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关卓凡在许庚身宣读颁赏谕旨的第二天,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身在江宁的两江总督一等侯曾国藩写信。
李鸿章调到安徽去做巡抚,表示湘淮系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挤出了江苏。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反过来修补与曾国藩的关系了。
他还不能确定,现在曾国藩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甚至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把曾国藩得罪到什么样的地步。
不错,自己确曾不顾江湖规矩,带兵西进江宁,又下令水师炮击北门,硬是抢了一份克复江宁的功劳。但是自己也把洪福瑱李秀成等一干要犯交给了曾国荃,等于替他弥补了一个绝大的疏漏。因此这一层,应该算是揭过去了。
再有就是,自己把曾国藩最得意的门生,李鸿章,挤出了江苏,可这是因为自己所立的功劳盖过了李鸿章,总不能说这也是罪过?至于屡次设局,坑过李鸿章,这是有的,但这都是利用了自己先知者的身份,巧妙布局,不了解这一层的人,是绝不可能怪罪到自己头上的。
还有曾国荃送来的那一张礼单,上面盖有吉字中营的大印,攥在自己手里,便成为湘军洗劫江宁城的铁证。可是说到底,那是曾国荃自己送来的,又不是自己去抢来的,曾国藩即有戒备之意,也不能为这个事恨上自己吧?
不对
关卓凡发了一会呆,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自己做得还不够漂亮。
奏报江宁克复详情的正式折子,曾国藩在其中极言轩军的功劳。又请了自己来领衔,这是自己最终能够挤走李鸿章,官拜江苏巡抚,锡封三等候的关键。这固然是曾国藩为了酬庸自己捕获李秀成等逆酋的功劳,却也是为了替曾国荃结一个善缘。为那张礼单的事情弥缝。
人家既然已经做完了应该做的。那么自己仍然把这张礼单掐在手里,就不大对头了。
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样一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这礼单该交还回去了。
至于这封信,也是考虑了良久,最后决定分做三个层面的意思来写。
第一层意思,是表示感谢。
江苏巡抚是两江总督的下属,于是以这一个身份,向曾国藩致谢,谢谢他的点拨和提拔。这些当然是言不由衷之举,但在礼貌上,必得有此一笔。尽量写得恳切就是了。
第二层意思,是给钱。
原来关卓凡在藩司任上,每月要拨付曾国藩的湘军六万两军饷,这笔钱,一直照常给付,从未拖欠。现在关卓凡又主动在信里提出来。除了这六万两,还愿意每月向入皖剿捻的淮军,另提供六万两的协饷。
信里面的话,倒是说得很漂亮,说自己和李鸿章两个。原为同僚,现在也是同在督帅帐下效命,自然谨供驱使。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承认淮军在打平江苏的战事上,亦有莫大的功劳。只是这一点,不必写明,曾国藩和李鸿章自然能读得懂——说到底,给钱就是最大的诚意。
不过第三层意思,才是整封信的重点和核心——他向曾国藩要人,而且所要的不是别人,是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
这是他反复考虑之后,下出来的一招妙棋。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二儿子,因为老大幼年就夭折了,所以实际上是曾家的长子。曾国藩这个人,律己很严,对儿子们更是要求得极为严格,到现在,曾纪泽还只是一个三品荫生,并没有真正出仕做官,但学问和人品,都是一流,不但儒学的底子深厚,而且能说英文,对洋务的事,最感兴趣。
他出来做官,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曾国藩故旧满天下,随便在哪里都能替他找一个位子,朝廷也一定会答应。可是曾国藩忧谗畏讥,认为把儿子交到老部下或者老朋友的手里,不脱利益交通的路子,形迹彰显,有损自己的清誉,因此不肯做这样的事,一直把儿子留在自己幕中。
他这一层心思,关卓凡揣摩的很透,向他要曾纪泽,恰好可以免去他这一层担忧,因为人人都知道,关卓凡跟湘军不是一脉,而且还是朝廷正统。曾纪泽到上海来做官,就变成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
在关卓凡来说,这样的一个邀请,既是极有诚意的示好,又是设问——毕竟轩军一系的兴起,已成不争的事实,现在问你曾督帅,是不是愿意把从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梁子,揭了过去?如果是,则轩系和湘系,未必不可以携手,共同替国家做些事情,而以曾纪泽的身份,则可以隐隐视作是一种政治联姻。
他相信,以曾国藩的气度和格局,这件事会有相当的成算。
另有一点,他邀请曾纪泽来上海,亦有非常务实的打算——曾纪泽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虚好看,而是确有大才的人。上海办洋务,本来就急缺这样的人,因此他并没有打算将曾纪泽当菩萨供起来,而是老老实实地在信里向曾国藩说明,准备请曾纪泽以三品官员的身份,主持新办的广方言馆。
广方言馆,并不是指广东方言,甚至与方言也没有什么关系,本质上就是另一个同文馆,准备教授各国语言近代科学和一些技术实务。考虑到恭王所办的同文馆在京中遇到的阻力,关卓凡玩了一个花巧,特意请教了人,定了这样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说起来,泱泱中华,视外国为番邦,则把洋鬼子的话当成方言,似乎也说得过去。
这是洋务中极重要的一块,衬得起曾纪泽的身份,也足以让他一展所长。至于到底能不能撞响曾国藩这口金钟。能不能打动曾二公子的心,那就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了。关卓凡把这封信,和那张曾国荃的礼单,密密打了封包。交由曾国藩的旧相识。现在被自己延揽在幕中的太仓人钱鼎铭,拳拳嘱托,请他带去江宁。面交曾督帅。
谁知金钟一撞,洪亮异常,曾国藩不仅对他的请求慨然应允,而且答应让曾纪泽另带二人,以为办理洋务的襄助。不仅如此,在回信里头,还特意说了这样一句话:今视洋务,有事有权,权则操之总署。事则不离口岸,而口岸之中,则又以上海为重。话里的意思,跟关卓凡所想的完全一样——京城不是办事的好地方,真正推动洋务的发展,还要靠地方上的自强。
老吏谋国。一诚如斯,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现在于瓢泼大雨之中,终于接到了曾纪泽三人,这一番苦心,算是落到了实处。
先请他们三个到侧屋换了干衣。然后才在花厅正式见礼。曾纪泽是跟关卓凡同岁,随他一同来的两个人,也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自己报名,给关卓凡请了安。
关卓凡客气得很,一一扶起来,请他们入座。客气的原因,是这两个人都来自于曾国藩的安庆军械所,不是等闲之辈,在后世得享大名,为关卓凡所熟知。
叫做华蘅芳的一个,年纪略长,长于数学和英语,未来会是有清一代数得上的数学大家。
叫做徐建寅的一个,则要年轻一些,未来亦会成为一名造诣极深的科学家。
曾世兄,江宁一晤,匆匆数月,不意今天在这里又能相见。关卓凡的心情极好,颇有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的自喜,江上一路奔波,辛苦了。
不敢当,请轩帅还是叫我劼刚好了。曾纪泽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不瞒轩帅说,我们坐的‘黄鹄号’,行驶极稳,倒是没受什么奔波之苦。
哦?黄鹄号?关卓凡的眼中放出光来,身子向前一倾,可是曾大人在安庆所制的那艘火轮么?
在关卓凡来说,这是明知故问。黄鹄号蒸汽轮船,算是中国自行设计建造的第一艘蒸汽机明轮船,完全没有让洋人参与。而设计者,则是徐建寅的父亲,徐寿。
正是,全靠徐寿徐老叔的大力,并不要一个洋人参与!曾纪泽的话里,亦有一份欣喜和自豪,仲虎就是徐老叔的儿子,这次我奉父亲的命令,把他也带给轩帅。
好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子,正要借助仲虎的大才!
仲虎是徐建寅的字,父子两个,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人。
谈完了这只黄鹄号,便转而谈广方言馆的事务。宗旨是在关卓凡跟曾国藩的信函往返中,早已定好了的,现在所要商量的,是如何着手具体进行。
劼兄,不用急,今天你们都累了,先歇息一晚。明天我先替你接风,再替你介绍两个人,刘郇膏刘先生,利宾利先生。关卓凡说道,上海地方的情形和洋务的办理,以他们两个最熟,选地方,招教习,都能帮上你的忙。你们几个一起,把章程拿出来,至于规费,就等赵藩司掏口袋了。
那就要多多拜托竹公了!曾纪泽向赵景贤拱手致谢。
就这么殷殷相谈,聊了好一会,才送了三个人到行馆休息。花厅里剩下赵景贤,还有话说。
曾督帅不靠洋人,就在安庆造了汽轮出来,真是令人心驰神往!赵景贤兴奋地说,轩帅,不知咱们上海,什么时候也能造一条出来?
关卓凡一时没有言声,沉默半晌,忽然说出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来。
曾督帅的这条路子,走错了。
第九章 我来试试
错了?赵景贤一时愕然。安庆军械所依靠自己的力量,造出火轮,连朝廷都曾下旨嘉奖,何以轩帅说这条路错了?
赵景贤这副错愕的神情,关卓凡看在眼里了,但这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事情,因此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清廷的洋务运动最终不能成功,原因有很多,后世对这方面的分析品评,亦不计其数。不过在关卓凡来说,这不是做论文的时候,他只能于琐碎繁杂的线索之中,抓住最要害的来做文章。
这个时代,不论是朝廷,还是具体经办的官员,对于洋务这种事,始终是抱着羞羞答答,欲拒还迎的心态,一方面觉得洋人的东西好,该学,另一方面却又要对洋人严防死守,不能让洋人占去了便宜,更不能让洋人坏了大清的门风!这样的心态,即使像恭王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相对开明的人,亦未能免俗。
说白了,设若此时洋务运动忽然成功,官军居然把洋鬼子的军队都赶下了海,那么随之而来的,决不会是更多的开放与交流,而多半是——太好了,总算把洋人都打跑了,赶紧关门!
另一种更深刻的心态,则是从上到下,从慈禧到一名平头百姓都具有的,那就是异常盼望你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而且最好是不用你们,我们也照样能。这个心态,不能说错,往大里说,这可以算是国家自豪感,民族自尊心,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拿这一条来作为行动的目标,甚至是作为行动的指导,那做出来的事情,多半就要出偏差。
偏差的地方,一个是时间,一个是钱。
即以安庆军械所自行制造的这条火轮而论,虽说借鉴了洋船,但整个制造过程不用洋人,连设计图都是徐寿自己画的,确实了不起,放在后世,是可以为这个里程碑似的成就欢呼喝彩的。
可那是为历史成就而喝彩,如果放在当前,就不是一回事了。
按关卓凡的想法,这个时代的中国与列强之间的差距,不多说,算三十年好了。要赶上这个差距,走寻常路是不行的——你在走,人家也在走,而且走得比你更快。等你按部就班地把别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然后高声欢呼,说我也做到了,结果抬头一看,新的差距已经拉大到了五十年。
这就是时间上的偏差——安庆军械所埋头苦干,不靠洋鬼子,固然也造出了一条二十五吨的汽轮,但这段时间内,洋鬼子们却已经造出了排水量百倍于此的舰船。
若是承平时候,也就罢了,或许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且不说西方的列强环伺,单说北方的恶邻,就已经虎视眈眈,东面的岛国亦离崛起不远,哪有时间给你慢慢地折腾?
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狼已经来了,你还在画刀的图样么?
只能抄近路,走捷径,除此别无他法。
另一个偏差,是钱。
万事都有成本,一万两银子花在这里,就不能同时花在那里。此时的朝廷,财政疲弱,勉力凑起一些钱来办洋务,若是再投错了地方,则损失的又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
不管是现在的安庆军械所,还是未来洋务派所兴建的一切企业,做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没有逃脱过四个字的考语——质次价高。
从现在直到数十年后,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十两银子可以买到的洋枪,自己做的话,单是成本就要二十两;十万两银子可以买到的洋舰,自己做的话,单是成本就要二十万两。
更不要说做出来的枪炮打不准,做出来的舰船跑不快这些事情了。自己国家生产出来的枪炮,不止一次被自己的军队拒绝列装,像李鸿章,就曾一次姓退回了五千支仿制的林明敦式后膛来复枪,而不得不继续寻购质优价廉的洋枪。
本来是想有事可以御侮,无事可以示威,结果于御侮一项上毫无佐助,变作只剩下示威的效用——这些枪炮,用之于内,对付菜刀棍棒当然可以,一旦面对西洋军队,就不免原形毕露。
本来钱就不多,结果耗在这些虚好看的事情上,弄得更加左支右绌,这不是拿一顶民族工业的大帽子就可以遮盖得住的。
每思至此,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民族工业可以办,但绝不能这样办。
这不是菲薄古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些身负大才的人,虽然已经尽了力,但既囿于见识,又羁縻于这个[]体制的限制,实在也难以做得更好了。
这条路子,真的错了。
不过在关卓凡来说,这样的想法,难与人言,否则多半要被说成——看人挑担不吃力,你来试试?
那我来试试。
关卓凡心想,一百多年后的那一场变革,果然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曾纪泽徐建寅华蘅芳三个,对广方言馆的事务极是上心,在接风宴上,便有不少新鲜的想法提出来。到了第四天,不惟馆址已经选好,而且跟刘郇膏和利宾,已经把初步的章程拿出来了。
利先生实在是帮了大忙!以三品按察使衔任广方言馆总裁的曾纪泽,高兴地将章程初稿呈给关卓凡,特别是教习这一块,全靠他的奔走联络。
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坐在一旁的利宾打趣道,不过说真的,看到劼刚兄几个的劲头,连我都动心,想到你的馆里谋个教习之职。
广方言馆的教习,打算华洋兼用,但以洋人为主。曾纪泽初到,对洋场的情形还不甚了了,因此洋教习的聘请,是利宾帮着他在做。
好极了,关卓凡笑着接过稿子,一边翻一边问,馆址选在哪里了?
在城东的旧学宫,只要稍加修葺,就可以用了。
好,好,省时省力,还替赵竹生省了钱。关卓凡连连点头,劼刚,不知你一共打算开几个科目?
外国文这一项,打算先开英语和法语两科。实务这一块,打算开西洋算学地理,化学和万国公法这四科。
关卓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这个时代,英语是通用的商务语言,而法语则是约定成俗的外交语言,先开这两科果然是最好的。至于科学方面,华蘅芳就是数学家,徐建寅的父亲徐寿,则是化学家,这两科自然开得,而地理和万国公法,大约是想请洋教习。
初初筹建,能有这六科也很好了。关卓凡沉吟着说,劼刚,既然说到实务,我再替你加两科,你看行不行?
好啊,多多益善。曾纪泽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湘乡口音,轩帅是最懂洋务的人,我正巴不得向你请教。
谈不上,只是身在上海,耳濡目染,多少了解一点皮毛罢了。关卓凡先客气一下,才转而说正题,我想替你加一科船舶修理,再加一科枪炮修理。
这两科,有些奇怪,以修理为名目,听上去自然不如船舶制造枪炮制造来得响亮。在曾纪泽来说,关卓凡的这句话虽属情商,但其实可以看做是指示,照理是要答应的,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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