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夏,五月的中上旬正是农忙的时候。往年的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双抢——抢收庄稼、抢种庄稼,一大家子紧密配合,偶尔也要给村里忙不过来的人家搭把手。
官府每年这时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之后的纳粮。
然而今年,府衙里的郑密完全没有时间去管这件事。
一共一百一十七个安置点,陆陆续续在平京城外的西面和北面搭建了起来。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些离城大约十几里路的安置点,已经容纳下将近两万流民。
如此,总算是堵住了流民入城的口子。
内阁的急递一封封地催向相邻的州府,最要紧的是粮食和临时住所。虽然各方都有难处,但好在左右州府的时任官员都不是虚以委蛇之辈,分流和再安置的任务已经提上了日程。
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北面涌来。
“赶上了。”郑密丢下笔,“我真是赶上了。”
在郑密身旁,申集川仍没有走,他主动向建熙帝请缨协同京兆尹衙门料理流民的处置工作。这项差事又苦又险,但他又确实是时下最合适的人选。
郑密用力地挠了挠头皮,“老将军,你当初处置冲击衙门的流民时,花了多少兵力?”
“这种参照没有意义。”申集川轻声道,“平京不像北境那么缺粮食,就算不出城,靠着在城里讨生活,也一样能活下去,而且再不济还能搭个苦瓜棚来住。你现在在外头设粥棚,不会有多少人为了一碗浓粥就跑上十几里路的。”
郑密深深地吸了口气。
“都是百姓,都要安抚。”郑密轻声道,“但现在内城的这批人,显然就有问题……”
申集川又问道,“现在已经进城的流民有多少?”
“不好确认,”郑密皱起了眉,“从去年就零零散散放进了许多,上个月见安湖夜游,要与民同乐又放进了许多。现在……至少有一千出头吧,也可能更多。牢里已经抓了好几百个了,抓人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震慑。”
“震慑。”申集川微微皱起了眉头,“平京城光是城内就一共三十七万百姓,再算上周边城郊村镇五十余万,那就是九十万、近百万的人口。你搞出来的震慑,最后会震慑到谁头上?那些金人的细作藏身在人群之中,看见这震慑是会害怕,还是会发笑?”
“哎呀,我知道的嘛。”郑密看了申集川一眼,“这点道理都想不通我就不要在这里尸位素餐了。”
他将案卷推向申集川那一侧的桌头,“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就是突破口。”
申集川望着案卷,没有伸手去翻。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我们要在他们下手之前,先找到下一个受害者。”郑密轻声道。
“这次救下的这个盈香,一直都跟在宜康郡主身边,这几年一直待在山上,人际关系非常简单。
“既然每次的受害人都大概率和上次的受害者有牵连,那我们完全可以逐一追踪那些和她走得近的人。看看哪些人和先前遇害的人有共通之处,就重点盯防,守株待兔。”
申集川摇了摇头,“哪里有共通之处?已经出事的这九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偏偏凶犯对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还都非常熟悉,总是能挑中防守最薄弱的时刻下手……什么样的凶手才能对这些信息全都了如指掌,郑大人心里有答案吗?”
郑密没有回答,这确实也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申集川接着道,“且每次伤人之前,这些人都要先设法和衙门知会一声,永远让我们第一批到达现场,”
说着,他眯起了眼,“为什么?难道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吗?不可能的。”
郑密隐隐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变得清晰,但这种清晰的感觉转瞬即逝,又很快变得混沌起来。
申集川的刀立在地上,他两手紧紧握住刀柄,“……无非是一点一点压上来,直到最后一根稻草。”
郑密回头望着申集川,“老将军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什么?”
“是,但这桩案子,我也确实无能为力。”申集川轻声道,“我只能说,若是到了退无可退的紧要关头,我能给郑大人兜个底。”
一瞬间,郑密的心弦猛然拨动。
“老将军不用和我打这个哑谜,你既肯点明,我自然就想得明白。”他声音清冷,“你是说,这些城内的流民中,有人要蓄意煽动当地住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让我们自己先乱起来。”
申集川没有回应。
但对此时的郑密来说,有些事情忽然就变得明朗了——比如说为什么受害人没有被一刀毙命,而是被泼了沸水,且情况逐一加重。
也许,凶犯们就是要这些人活着,或者说,活到某个关头。
“老将军说的兜底是什么意思?”郑密忽然皱紧了眉,他此刻终于有些回味过来,“你不会是想把城内的这些流民,全都赶尽杀绝吧。”
。
第六十一章 是夜彗星
申集川的沉默让郑密头皮发麻,“老将军,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申集川望着桌面的案卷,“皇上已经下令,这几天禁止一切流民进出平京城。”
郑密手一抖,“皇上下令禁止流民进出……是这个意思?”
申集川没有答。
郑密扶着椅把,慢慢地坐下来,他声音透着微寒,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和失望,“要像现在这样作乱,顶多三五十人就够了……京中上千人,都要为他们陪葬?那可也……都是我大周的子民……”
郑密心里骂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这真像是今上会做的事情!
想到这里,郑密猛地站了起来。
“郑大人要去哪里?”
“去找卫营借兵,继续加重巡防!”郑密扶正了额上的官帽,“你不是睡不着吗,我看干脆就别睡了。等我一会儿回来,我们再来亲审一遍城南惨案的那几个凶犯,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好。”申集川望向郑密,“能不能救这些人性命,看郑大人了。”
郑密冷笑了一声,“你别给我扣这种高帽。真要是犯下父母官围剿自己治下百姓的罪行……往后遗臭万年、留个千古骂名,我郑密跑不了,你申集川也一样!”
说罢,他目光森然地望了一眼宫廷的方向,而后在夜色中快步拂袖而去。
一千流民和三十五万京畿百姓,孰轻孰重。
郑密知道,若是自己试图对上抗辩,宫里的上差抑或建熙帝本尊就会丢下这样的问题。
郑密忍不住嗤了一声——这种问题无非是拿来消解罪恶感的把戏。
倘若有朝一日,问这问题的人自己站在一千流民之中,那答案必定又不同了。
可是宫墙深深,威不可测,这些一向窝藏在壁垒最深处的人,又怎么会让自己落至那样的一步。
夜色中,沉浸在悲愤之中的郑密闷头向前走,忽地,他听见身后的随从发出恐惧的惊叫。
郑密回过神来,循声而望——在他身后,所有的随从都停下了脚步,人们抬头望着夜空,颤抖的手指向天空的一角。
顺着那手指的方向,郑密也抬起了头。
只见,一颗炽白的彗星拖着暗红色的星尾,在如同渊面的夜幕中显现。
远天暗淡的勾月,被这深红的星芒遮掩着。
郑密的四肢也忍不住开始微微发抖。
彗星袭月。
偏偏……在这个时候吗?
……
玄修殿的高门之前,黄崇德低着头从丘实手中接过了一件薄衫,轻轻走上前,盖在了建熙帝的肩上。
一阵风过,那薄衫又被吹落,随风飘到两三步远的地面。
建熙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穹宇,望着被彗星光芒扫过的月亮,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皇上,该休息了。”黄崇德轻声道,“明日一早,还有内阁的议事。”
“……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奴婢看见了。”黄崇德低声道,他恭敬地欠了欠身,“奴婢听说,钦天监的几位大人已经连夜聚首,相信明日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建熙帝慢慢收回了目光,黄崇德就在这时再次将薄衫披了上来,建熙帝两手拽住衣衫的两侧,轻轻拢了拢。
“……朕不想睡。”他垂眸说道,过了许久,他又说道,“朕要去慈宁宫。”
黄崇德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反驳,转身便吩咐了下去。
深夜的龙辇抬着宽袍大袖的建熙帝穿过幽幽的宫道,每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水。
除了建熙帝本人,没有人敢抬头。
人们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什么纰漏,给自己招来杀身大祸。
通向慈宁宫的宫道上,换季的落叶还没有人清扫,宫人们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建熙帝目光深邃,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寂寞,如此萧条。
在离宫门还有一两条巷子的时候,建熙帝下令停了下来。
他在黄崇德的搀扶之下再一次踩在了地面上,然后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踽踽而行。
不远处,守夜的宫人已经认出了来人——他们也是不久前才刚刚接到消息,说皇上正往慈宁宫的方向而来。
于是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等待着。
深夜的慈宁宫一片寂静,当建熙帝踏进这里深红色的落漆大门,两侧亦没有人喊“皇上驾到”。
只有脚步叠着脚步,衣摆打着衣摆。
慈宁宫的宫人们擎着灯笼在道路两侧等候,人人带着银色的半盔,嘴角平齐没有任何表情。
掌事宫女已经在院中等候。
“太后醒了吗?”建熙帝轻声问道。
宫女点头。
建熙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的窗户,“是没睡,还是刚刚被叫醒的。”
宫女茫然地抓紧了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一旁黄崇德道,“若是还没睡,你就摇头,若是被叫醒了,你就点头。”
宫女再次点了点头。
“太后还好吗,这些日子。”建熙帝又问道。
宫女第三次点了点头。
建熙帝的脸色阴沉了几分,“朕问你话,一直点头是什么意思?”
宫女立时跪了下来,向着建熙帝不住地磕头,发出了如同兽类的嗷呜低语。
黄崇德这次没有说话——这里的一切陈设、规矩……都是建熙帝亲手定下来的,他不可能不记得,当初是他自己下令割掉了所有宫人的舌头,然后给所有人带上铁面具,不让任何人知晓这里都有谁。
可皇帝还是要生气。
他怎么可能不气呢。
这个方法是如此有效,以至于在隔绝了所有人之后,如今也将他隔绝在外。
慈宁宫的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
依然是两个戴着铁面具的宫人走了出来,他们小心地握住了大门的边框,用力将门微微提起,然后无声地走出四分之一道圆弧。
建熙帝的目光也便从宫女身上移开,他提着衣摆,拾级而上,身后只有黄崇德紧紧跟随。
朴素而整洁的慈宁宫里,莫名被深夜唤醒的太后莫名其妙地坐在正厅的茶座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似乎也不在乎。
既然坐在了茶座之前,她便命人开始烧水,自己拿起茶杯,没一会儿又握着杯子打起了盹儿。
直到一阵夜风从外面吹来。
太后抬起头,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母亲。”建熙帝低低地喊了一声,“朕……今晚来看看您。”
。
第六十二章 母子
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眼前的身影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熟悉,又有些畏惧。
建熙帝慢慢地走近,最后跪坐在太后茶座的对面。一旁的小火炉里,热炭掩映着明灭的光,小锅里盛着的水还很平静。
太后低下头,揉捻着自己手中的小小茶杯。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转向桌面——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个。
在离太后最近的位置,有个写了三笔,还未完成的“正”——后天,柏灵就又要进宫了。
每当这个时刻,太后的心情总是会变好。
只是这些,建熙帝并不知晓。
他望着这些正字,一时间心中忽然酸楚起来,他再次抬头,又唤了一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