴阳炉本就处在怠速状态,随着几铲石碳急投入炉,水下的螺旋桨便开始嗡嗡地倒转,而且越转越快。
彭越已经做好了飞身纵跃的准备
在操桨手的努力下,双方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近
三十步,二十五步,二十步,十五步,十五步,十五步,十八步,二十步
彭越忍不住松开剑揉了揉眼睛
二十五步,三十步,三十五步,四十步
他喵的,对面在倒着行船
双方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他亲眼看到对面无人划桨,风帆全落,他们究竟是凭什么在行舟
而且还是倒着行舟
这怎么可能
身为一个资深的水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他自然懂,可是如今无风无浪,又地处在河泽正中,哪儿可能有这么一股妖泉助他们后退
更别说还退得恰到好处,简直是想退就退
难不成,他们之中还有巫师方士隐藏期间,就在双方接近的当口,已经招了共工在水底下帮他们拉舟不成
彭越感觉自己的三观全碎了
他想不明白眼前诡异的情景,而且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他无力再去深究这种玄奥的问题。
他的船不动了
一阵震动,他的船突然不动了,桨手们拼命地划桨,可脚下的快船就是不动,忽进忽退,忽左忽右
难道共工不仅帮着对面拉舟,还有闲暇分出余力,阻碍自己行进
眼尖的彭越突然看到船帮处露出写带刺的铁链,铁链横着绕过他的船头,从两侧,一直延伸到早已被甩出几十步远的左右护卫船的船尾。
他们操作着一台冒烟的机关,两侧船舷也有好些人在划桨
这是一个陷阱
身旁亲随忽起一声惨叫“大当家,百多步了”
这么快就百多步了
百多步意味着自己船上的弓箭不再能威胁到快退的旗船,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轻松地驾驭大弩。
大弩
一声清越的号令随着微风传进他的耳朵。
“方向正前,距离百二十步,微风,射”
彭越下意识趴伏在船板上。
嗡一声巨响,飞射的巨矢划过他的头顶,击碎身后的亲随,然后余势不竭,径直戳穿两个射手的身体,在船底开出一道大洞
那死不瞑目的脑袋砸在船上,顺着涌上船板的水流被冲到彭越的眼前。
狰狞
可怖
“方向正前,距离百六十步,无风,射”
又是一矢射来,从头顶直贯船板,在射手中间,掀起一股滔天的血雨腥风。
彭越的胸膛被灌进的泽水濡湿,后背又被溅起的鲜血浸透。
他的耳中只有哀嚎,只有哭泣,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这船已经不成了,彭越突然想明白了这点。
他站起来,看到几位墨者正在加紧为大弩上弦,新的弩矢就守在边上,只要索弦上紧,就能对这条残破不堪的快船发动第三轮强袭。
他还看到自始至终都背着手立在船头的墨袍青年,此人面容英俊,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这就是安阳君吧,果然是人中龙凤
彭越拔出剑,一剑斩断发髻,然后捏着断发,对着李恪的方向嘶声大吼。
“安阳君我誓杀你”
说完,他纵身跃入泽中,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李恪听到了彭越决死的誓言,还皱巴着脸想了半天。
“早说你认错人了传令各方,前进四,收缴残敌。”
贼酋潜逃的消息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通过左右两条护卫船送达到五路船队的令船上。
此时日已西沉,夕阳斜照。
田横站在船头啐了一口“虽说剿灭了苦名寨,却叫彭越这条肥鱼没了踪影。假钜子真是会为难人,这场试究竟算是成还是不成”
葛婴拔剑直指前方“鏖战日久,传令儿郎加速杀敌,我等当赶在夜色之前登陆苦名,渴饮酒,饱食肉”
熊涛倚着船桅冷笑“令,进有功,退则过,重申军令,无伤而弃战者,斩”
年轻的柴武拔剑狂笑,神采飞扬“先生已将敌酋剿了真是的皆与我散开,我要亲自杀敌”
季布抱剑端坐于船板,听了传讯,眉头轻抬“通传全军,敌酋授首,眼前不过乌合之众,诸君当奋勇杀敌。我以季布之名起誓,此战凡伤、死、癃、残,其妻子我养之,必不有违”
五股强军,五道急令,虽说言辞不同,可里头的内容却足以被季布一句概括。
敌酋授首,诸君奋战
死志骤然转化为豪气,缓慢推进的战线猛地突前,谨守的苦名匪军再也无力守御,短短时间,溃散奔逃。
水情最好的拱门道第一个杀透敌阵,他们顾不得抢占贼寨,当即依着战前的安排分兵驰援临近两道,以首尾夹击之势,力求歼灭敌军。
战至舂日,贼兵尽没,作恶四载的巨野匪患自此烟消云散。柴武一马当先登陆苦名大寨,于寨中解救出妇女三十,搜缴金钱财宝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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