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越想越是后怕,总觉得大都督无所不知,而且军中那些徐州老卒,也不知道有多少其实就是暗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这人一犯疑心病,就看谁都象是奸细,杯弓蛇影,苏峻一连数日茶饭不思,精神日渐恍惚。这一日干脆连日常训练都不主持了,自己一个人散敞着衣襟,箕坐在屋中发愣。突然门外有亲信禀报说:适才于城门口擒得两人,其一辨貌为胡,怀疑是奸细,特来禀报将军。
苏峻闻言,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双眼大睁,急忙吩咐道:速速押来,由我亲审!
钟声是我老朋友了,其人相貌颇类罗帅,唯身短耳。那好吧,就让他做政委算了。
第二十五章、帛尸梨蜜多罗
苏子高疑心生暗鬼,乃致疏忽了军务,那为什么一听说擒住一名胡人奸细,就会这么上心呢?
因为胡人也分很多种,习俗乃至外貌都不尽相同。倘若是屠各匈奴之流,实话说只要结发戴冠,换一身衣服,瞧上去跟中国人没太大区别,苏峻的部下也不可能一口咬定为胡。但若是羯人月支,以及部分鲜卑种,形貌便大大有异于中国人啦:一是鼻高,二是目深,三是瞳淡,四是发卷;至于肤色,少遭曝晒则极其白皙,若多野外工作,则会变得很红
只有这类胡人,才可能一眼自明。
苏峻压根儿就没把曹嶷放在眼里——打过多年交道了,对方有几斤几两,他还能不清楚吗?但如今石勒雄踞冀并,势力比曹嶷强了不止一倍,且连大都督都目羯奴为大敌,苏子高又岂敢轻视呢?他心说看相貌就能知道是胡人的,难道是羯吗?是石勒派来的奸细吗?石勒窥探我城阳动静,难道竟有南下之意不成?
因此不敢怠慢,赶紧振作精神,穿戴整齐,来至前堂。这会儿功夫,不但兵卒把擒获的两人全都押过来了,跪于堂下,而且司马钟声也闻讯赶来,欲与苏峻并审。
苏峻先和钟声见礼,请对方在自己左侧坐下,随即定睛朝堂下一望。只见跪着的两个,一个貌似是中国人,做士人打扮,另外一个果然是胡,深鼻高目,但是看不出来须发是否卷曲,因为全都剔光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奇奇怪怪
苏峻不禁扭过头去,和钟声对望一眼,二人目光相碰,不言而自明心意,想的都是:这其实是个释教的修行者吧?
苏峻转回头,伸手一拍桌案,喝道:汝等是什么人?当即回话,不得诳言!
那个胡人虽然跪着,仪态却很端庄,抬头望着苏峻,面露和煦的微笑。旁边儿的士人急忙拱手道:禀报将军,我等并非奸细。抬手一指那名胡人:此乃释教大德帛尸梨蜜多罗
苏峻还没反应过来,钟声却不禁挺起了腰杆,惊愕地问道:难道是吉友大师?如何来我城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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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尸梨蜜多罗本是西域龟兹国的太子,但在其父去世后,不肯继位,将王座让给了其弟,自己跑去出家做和尚了。
当时有很多天竺僧翻越险峻崇山,抵达西域,传播佛法——其中还有不少经西域进入内地,比方说后来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和菩提达摩——因此西域各国佛风渐盛。相比之下,中国还是以原始道教为尊,佛教的传播范围和强度都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龟兹国内尚有一位高僧,也属王族,与帛尸梨蜜多罗同姓——帛,曾经前往北天竺求过法,被龟兹王尊为国师,帛尸梨蜜多罗就拜其门下,精研佛学。后来这位高僧发愿,要前往中土,阐扬释道,便以七十九岁的高龄,于永嘉四年来到洛阳,与公卿交游,名重一时。帛尸梨蜜多罗当时正好有事,没能与老师同行,等一年多以后才匆匆追来,就此导致师徒二人此后的经历南辕北辙,大不相同。
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士庶死散逃亡。先来的高僧先行一步,潜藏草野,南至淮上,不期与石勒部将郭黑略结识,并因郭黑略之荐,而于葛陂跟从了石勒——在这条时间线上,恰好是裴该逃出胡营的十日之后。
这位高僧,便是大名鼎鼎的佛图澄,深得石勒石虎两代信重,据说享年一百一十七岁
因此等到帛尸梨蜜多罗抵达洛阳的时候,早已遍寻不到老师的踪迹了,旋因战乱,他也赶紧闪人,一路东行,反复辗转,最终抵达了建康,住于建初寺中。东晋群臣如王导王敦庾亮卞壸周顗等皆礼敬之,尊为高座而不名,桓彝也以卓朗为标题,为他写赞。帛尸梨蜜多罗享年八十多岁,圆寂于建康高座寺。
印度佛教从东汉时传入中国,但真正开始兴盛,还在东晋南北朝之时,佛图澄在北,而帛尸梨蜜多罗在南,于此皆有大功焉。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帛尸梨蜜多罗身在建康,听说中原克复,天子还洛,便即辞别了王导周顗等人,欲往洛阳一行。王导拉着他的手挽留,说:今相识者多北归,江左日荒,难道高座也要弃我等而去吗?
帛尸梨蜜多罗跟佛图澄不同,是没学过中国话的,与人交往全得靠翻译——也就是此刻跪在苏峻堂下那名士人——他在明白了王导的话以后,就笑笑回复道:信众若水,而我是舟,如今君等不能阻水向北流,那么舟船自然也要顺水而去了。洛阳终是天下之中,天子在焉,我一心弘扬佛法,岂可不往谒呢?
帛尸梨蜜多罗要奔洛阳去,其实最近便的道路是先溯江而上,到荆州再直向北行,但那就必然会经过王敦的辖地。在这个时间点上,王处仲尚且不识帛尸梨蜜多罗,还常说王导周顗恐怕是受了那胡僧的蛊惑了,应当把那家伙逮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要等前往建康,当面见到帛尸梨蜜多罗,这才欣振奔,至一面尽虔。所以帛尸梨蜜多罗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从王敦那儿过吧,北上徐方,再徐徐西行可也。
然后这位高僧跟他的翻译走着走着,迷失道路,就跑到姑幕来了。苏峻麾下那些士卒多是乡下土包子,平生未必见到过一个和尚,所以瞧着帛尸梨蜜多罗长相怪异,不似中国人士,不由分说,便把他押来跪见苏峻。
好在钟声是听说过此人的——他们钟家也有人从洛阳围城中逃出来,提起过有两名西域高僧,一个叫佛图澄,一个叫吉友(帛尸梨蜜多罗的中国名字),深得城中士庶礼敬——当即向苏峻介绍。苏峻虽然不识帛尸梨蜜多罗之名,但他此前也多少接触过一些释教僧侣——否则不会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和尚了——听了钟声所言,赶紧亲下堂去,双手将高僧搀扶起来,并且设宴款待。
恳谈几句后,帛尸梨蜜多罗便问了:我看将军的神情恍惚,是否有什么忧虑啊?不知我可能以佛法为将军开解么?
苏峻瞥一眼旁边儿的钟声,便即问道:我听说释家讲因果,世间确有此事么?
帛尸梨蜜多罗点头道:自然,世间万物,皆有关联,种善因而得善果,种恶因而得恶果。譬如农夫耕田,下种即可得麦得稻,抛荒则只能得稗草。是以奉劝将军,诸善并作,诸恶勿涉,才能善保自身。
苏峻又问:我还听说,释家禁杀生,则杀生亦是恶么,将得恶果?帛尸梨蜜多罗点头。苏峻乃追问道:则我为国家将领,手典重兵,驰骋沙场,自然难免有所屠戮,难道命中注定,只能得恶果不成么?
帛尸梨蜜多罗笑一笑,说:将军不必担忧。佛陀亦有金刚之相,以殛诸恶,则诸恶也是生灵,难道杀不得么?我释家理论,是说不可因私欲而杀生说着话一指案上一口没动的肉菜——此将军专害生灵,以奉于我,我若食之,则是因私欲杀生也,故此不敢稍取。
其实这年月即便中土的和尚,也并不禁肉食,但讲究只能吃三净肉,也就是说没有看见听说或怀疑因为自己而被杀的动物之肉。苏峻若是自己正在吃肉,听说帛尸梨蜜多罗来了,分他一块,那帛尸梨蜜多罗可以吃;专门为帛尸梨蜜多罗设宴,因此而杀的牲畜(即便不是才宰杀的),那就不净了,不可吃。
随即帛尸梨蜜多罗多更深一层解释道:将军奉命征伐,是为了护国保民,则战阵上有所杀害,不算造业,不得恶果。贼徒做恶,本当得恶果,若为将军所杀,是将军促成其果,与将军无干。而若无辜百姓,平生不为恶事,本当得善果,若为将军所杀,则是将军坏其因果,其善果将转为恶果,反噬将军之身。
这番话正好戳中苏峻的痛处。
要知道他之所以谋害郑林,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郑林不明华夷之辨——那你顶多抽对方一顿鞭子,郑老头儿没有必死之道啊——而是害怕郑林去游说曹嶷归晋,导致他苏将军难收东莱城阳,更难报往日之仇。按照帛尸梨蜜多罗的说法,这是真真正正的因为私欲而擅杀了,岂可不得恶果?
于是苏峻就问了:若已造恶因,难道必承恶果么?可有禳避之策?
帛尸梨蜜多罗多笑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中土儒家的说法,而我释家的理论,亦与此相通,只有多种善因,才能逐步地压制恶因,导向善果。将军既自知已造恶因,便当虔诚向佛,日夕礼拜,以涤除心中之恶——若将军有意时,我可多留数日,为将军开讲佛法。
这位高僧自以传教为己任,得着机会就想在中土宣扬释家教义,他不仅仅给苏峻一个人演法,还请求苏峻把将吏们全都召唤来,帛尸梨蜜多罗多坐于上首,口若悬河,一连讲了三天的大课。
然而很可惜的,成果却远低于预期。原因也很简单,这年月的佛教对于中国来说,还属于外来宗教,难免有些水土不服:你不能与儒学密切结合,就很难感召士人;不开放下屠杀,立地成佛,或者但念弥陀,往生净土之类的方便法门,老百姓也未必就会感兴趣。再加上帛尸梨蜜多罗多不会说中国话,得靠翻译帮忙传达,而这位翻译又不是鸠摩罗什或者玄奘,日常对话没问题,佛理翻译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
佛教理论中有很多专业词汇凝缩概念,是不容易在中文中找到合适的译词的,因此这位翻译对于帛尸梨蜜多罗所讲,本身就领会不到三成,等转译过来,估计连一成真谛都留不下啦。
因而开讲三日,第一天来的人最多,后两天则陆续有避席的,甚至于歪在一边儿打瞌睡的。至于钟声,硬扛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熬不住了,找借口根本就不肯出席。
苏峻游目四顾,发现不仅仅钟声没来,就连其他将吏都只到了三成而已,且多数为自己的心腹——若不是崇敬或者逢迎苏将军,谁肯再来听讲啊?而且貌似真还支楞着耳朵认真听的,也就自己一个人
趁此机会,苏峻乃靠近些询问帛尸梨蜜多罗:法师,佛陀如神仙,飘渺不可见。然我如今却有一事,诚恐已得罪了上官,又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怕恶果旋踵而至还请法师教我,应如何弥补才好啊?
帛尸梨蜜多罗笑笑,回答说:数日来为将军**,我便察觉将军心中有隐秘之事,不敢轻与人言,是以恍惚憔悴。我亦不敢深问,但提醒将军,世间事,因缘纠葛,如种埋土中,时机一到,必会发芽——哪有什么可以长久保持的秘密呢?将军若想避祸,须得诚心以事上官,不可稍有隐瞒。只有忏悔请罪,才可得上官宽恕,倘若隐瞒不报,一旦事泄,恶果百倍。将军三思啊。
苏峻闻言,若有所悟。于是他转过头来,便即亲笔写下一封长信,将自己杀害苏林之事向裴该合盘托出,请罪求饶。然后派一名当日参与谋杀郑林的亲信率兵,护送帛尸梨蜜多罗离开姑幕,前往洛阳,并要他在把高僧送到都城以后,应继续西行,去长安谒见大都督,奉上自己的书信。
苏峻还关照那名亲信:当日之事,汝等所听闻及所施行,大都督若不问,便不必说,更不可泄露于他人知道。大都督若问起来,则不可有所隐瞒,理当诚实禀报切勿为我辩解,反启大都督之疑。
我知道你的水平,想编瞎话也编不圆,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貌似移动端的读者看不见评论区的龙套报名贴,要不就跟在这章后面,还想当龙套的来报个名吧——对,我又缺人用了,最好是关西人。
第二十六章、“坦白”
苏峻把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通过书信向裴该合盘托出。当然啦,所谓合盘托出,是指的过程,而非他真实心意。
他可不敢明说,自己之所以杀害郑林,是担心对方说服了曹嶷归晋,则自己再拿不到东莞,甚至于连城阳都可能被迫吐出去
书信之中,苏峻先把郑林当日所言,以及自己驳斥郑林的话,备悉靡遗都陈述了一遍,然后为自己杀人别找理由。他说:
我本来是打算放郑林走的,但转念一想,恐怕他回去以后便拿那套歪理邪说劝说鞠彭,要鞠彭不思华夷之别,不念晋胡之仇,却与曹嶷约和。以我对鞠彭的了解,此人无胆略贪安逸,又已经被曹嶷打得焦头烂额了,很有可能就上了郑林的圈套。当时的形势,我军寡而曹军众,倘若失去了东莱方面的对敌牵制,则曹军可以全师向我,形势丕变,我军岌岌可危啊。
再者,若郑林前往广固,游说曹嶷,他当然不可能使曹嶷真的罢兵,甚至于弃戈来降,但若言语之中,把在我军中的所见所闻泄露给了曹嶷知道,也肯定会影响到我其后的军事行动。
当然最关键的,郑林为青州大儒,素有名望,则他若将自己的糊涂理念四外宣扬,煽惑民心,竟使晋人不再忠勇抗胡,曹嶷定青便易,而我复青为难。那些屁话若再口耳相传,散播于更为广泛的地区,对于整个国家的安定和强盛,对于逐胡大业,也必然会产生相当恶劣的影响。
末将念及这桩桩件件,种种可能的后果,不禁惶惑和激愤,短时间内不及细想,这才急遣亲信追上去,将郑林与其从人俱沉于水了。
过后回想,深悔此事孟浪。我不觉得郑林无罪,但其罪亦不至死,我理当将其拘押起来,等待军事行动结束后,再交于大都督处置,而不应该专断自为。正好大都督来信,要我寻访郑林,似有欲用之意,在此提醒大都督,郑林这票腐儒,切不可用,用必坏国。同时也向大都督禀明前情,希望大都督念在我平定城阳东莱等地有功的份儿上,暂且宽恕了我的鲁莽之行吧。
这些杀人理由,苏峻都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逐条开列的,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裴该对自己的疑忌。
在苏峻想来,郑林虽为大儒,终未出仕,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则在裴该心里,与一员骁将孰轻孰重啊?这年月当官儿的杀个把老百姓,那算多大的事儿。只是郑林终为郑玄之后,就大都督最近请董景道作《姓氏志一事来看,似乎颇为礼敬郑学,自己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杀了郑林,时机选择的实在太差。
而且你杀郑林就杀了,为何隐瞒不报呢?你是有跋扈之心,还是有专断之意?将来这事儿若不慎泄露,搞得舆论大哗的时候,你会不会想把事儿栽到上官头上去?倘若设身处地,站在裴该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苏峻也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但他不能光请罪而已,还得为自己辩解,反正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人能够猜到,猜到了也可以咬牙不认。自己得表现得绝对忠于大都督,是因为郑林的歪理与大都督背道而驰,并且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这才不避嫌疑,先为大都督除去此害!
只有这么解释,罪不罪的另说,大都督对自己的观感,才不至于变得太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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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多月以后,这封信终于呈递到了裴该的案头,裴该细细一读,不禁恍然:原来如此。
他此前对于苏峻杀郑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为找不到苏子高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贡攀诬,但再想想,以王子赐之能,若想陷害苏峻,一定会编造更易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编苏峻杀郑林之事了,也理当堆砌更为严密的逻辑关系和证据啊。越是连王贡都语焉不详,其实就越有可能是事实。
苏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说得通,郑林这票腐儒会含糊华夷之辨,本在裴该意料之内。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为自己的污烂行为背书之事,从来史不绝书啊。王肃也是大儒,为了斗倒郑学,他就公然学术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汉了
关键这年月的华夷之辨晋戎之别,还并没有深入人心,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刘渊打着复汉的旗号,一方面尊刘禅为先帝,一方面又礼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为外族,跟随者还想为胡汉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为篡逆罢了。
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刘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国号为赵,尊祖冒顿单于,那些已经附胡的儒者也没见谁愤然辞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夺中原,乃至蒙古满洲窃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义凛然之貌就甘心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连鬼子来了都开门恭迎的当然不可否认,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见旧朝不可守,想谋天下太平,以为可以导夷变华,出发点不能说太糟。但唯如此,则更具迷惑性欺骗性,因为裴该有比旁人多两千年的历史经验,他明白那压根儿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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