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后知后觉地柏世钧也终于来到了城南的营地,柏灵已经去安心准备明日白天要用的东西了,只剩柏奕在门口等着。
是孙北吉专门派人去将柏世钧接来的。
理由也很简单——万一明天柏灵拿不出可行的方法,那么今晚就让这对父女见上最后一面。
孙家的马车悠悠驶来,柏奕远远见了,便上前去迎。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营地的门口。
柏奕喊了一声“爹”,车帘被马夫揭起,柏世钧扶着柏奕的手,小心地下了马车。
也许是灯火,也或许是因为今夜的少眠,柏奕忽然就觉得,柏世钧老了。
柏世钧两鬓的白发变得明显,那双眼睛也微微泛红,透露出老态的疲惫。
这一眼,让柏奕看得有点心疼。
不过柏灵已经给他们安排了专门的营帐,柏奕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带父亲去休息。
然而当柏世钧步入空空荡荡的帐篷,他四下环顾了一圈,“柏灵呢?”
“她后半夜会很忙。”柏奕一边回答,一边抖开了床上的毯子,“您先睡吧。”
柏世钧没有作声,只是走到了一旁的椅子边,独自坐了下来。
柏奕回头,“爹您过来啊,坐那儿干嘛,早点休息。”
“……我还是等等。”柏世钧半垂了眼眸,“再等等。”
“等柏灵?”
“嗯。”柏世钧点点头,“等你妹妹回来,我有话,要和你们讲。”
柏奕轻轻叹了一声。
他走到父亲身边,半蹲下来,“您还是先睡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或者您先和我讲,我在这儿守着,一会儿柏灵回来了——”
柏世钧摇了摇头,他看着柏奕,一字一顿道,“我要讲的,是很重要的事情。所有的细节,转述是转述不清楚的……还是等你妹妹回来,我再一起说。”
柏奕有些在意起来,“……什么事啊。”
柏世钧不再说话了。
柏奕知道柏世钧的脾气,他某些时刻是很倔强的,就比方说给人治病倒贴钱这件事,柏奕吵翻了天也没有改变柏世钧的分毫。
柏奕想了想,决定出去烧水,回来泡一壶茶。
然而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倔强的柏世钧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老父亲不仅睡了过去,而且还在时不时地打鼾。
柏奕提着热水,无奈地看了看父亲,把床上的毯子抱过来给柏世钧披上。
一条素帕子和一块银打的铭牌从柏世钧的袖子里落了下来。
柏奕俯身去拾。
素帕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上全是墨渍,像是手写的字被水晕开,已经辨认不出任何字迹了。
柏奕又翻看起铭牌——它的背面刻着一朵玉兰,而正面……
正面满是划痕。
柏奕皱起了眉头,他带着铭牌凑到一旁的烛火边,试图仔细辨认上面残留的文字。
然而没有办法,当初划花这铭牌的人,大概就没有想过要让后人辨别出上面的字迹。
柏奕微微放下了手,转身将这两样东西又重新塞回了柏世钧的怀中。
跃动的烛火下,柏奕独自坐在父亲对面的床沿上,望着柏世钧那张憔悴的脸,他忽然有了一些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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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心理讲义
内阁的值房,白发苍苍的孙北吉也盖着一块毯子。他的头缓缓溜向一侧,然后猛然惊醒。
孙北吉睁开眼睛,窗外隐隐已有光亮。
“守中,”孙北吉用力闭了几下眼睛,“现在什么时候了?”
“寅时快过了。”张守中放下了笔,“阁老再睡一会儿吧?”
孙北吉摇了摇头,他随手把毯子挂在了椅背上,而后缓缓站起了身。
“城南营地那边,有消息吗?”孙北吉轻声问道。
“还没有。”张守中答道,“皇上昨日不是说一直等到午时三刻吗,这会儿还早。”
孙北吉不置可否。
虽然皇上说的是午时三刻,但那个女孩子说的,是天亮之后。
老人慢慢走到值房的门口,仰头看着头顶湛蓝的晨空。
天就要亮了呢。
张守中望着孙北吉的背影,低声道,“阁老不用太担心,外面已经全城戒严了,那么多兵守在城南,不会出任何岔子的。”
孙北吉垂眸,“你信那个柏灵,真的能在午时之前,查出流民之中的金人奸细吗?”
“我信。”张守中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
孙北吉缓缓转过身,“……为什么?”
“阁老是否还没有看那本《心理讲义》?”张守中轻声询问。
《心理讲义》?
这个名字在孙北吉的耳中略略有些陌生。
见孙北吉面色疑惑,张守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他提示道,“前不久王爷提过一本手抄本,说我们可以随时去王府翻阅,那是司药柏灵为在太医院推行她的家学而作的小册,阁老还有印象么。”
孙北吉这才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了这件事。
是了,建熙帝命人誊抄了两份,分别给了张神仙和恭王。
他简单翻过两页,但没有细读。
“此《讲义》如何?”
“绝妙。”张守中低声道,“我只能想到这两字来形容了。其中所涉众多,数算、医理……还有一些,我不知道该如何归类,颇有几分思辨巧趣,其分析又鞭辟入里,总之,鲜少得见,闻所未闻。”
孙北吉略略流露出几分惊讶——张守中读书的挑剔他是知道的,能能到他如此高评价的书册少之又少。
“这么好吗?”
“是,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张守中轻声道,“这位柏司药应该是没怎么编撰过书册,虽然能看出几分行文的逻辑,但其部分章节编排之杂乱,用语之晦涩,几乎让人读不下去,我也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
孙北吉点了点头,“既是讲义,那就得配合师傅的讲授教习……我好奇的是,她文中究竟写了什么,让守中你这样击节赞叹。”
张守中站起身,将孙北吉又扶回椅边,细细说起柏灵的书册来。
他一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他看一遍也就记住了,不过既然孙北吉问起,他便跳过了所谓的大脑分区、感知觉研究和实验设计,转而谈起了一项又一项的思想实验和动物实验。
张守中先是说起了卡尔萨根的火龙;
然后是塞利格曼的狗;
桑代克的猫;
斯金纳的鸽子;
还有哈洛的猕猴……
柏灵在讲义中抹去了所有心理学家的姓名,而给他们冠上了诸如“卡氏”“金氏”这样的名字。
而除此之外,她竭尽所能地叙述了自己知晓的一切。
这些的实验前后跨越了几个世纪,它们是人类中最聪明的那群大脑智力的凝结。
这些实验是如此神奇曼妙,让孙北吉听得极为入神。
从费斯汀格的认知失调到阿希的从众实验,再到斯坦福的模拟监狱……在张守中的讲述中,外面的天色渐渐变得大亮。
孙北吉早已经困意全无,这种心智上的激荡体验,在入阁之后,他已经许久未有了。
他隐隐感到,这本《心理讲义》似乎将人与人群都放在了一个被观测的位置。
它竭力摒弃了所有似是而非的诡辩,试图以一种明确的范式,去理解人心的复杂。
可它本身,又是如此庞杂,如此混乱,充满了学派之间的攻讦和倾轧。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张守中轻声道,“是书中最简单易懂的一小部分。”
孙北吉长叹一声。
他忽然很想再去一趟恭亲王府,将那本《心理讲义》的手抄本仔细翻阅一遍。
“阁老现在,应该是能明白,为何我如此相信这位司药了吧。”张守中笑着说道,“我只等今日中午的谜题揭晓,看她今日究竟是要用何种手段在千人之中搜寻金贼。”
孙北吉点了点头。
心中能装下如此天地的人,必不会做莽撞无由之事。
忽然之间,先前那些盘踞在心头的担忧与感伤一扫而空。
孙北吉也期待起来。
……
养心殿里,建熙帝也在纱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柏灵的原稿,每读完一页,他便随意地将稿纸丢在一旁的地面上。
建熙帝扔一张,黄崇德便俯身下去捡一张。
“别捡了,”建熙帝面色如纸,有几分不快地说道,“晃得朕头晕。”
黄崇德退在了一旁,轻声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的目光没有离开书稿,他低声道,“宋伯宗他们在外面等多久了?”
黄崇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滴漏,“应该……快一个时辰了吧。”
“让他们进来。”
一连串轻微的脚步之后,宋讷搀扶着年迈的宋伯宗缓缓步入了养心殿的长廊。
两人的脸色都带着几分低沉。
宋伯宗的怀里抱着一块扁扁的玉匣,里面放着钦天监对近日彗星袭月的解释。
这,已经是钦天监给出的第四版解释了。
这一次,几乎是宋讷自己拿着笔给他们改了一版,在将三位钦天监监正下狱之后,终于改出了这一版。
两人跪在了御前。
建熙帝连帘帐也没有掀开,“怎样,说吧。”
“回陛下。”宋伯宗轻声道,“经过……钦天监数十位官员的合力,他们找到了真正的新解,请……陛下过目。”
“朕不看。”建熙帝厌恶地接口,“你直接答给朕听!”
宋伯宗点了点头,他颤颤巍巍地从玉匣中取出那张纸笺,佯作仔细地阅读一遍之后,才轻声道,“陛下,这不是上天对陛下的惩罚,而是上天给陛下的预警。是臣民之中,有人将对陛下不利。”
宋讷深吸一口气,“就在……城南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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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父子前程
纱帐之后的建熙帝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黄崇德立刻端水上前,为建熙帝抚背。
等再直起身时,黄崇德皱起了眉,他转过身冷声道,“小阁老,你有话就好好说,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宋讷没有辩解,一旁宋伯宗深深弓下了腰,“皇上恕罪……宋讷只是心系陛下,所以一时急切。”
“朕不担心城南!”建熙帝目光凶厉地扫了宋伯宗一眼,“朕的亲兵在那里盯着,什么人能掀得起风浪?”
宋伯宗微微颦眉,欲言又止,倒是一旁的宋讷又唤了一声,“皇上……”
“好了!”建熙帝厌恶地挥袖,他眯起了眼睛,目光中满是愤恨,“钦天监都是一批什么人啊,你们吏部——你们吏部!!竟就任由这样一批无父无君的狂徒执掌我大周的天文历法!”
建熙帝将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宋伯宗的面前,“回去自查自纠,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怎么改,朕等着!”
“是……”宋伯宗和宋讷两人齐声叩首。
很快,二人面朝着建熙帝的方向退出了养心殿。
这一次,黄崇德没有出来相送。
宋讷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是件挺耐人寻味的事。
建熙帝常常表现得拒人千里,然而在深浅难测的君威之中,又自有可供旁人猜测的晴雨表——譬如袁振与丘实,譬如黄崇德的脸色。
“爹……”宋讷轻声道,“今……今日这……”
宋伯宗轻轻摇了摇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
宋讷立刻安静了下来。
离开养心殿之后,宋家父子并没有出宫,他们缓步向着上书房的方向而去——内阁在宫中的值房就在那儿附近。
原本这个时辰,内阁的诸位阁员已经与建熙帝一道开始了早朝后的例会,但这两日恰逢国丧,建熙帝又身体欠佳,所以早朝和例会都取消了。
然而今日不同,今日午时前,京兆尹郑密需要就这几日的流民案和金人奸细的事情给出最后的回禀,所以内阁诸员需要在巳时前进宫等候,共同等候这一场震动京畿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