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紧了拳头,忍无可忍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哽咽。
屋外风声大作,吹熄了几点靠窗的烛火。
柏灵回过头,向着十四轻轻挥了挥手。
“十四,你也过来吧,”柏灵轻声道,“也许太后还认得你……”
韦十四一步一步向着床榻靠近,他咬紧了牙关,慢慢地跪在了柏灵的身旁。
“太后……”
床榻上的老人带着几分警惕望着眼前的两人。她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韦十四的脸,但最后目光却落在了他衣领前绣着的小小金丝燕上。
金丝燕就是官燕,亦是暗卫的象征。
望着那只绣鸟,太后慢慢拧起了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而后神情也一点一点地柔和了下来,仿佛想起了一些很好的回忆。
老人侧过了身,慢慢地向着柏灵和韦十四,分别伸出了左右手。
柏灵和十四也连忙抬手,两人年轻而饱满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太后近乎枯朽的十指。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柏灵的身上——这一次,柏灵忽然对这目光感到了几许陌生。
那不是以往太后看着阿泠的眼神。
。
第六十六章 最后的守夜
老人的口中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呢喃。
柏灵和十四都能够感到,太后那双虚弱的手正在微微用力,他们顺从着太后的牵引,直到她将柏灵和十四的左右手轻轻地叠靠在一起。
在双手交叠的一瞬,十四的手背冰冷粗粝,柏灵的掌心温热柔软,两人都一时怔在那里,不明白太后想做什么。
似乎是害怕他们很快撒手,太后在松开手的瞬间,还有些不放心地在柏灵手背上拍了拍。
老人没有解释缘由,也不打算解释。她望着柏灵,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几次张合了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柏灵望着太后的口型,试探地重复着。
“不要?……太后是说‘不要’吗,不要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而后深深地呼吸着,吐息之间似在蓄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声音还是宛若游丝。
“不要……松开……手。”
不要松开手。
柏灵微微颦眉,这个要求听起来时如此的奇怪,但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答了一声“好”。
太后看着这一幕,眼神在忽然间变得哀伤又欣快,仿佛有万千感慨,骤然浮上心头。
在这之后,太后又将右手伸向了自己的枕下,她皱着眉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似乎抓住了什么。
柏灵望着太后的神情,猜测着向着床头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老人果然将手从枕下抽出,把那事物轻轻放在了柏灵的手心。
——那是两块大约一指长的印章,每一块都被人从中间齐齐切断,只留了一半。
柏灵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暗卫的半印。
在四月底偷偷进宫时,她曾经见到十四用过一次。
这半印总是暗卫手中一块,其主手中一块。
遇小事,暗卫可凭自己的半印自行裁决,但在大事上,暗卫必须从其主那里取来剩下的半印,方能真正代主上行事。
柏灵忽然意识到,太后这是将她手中的那块半印交给了自己。
其中一块应该是韦十四的,那么另一块是……
“半印……要……收好。”
太后缓缓开口,只是声音再次变得几不可闻。
柏灵点头,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两块半印,抓着它们轻轻撞了撞心口——我会用心保管它们。
老人轻轻地吐了口气,神情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带着最后的留恋看向柏灵和韦十四交叠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眼泪。
这眼让柏灵和韦十四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柏灵往床头一侧挪了挪,伸手去擦太后眼角的泪水,太后摇了摇头,避开了柏灵的手。
老人似乎还在低语,柏灵索性直起了身,将耳朵靠在了太后的唇边。
“太后刚才想说什么?我在听呢。”
老人看起来有些困倦了,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又重复了一边。只是每说一个字或词,她都要休息一会儿,才能讲出下一句。
柏灵耐心地等在那里,太后每说一句,她便轻声地重复出来。
“要……”
“互相……”
“照顾……”
你们要互相照顾。
韦十四低下了头。
他的滚烫眼泪无声地砸落在柏灵的手背上。
柏灵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她能感到十四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而她自己也一样眼眶微热。
老人又一次在卧榻上闭上了眼睛,但她的心口仍旧在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睡梦里。
一种下世的光景浮现在太后衰老的脸上。柏灵牵着十四的手,两人静静地跪坐在老人的卧榻边守夜。
令柏灵惊异的是——自始至终,这里始终没有一个宫人出现。
只有说不出话、更下不了床的太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柏灵伸手轻轻拢着老人的乱发,将那些窝在她颈间的碎发都拨去了枕后。
难怪十四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建熙帝和太后这对母子,柏灵早已觉察出几分古怪。只是她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后竟会这样被丢在慈宁宫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太后已经吃不进,也喝不下任何东西了。
柏灵从十四那里要了水囊,两人时不时配合着,用小指沾一些清水,去濡湿老人干涸起皮的嘴唇。
这一晚,慈宁宫寝宫的灯火随风摇曳,将一整个昏黄的殿宇照得摇摇欲坠,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一艘停在湖面小小客船。
柏灵觉得和十四相握的手已经微微有些发麻,手心也捂出了细密的汗水,但两人谁也没有松开。
她不知道今夜的太后是否真的认出了自己和十四,但此刻的柏灵,心底依旧生出了对这位老人的无限感激。
浅睡的太后神情变得安和而自然。
柏灵明白太后的大限就要到了,也许是今夜,也许在明早。
肉身既灭,这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也就走到了尽头,只是忽然到了告别的时刻,她还是觉得有一些措手不及。
“十四,”柏灵轻声道,“你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吗?”
“嗯。”韦十四低声应道。
“太后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样子。”韦十四的声音低沉沙哑,“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和我说……‘你看,哀家的头发和你的一样白’。”
柏灵侧目望着十四,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有几分哽咽。
韦十四闭上了眼睛,轻轻颦眉,再睁眼的时候表情又恢复了自然。
窗外,打更人的更鼓声一遍一遍地传来。
窗内,殿宇两侧的烛灯一盏接一盏地燃尽、熄灭。
寅时将过的时候,他们听见门外传来一连串宫人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如此轻快齐整,又是这样的密集,必定不是慈宁宫里的宫人。
柏灵循声回头,门外已有隐约的人影站立等候。
她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太后。
“我们去玄穹塔吧,”柏灵轻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韦十四没有回答,黑暗里,他牵着柏灵起身,两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半开了侧窗后头。
窗外东方既白。
。
第六十七章 今后,也请指教
熹微的晨光从东方渐渐洒落,向着这一方与往昔别无二致的人间。
从慈宁宫向玄穹塔,这一条路韦十四自己走了无数遍,路上的每一块石砖,每一处枝蔓,都呈现出年复一年的夏日模样。
宫里的草木年年复生,这里的人与事却都不能再回头。
玄穹塔的燕子此时有许多还在巢中休息,韦十四在塔中的倏然爬升惊起了许多飞鸟。柏灵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把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之间,以免被扑腾而来的燕子抓伤。
塔顶还是老样子。
韦十四将柏灵放了下来。
春日里的花都谢了,花株们生出繁盛的叶片,有赖于夏日的几场大雨,这里的一切还是生机勃勃。
柏灵摊开手心,同时握住了两块暗卫的半印。
黑色的印章是不透明的,但又如同玉石一般晶莹,印章的上端系着红色的绳穗,她向着印章的一头轻轻呵气,然后用力地盖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其中的一块,确实印着“韦十四”三个字的上半截,而另一块则是韦的半截,还有一个草字头加半个“中”。
一个名字迅速浮现在柏灵的脑海。
韦英。
应该是韦英吧——十四的师父,那位他坚称已经殉职的暗卫。
柏灵将韦英的这一块半印收了起来,她轻轻吸了口气,抬眸望向身前的十四。
韦十四站在那里,一直等候着她的下文。
“两个选择,十四。”
柏灵摊开了手心,将那块属于韦十四的半印放在了他的面前。
“从今往后,彻底留在我的身边。或者,你带着这块半印,在太后离世之后,去见皇帝。”柏灵的声音很轻。
按照宫里的规矩,正常的流程确实是这样。
太后离世,那么留在慈宁宫里的那一块半印会被宫人们重新送回皇帝那里,而暗卫则静候着他们的下一份指令。
“去见皇帝,那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到今日为止。”
柏灵望着十四,面容带着一向的倔强和冷静。
“你是宫中最熟悉我的人,倘若来日有你我短兵相接的一天,你也是对我威胁最大的敌人。
“真到了那一刻,你不必对我留任何情面,因为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心慈手软。我们各为其主……不,我没有什么主,但我有豁出性命也要做的事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挡住我。”
“但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就像太后方才说的那样我们彼此照顾……”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就要时刻准备好,准备好舍弃掉你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你的名望,你的地位,你将来潜在的所有荣耀……还可能与许多强你我百倍、千倍的人事为敌。”
“但我向你保证,”柏灵垂眸望着手中的半印,她的声音稍稍转低,变得温和而笃定,“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我身边将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会将你的名誉,你的性命,看得和我自己的一样重要。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你也随时可以,奔赴你想要的自由。”
“你要选哪一个,”柏灵神情严肃,将手中的半印举得更高了一些,“现在就给我答案吧,十四。”
韦十四的目光落在了柏灵的手心。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难做,也许在带柏灵来这里之前,在太后的床榻边,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但此刻他还是静静地望着那块半印,没有给出回答。
柏灵的这一番话,或多或少地触碰了他的心弦——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隐隐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每当思路快要触及到那个需要刀剑相向的核心时,他依旧会选择回避。
——你不必对我留任何情面,因为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柏灵先给出了答案。
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选择先卸去韦十四身上的一层枷锁。
韦十四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轻轻抬手,向着柏灵的手心伸去。
柏灵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了。
她忽然害怕起来——如果韦十四作出的选择,真的是拿走半印回到建熙帝那一边……
尽管这样对十四来说确实是风险更低的选择,但是……
这一瞬,柏灵本能地想把手往后撤,但又忍住了——这是她自己给出选择,就算这个结果她再不愿意面对,也必须要把最终裁决的权利交到十四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