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遥42
除了几个常年被侵扰的地域之外,地理位置稍稍靠南的周人几乎没有几个还能通晓金人言语。
但即便是在天启之前,在许多边境周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金人话的时候,能书写金人文字的人,依旧凤毛麟角。
原因很简单,金人自己不事教育,除了极少数的贵族自幼有师傅教习之外,大部分金人终其一生都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而已——而这些目不识丁的金人平民,也正是日常会和大周百姓沟通的主要人群。
因而,在大周境内,除了少数有文书要务在身的译官、使臣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掌握金人的文字。
这一点,也是昨日申集川向柏灵透露的重要信息。
“郑大人怎么知道这三十几个流民通晓金人文字?”宋伯宗皱起了眉头,“这么隐秘的事情,总不至于他们会亲口招认?”
“他们当然不会招认!”郑密振声说道,“我们前日就已经录入了一遍城内所有流民的信息,其中就有一条,往昔营生之中是否会与金人接触——当时有几个百姓答了是,因为他们在北境边境当过几年民兵,此外再没有人承认过。”
“……所以是诈出来的?”宋伯宗又问道。
“是,也不是。”郑密望向宋伯宗,“阁老可否先听我把话讲完?”
宋伯宗暂时缄口。
郑密又道,“申将军此前说过,之所以怀疑这批流民与金人有关,除了近半月来的离奇案件之外,还有百姓在城中发现过没有燃尽的碎纸笺,上面带有奇怪的符号,当时有人以为是有人在城中养蛊作祟,结果送到衙门里一看——”
“这一段不用再说了,”一旁的黄崇德看着建熙帝的脸色,轻声打断道,“城中发现带有金人文字纸笺的事情,申将军之前就和皇上来说过了,所以皇上才会给申将军下密旨,让他去协理郑大人的差事。”
郑密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
“总之,我们从中推测,这一批混杂在流民之中潜入的金人奸细,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流利使用金人与周人的语言、文字,且混迹于平京还能做到不被认出,那必定是金廷大力培养的间者。”
建熙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这些推理,他和宋伯宗一样,只想知道——这三十七个人懂金文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
被精心培育的间者,绝不可能会在敌方暴露自己会金文的破绽!
不论你给他看什么,听什么,他装不懂就是了。
若是郑密今日要拿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来混淆视听,那他这顶乌纱帽也就不必再带了。
“至于说,我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这些人会金文,言语说不清,我可以给皇上演示一遍,您只要——”
“郑大人开始吧。”一旁黄崇德低声提示道。
这个时候还要卖关子,这郑密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郑密点了点头,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白纸。
他将那卷白纸展开,平铺在了众人的面前。
上面用各式各样的颜料写着不同的大字——用朱砂写成的“绿”字,用墨笔写成的“蓝”字,用赤金写成的“白”字,还有用褐色写成的“黑”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一旁的张守中看了一眼,几乎立刻惊呼了一声,“这是……司初普效应!”
旁边几人都没有听清,唯有郑密眼前一亮,旋即抬头道,“张大人也听过‘司初普效应’么?”
建熙帝略带疑惑地颦眉,“司……什么?”
张守中站了出来,他向着皇帝拱手,轻声道,“回陛下,这是柏司药在《心理讲义》中提过的一个实验,说是,人在念字和说颜色时,虽然都是把看见的东西说出来,可走的却是两套认知——所以当人们看见与颜色不同的字义时,这二者之间会产生矛盾。”
“对!柏司药就是这么说的!”郑密连连点头,“但反正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如果我不识字,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这几张纸上字的颜色,可如果我要是知道这些字本身指代了那种颜色,比方说看见了这张红色的‘绿’字,就很容易脱口说出‘绿’。
“柏司药昨夜让一位申将军帐下懂金文的将官帮忙,用不同的颜料写了许多个金文里的颜色词。
“我们的百姓是不懂金文的,看见这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很快就能报出正确的颜色;
“但那些懂金文的奸细在看这些字的时候,就会被字义干扰,反而很容易说错!”
说到这里,郑密深吸了一口气,“这三十七个奸细,就是这样暴露出来的!”
张守中几乎当即击掌。
妙哉!!妙哉!!
他在看司初普效应的时候,怎么就从来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妙用!!
另一侧,宋伯宗和宋讷当场愣在了那里——这是什么刁钻的法门……
这……这要怎么参?
黄崇德将那几张写着颜色的纸递到了建熙帝的面前。
建熙帝依次看过了一遍,目光越来越清明,亦慢慢浮起些微不易觉察的笑意。
有趣。
这真的……很有趣。
……
午时已过,流民营地的帐篷里,柏灵已经醒了过来。
营地里有流民腹泻,柏世钧又本着医者仁心的精神跑出去发光发热了,帐篷里只剩兄妹两人。
柏灵吃着柏奕温过的粥,也将自己昨夜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柏奕听得心惊胆战,末了,终是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stroop 效应就一定会管用的呢?”
“怎么会不管用呢?”柏灵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将碗底最后一点粥底刮了个干净,“我们大一学普心的时候老师就讲过,冷战时期美国就开始利用 stroop 效应抓苏联间谍了,一抓一个准。”
第八十三章 被挡下的直谏
柏奕垂眸笑了笑,“这么厉害。”
“是啊,很厉害。”柏灵轻声答道,“其实就和很多学科一样,心理学也搭过战争的顺风车。
“二战时期的心理学家,基本上广泛参与到了战争的各个枝桠之中。斯金森、加涅……他们研究人们对战争的反应,研究的心理特征,研究对己方士兵更高效的筛选方式……这些战时积累的研究素材,对后来的心理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柏灵忽然舒展双眉。
在歼灭同类这件事上,人好像一直是不遗余力的。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郑大人应该已经进宫一个多时辰了吧,还没有回来吗”
“急什么,总是要回来的。”
“申将军那边有动静吗”柏灵又问道。
“没有。”柏奕很快回答,“他基本就待在他自己的营帐里没有出来过……期间那个昨晚被你带走的将官来看过你一趟,你还睡着,我就让他先走了。”
柏灵端起水杯漱了漱口,“那我再睡一会儿!等郑大人回来了你喊我吧。”
“好。”
……
“这次的这批金人奸细,行事的确有古怪。”
在御前,郑密仍在回禀,在说完了昨夜的审问以及郡主那一边的插曲之后,他面色冷峻地抬起了头。
“所以,臣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建熙帝望向他,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郑密拱手,“左右这两批金贼,都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些人显然不是冲着直接危及陛下或是申将军的性命而来的,臣以为,他们在做的事,更像是想让我大周的朝廷与将领,名声扫地。”
——若是没有柏奕误打误撞随行潜入流民塔楼,又得朝天街的那批流浪儿相助,那么这个用心极其险恶的案子,就不可能这么快告破;
——若是柏灵今日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流民筛查,那么今日的城南营地,就要血流成河;
这两件事几乎是两条彼此平行的线,但也不是不能串联起来。
郑密正是隐隐觉察到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才意识到这之中的危险。
一个是官府迟迟无法破案,却又只能压制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是到这件事再也封锁不住之时,平京之中会如何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可想而知;
一个是本该戍守边境、保护大周安定的将官,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只因皇帝的怯懦就向着千余百姓挥刀……
想一想,这数以万计的流民究竟是为了什么,信着什么,才背井离乡,纷纷南下的呢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想起这个问题,郑密就觉得心如刀绞。
倘若这天子脚下的平京城都无法成为能容百姓求生苟活的地方,这个朝廷还有何面目去面对他的亿兆生灵
不过,好就好在,这最坏的两件事,如今一件都没有发生。
如今两股势力都暂且算作被歼灭,郑密这才有机会来向建熙帝进言,将他这两日来的担心和思索上达天听。
然而他前面话音才落,宋伯宗的心弦已然被倏忽挑起。
他敏感地觉察到郑密开启的这个话题,有指责建熙帝在对待流民心怀不仁的隐义。
宋伯宗佯作怀疑地开口,“怎么就……令朝廷和将领,都名声扫地了呢”
郑密仰起头——要说的话,他已经在心里过了许多许多遍,此刻几乎不暇思索便开口道,“这其中有两层关系——”
“皇上。”年迈的孙北吉忽然打断了郑密的话。
见孙阁老似是有话要讲,郑密亦立刻停了下来,恭敬等候孙北吉把话讲完。
孙北吉那张饱经风霜
第八十四章 赏赐无用
出了养心殿,几人各自分别。
直到宋家父子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上,孙北吉才回头看了看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郑密。
“郑大人不要见怪。”孙北吉缓缓地道。
“老师还是直接喊学生的名字吧。”郑密连忙道,他想着方才被孙北吉打断的话,“方才在御前……”
“方才在御前,郑大人想说的那些话,往后再不要和其他人提及。”孙北吉低声道,他的脸色再次转向某种透着担忧的阴郁,“对公对私,都不要。”
郑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孙北吉那双老臣谋国的眼睛。
张守中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也低声道,“郑大人,皇上派申将军来与您一同协理流民案,也只是为了进一步保全平京城防而已,再没有别的意思了,您……务必要记得。”
话说到这一步,郑密终于明白了孙北吉和张守中的意思。
他微微皱起了眉。
孙北吉望着表情有些怅然若失的郑密,他轻轻拍了拍郑密合握在身前的双手,“老夫教出的学生里,真正能把‘民为重’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既已怀着如此抱负,就更应当懂得在某些时候保全自己。”
郑密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实在是太懂如何保全自己了。
只是……
“学生明白。”郑密缓缓鞠躬。
孙北吉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张守中,“王爷现在应当是已经在王府了”
“是。”张守中答道,“昨夜就被皇上请回去了。”
“那,郑大人现在就先将手里的事情放一放,随我们一道去见见王爷吧。”孙北吉低声道。
郑密眼色肃然,低头答了声“是”。
……
暮色里,柏灵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营地里燃起了炊烟,士兵们指挥着流民在各自的帐篷前架起篝火和大锅,一锅煮糜子米粥,另一锅煮成分不明的菜羹。
人们三五成群地等待着,脸上露出欣悦的表情——毕竟比起先前的青黄不接,被关在营地之后一天两顿还管饱,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柏灵搬了小马扎坐在帐篷前,看衣衫褴褛的民众捧着碗等待接粥。
望着这里一天两次的难得热闹,她忽然有种奇妙的安和感。
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或是传颂,单单是看见这一幕,这种安和感就已经让她嘴角忍不住上扬。
午后的左卫营风平浪静,柏灵因此明白,宫里的那一关,她应该是已经过了。
下午,她和柏奕一道送走了两位郡主,恭亲王府也派了马车来接走了世子,她又去申集川那边转了转。
然而郑密还是没有回来。
柏灵忍不住又往营地的出口看了看。
这也去得太久了一点……
她现在真的就,很想回家洗个澡。
正当柏灵百无聊赖地转身,打算再去和柏奕吹吹水打发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隐从北面传来,柏灵循声而去,看见郑密竟骑着马向这边赶来。
“郑大人回来了。”柏灵对着帐篷喊了一声,柏奕很快探出半个身子。
在营地前,郑密飞身下马,他掸了掸两袖,信手退却了几个上前行礼的人,径直往柏灵这边走来。
“柏司药!”郑密走路带风地来到柏灵面前。
柏灵看了看他的满面春风,侧头道,“看来,郑大人今日是有好消息要和我说了。”
郑密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柏灵看见两个衙役抱着一块用红绸包裹的匾额有些笨拙地往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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