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苏峻是前年冬季离开的东莱,南下投了徐州,随即跟从谢风抵达河南战场,参与了多场恶仗,然后去岁秋后,又再率兵返回徐州,屯扎于公来山——算起来,他在裴该麾下,徐州军中,呆了还不到一年。
可是时间虽然不久,徐州军中大宣传运动,苏子高也是逃不了的,尤其他这种中层军官,更是裴该洗脑的重中之重。要说对于裴该的华夷理论,煽动无知百姓最见成效,对于已经形成了一定世界观的士人阶层,效果就要略差一些。然而苏峻身处军队这个大熔炉里,上有重锤下有铁砧,反复锤炼之下,裴该那一套也早就已经深入骨髓,与本身旧有的理念融合为一啦。
裴该的华夷论,就苏子高的总结,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中国有服章之美,有礼仪之大,只要秩序井然,上位者遵从圣人之教,自可使天下太平生民乐业,本该是天底下最强盛的国族。只可惜人多私欲,乃至纷乱,中国既衰,夷狄始扰。不是夷狄有多强,只是趁中国之弊,才能暂兴。
二,夷狄若不用中国之政,则天下必将永久纷乱,士民将难以安居;夷狄若用中国之政,始可目之为中国人。然而夷狄肯主动地尽弃旧俗,用中国之政吗?人皆自爱其亲,进而爱其乡,爱其族,则夷狄自然偏爱其种,不肯轻易更化。是以中国之政,当使中国人导之,教化夷狄,而不能使夷狄占居中国而自我革命——后者不但事倍而功半,抑且多数不成。
三,中国之化夷狄,夷狄可入中国;夷狄先入中国,中国反为之变。故此须警惕以夷变夏,夷狄假中国之名而行夷狄之政。今中国富而夷狄贫,中国高而夷狄卑,则譬如富家赈济贫困,以振兴乡里,假以时日,富者不失其财,贫者亦可保安;而若贫家抢掠富家,则富者变贫,贫者亦不可久据其财——因有更贫者将掳掠之——乃至一乡皆败。
(当然了,最后的贫富理论,是苏峻基于本身立场而做的理解和总结,裴该当然不会说那种屁话。)
所以基于这种理念,郑林进帐后的几乎每一句话,都使得苏峻极度不爽。当下不禁冷笑一声,问郑林道:先生此来,就是欲为我与曹嶷斡旋的么?难道是鞠守之命?
郑林确实轻看了苏峻,还当他是当年掖县的小土豪,虽然老爹做过两千石,自身也举过孝廉,苏家终究不算正牌世家,故此才会卿来卿去,而且不怎么注意苏峻表情的变化。他当即喟叹一声:鞠守本有此意,奈何为郡人所挟,不能行我所献上策。今奉命来,本为与卿联络,请卿代守东莱说着话,就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单手递给苏峻。
苏峻双手接过,展开来一目十行,不禁发笑。原来鞠彭的意思,是我为守东莱,日夕殚精竭虑,实在扛不下去啦,既然苏将军率师北伐,你又是东莱本地人,不如你来代我做东莱太守吧。郡人为御曹嶷,必肯奉你为主,我可以就此息肩,自求躬耕于乡里
他还在读信呢,旁边儿郑林又催促道:若卿欲守东莱,切勿为郡人所挟,再与曹嶷相争啊,我
苏峻合上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郑林的话,说:郑先生,我若奄有城阳东莱,必将率貔虎之师,直驱广固,灭曹嶷而朝食!先生想我与曹嶷言和,恐怕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郑林不禁愕然,心说我劝了半天,敢情都是白说啊。当即正色道:卿切勿为一己之私,妄动刀兵,导致生民涂炭
苏峻愤然道:我为国家伐胡,何谓一己之私?!
郑林辩解说:曹嶷并非胡种
虽非胡种,今却降胡!
郑林道:我观曹嶷之行,居安百姓,不事杀戮,且用中国之政,即虽降胡,亦国人也。即平阳刘氏,虽有叛逆之污,终究也用中国之政,不可全然目之为狄
苏峻心说这就是大都督所谓要警惕的以夷变夏吧?当即反驳道:孰谓平阳用中国之政?刘粲见为相国,同时冠大单于之号,请教先生,自三代以来,乃至秦汉魏晋,中国何曾有此官职?胡便是胡,狄就是狄,晋人若从胡寇,即等若于胡,即便口宣圣人之言,假教化为名,终是诳语!
不等郑林接话,苏峻继续一口气说下去:譬如族中有子弟从贼者,难道不该将其自宗谱中除名,而仍目为亲眷,允其死葬祖茔么?世间焉有此理啊?!此前曹嶷归晋,我便携乡人南下徐方以避之,不肯同室操戈,而今他又降胡,如此反复小人,先生还望他能够保障乡梓不成么?彼既降胡,便为寇仇,有仇不报,胡谓君子!
郑林忙道:曹嶷本为晋臣,虽然降胡,料是不得已
苏峻撇嘴道:那先生就请先往广固,游说曹嶷重归晋室吧随即斜睨郑林一眼,冷笑道:先生一州之大儒,不想竟如此颟顸,不知圣人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之语,竟然还为平阳诸刘粉饰
郑林不悦道:圣人之言,本非卿所理会之意,乃是说
苏峻根本就不想听,直截了当地斥责道:譬若族中子弟从贼,我等将操戈而逐之,先生却为之缓颊,云其不得已——再如何不得已,人也不可轻弃父母之邦,而归之于夷狄蛮荒也!《春秋‘遵王’之义,难道先生忘怀了么?先生不过欲保自身安居而已,却假仁义之名,反以东莱郡人御戎之举为愚——先生不愚,先生唯以一己之私,而忘国家之仇,曲圣人之教,所谓‘数典忘祖’,所言者岂非正是先生?!
你当然不蠢,你只是纯粹的坏而已!
第二十一章、死相
郑林幼承庭训,一肚子的六经,当然不会辩不过苏峻,可是苏子高也知道这一点,压根儿就不肯让郑林引经据典,反诘自己。几句话说完,当即站起身来,喝令送客。
郑林精神恍惚地出得帐来,不禁仰天长叹道:坏天下者,便是此等佞人也,妄言圣人之教,实谋自家之私。可怜东莱百姓,兵燹之祸,终不能绝。可是他也没法可想,又不能真跟苏峻说的那样,先往广固,游说曹嶷重归晋室曹嶷要肯听自己的,战事还至于一直延绵到今日吗?
他本来以为,曹嶷是个纯粹的土匪,下愚不可与言,鞠彭倒是肯听自己的,只可惜为东莱郡人所挟持,坚决不肯降曹;苏峻既为士人,又向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应该能够轻易说服吧——只要苏峻愿意就此罢兵,自己就有理由再去广固游说了。只可惜,苏子高如今名爵高了——据说就连董文博新编《姓氏志,竟然都把东莱掖县的苏氏也扯入世家门墙,正好列第一百名——私心也重了,对于自己的金玉良言是完全听不进去啊
无奈之下,只得离开密乡,启程返归东莱。
可是郑林并不打算去广固游说曹嶷,苏峻一转过脸,却不禁担心起此事来——万一曹嶷听了老头儿的话,真的改悔归晋了,那可怎么好啊?朝廷肯定还让他当青州刺史啊——不命之以青州,料他不肯降——那我才拿下的城阳郡,难道要拱手奉还不成吗?而且以鞠彭的秉性,说不定就趁机说服郡人,迎曹军进入东莱呢,则我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打回老家去?
如今的形势,分明对曹嶷不利,那反复小人,未必就没有归晋之心,只是从前背叛过一回了,裴公肯定不信他。但裴公已归天子于洛,朝中未必就没有什么糊涂人,为拒石勒,会想到放曹嶷一马郑先生是大儒,名声不仅仅青州响亮,也肯定能够影响到中原地区,有他居中奔走斡旋,曹嶷会不会有归晋的可能性呢?
不成,不能让曹嶷归晋!
当即唤来亲信,附耳密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亲信受命而去,骑快马追上了郑林,说我家将军方才一时激奋,对先生不恭,还请先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今特奉上祖道之钱三百
郑林昂首傲然道:既不从我良言,又何必愧疚?钱便不需了。可是他才刚一转身,几名兵卒就猛扑了上去,将郑林及其几名从人绳捆索绑,然后系上大石头,给沉入了胶水之中
回来向苏峻禀报,苏峻一听啥,你们把他沉了胶水?胶水在密乡东面,这么说他是打算回东莱去,不是要去广固游说曹嶷的罢了,管他回哪儿呢,沉就沉了吧!随即愤然道:彼之所言,汝等方才也听到了?
几名亲信说是,我们在帐内帐外,尽皆听闻。
苏峻就问:则此等人,混淆华夷之辨,要我与曹嶷约盟,汝等说,当杀不当杀?
众人都道:此人枉读圣贤之书,见识远不如将军,且有违大都督之教——自然当杀!
苏峻先是点头,随即面色一变,嘱咐道:然他终是青州大儒,惯会煽惑人心,适才之言,即便宣之于外,人亦未必肯信,反说我等污蔑于他。故此虽然当杀,汝等不可外泄此事,只当他归途中遇难可也。
众皆躬身领命。
解决了郑林之后,苏峻手捏着鞠彭的来信,在帐内徘徊良久,又开始头疼了——我当何去何从啊?
鞠彭把东莱郡那么大一块肥肉拱手送到面前,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倘若我能够回到故乡,以东莱人对曹嶷的憎恶,相信旬日间便可招得数万大军!这些部队一心守护乡梓,未必能跟我跑多远,但若说去打广固,必然跟从。则有了这支兵马,我大可横行青州,即便一两年内把曹嶷给彻底灭了,都不再是空想啦。
可是我若前往东莱,就把后路给对方腾出来了,屯驻在平寿营陵之间的曹军可以大踏步南下,把城阳郡再夺回去。我虽失城阳,却得东莱,本来也不算蚀本,然而城阳若失,曹军乃可进取东海琅琊就凭郗鉴手下那三千人,以及卞使君寥寥无几的郡兵,肯定拦不住啊。
徐州丢几个县是小事,若是连失大郡,我又该怎么向大都督交代呢?大都督派我东来,本不为夺青州,而是要我守护徐方,结果我自己去拿下了东莱郡,却把徐州给丢了大半,怎么算也不可能将功折罪啊!
即便不考虑大都督的雷霆之怒——终究距离太远,我还有挽回局势的可能——我军主力那些徐州老兵,必会因此而怨恨于我。东莱兵再悍勇,再跟曹嶷有仇,再是同乡,终究新得,且未加训练,拿这样两万个兵来,我也不肯交换两千徐州老兵哪!
且若城阳乃至东海琅琊有失,我据东莱,那也是孤悬在外,缺乏策应,形势未必就能比河北的邵续为好。到时候真能有力量进攻广固吗?不会跟鞠彭似的,反倒被曹嶷压着打吧?
可是如此良机若然错失,谁知道鞠彭会不会改主意,将来不肯把东莱再给我了呢?东莱人见我率兵临近,却又不敢入郡,会不会埋怨我呢?我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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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苏峻踌躇,且说温峤奉刘琨之命南下,先到厌次去说得邵续反正,继而南下东莞,面会郗鉴——他没去找苏峻,纯属瞧不起那一介武夫——然后折向西方,先后拜会了徐龛桓宣等人,并在他们遣军护送下,顺利抵达了洛阳。
在洛阳先觐见天子,再与祖逖荀组梁芬等当权者恳谈。祖逖表示,刘司空若能与段部鲜卑合兵,南下攻打冀州,朝廷自然乐见其成,然而——这个时机选择得不大好,去岁河南歉收,兖豫也只是平年而已,再加上修缮洛阳和大驾东归等事,物资损耗很大,实在难以派发大军策应——等闲数千人,不过试挠羯奴之背,使之不敢全力以拒刘司空而已
不过徐州方面粮秣充足,虽说裴该把主力全都拉到关中去了,据闻苏峻在公来山上又重新召聚了近万之众,则——若苏子高肯发兵北上,攻打曹嶷,则厌次无后顾之忧,或可与卿等相呼应。
温峤请求说:如此,还望朝廷下诏,命苏子高率师北上。
祖逖点点头,说这个当然可以,只是——裴公留台长安,苏某为其所命,若裴公首肯,苏子高必不敢违命也。言下之意,光朝廷下旨还不够,苏峻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来搪塞,除非裴该也同时给他下命令。
不说乱世了,即便太平时节,亦有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苏峻在东莞,距离洛阳很远,则其因应具体情况,拖延乃至于违抗朝廷的命令,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只要你别阳奉阴为,老老实实编点儿理由出来,遣人来洛阳打官司就成。故而对此,祖逖荀组等都莫可奈何,才建议温峤再往长安一行。
温太真长叹了一口气,心说我就是跑腿的命啊,上回从晋阳出来,一口气跑去了江左,这回从蓟城出发,目的地又远在关中——差不多要把天下打个对穿哪。
可是为了自家姨丈的事业,温峤也无可抱怨,只得辞别了祖逖等人,驾车入关。进长安城之时,他向守卒打听,这个辰光,大司马可能身在何处啊?
守卒指点道:当在府内办公。
裴该原本上班的地点是长安小城里的尚书省,于荀氏待产之际搬回了自家府邸。他后来一琢磨,虽名留台,其实幕府,我不应该再回到小城去——长安既然升格为西京,则小城内的殿堂就是行宫啊,人臣往居,大不宜也。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不方便了
于是扩建大司马府,形成前署后居的格局,而把长安小城彻底空出来,只命人日夕修缮打扫,以备天子驾临——当然啦,裴该是不希望司马邺真回来的。
理论上若天下太平,天子自可西狩,暂居别京;但如今天下方乱,你又才刚返回洛阳不久,那还回长安来干嘛?除非是被人给打得二度逃难
温峤听了指点,便即直奔大司马府,投刺谒见。裴该请他进来,恳谈一番,问问刘琨的现况,也仔细探询幽冀两州的局势。等温峤提起出兵策应之事,裴该当即首肯,说我这就行文东莞,命令苏峻北上——未必能够一直杀到黄河岸边,但暂时牵绊曹嶷,应该不难。
温太真得到了裴该的承诺,不胜之喜,连连致谢,然后告辞退出。可是他出了门,才刚登上马车,忽听有人招呼道:温君慢行!
温峤回过头去一瞧,只见府内匆匆奔出一人来,倒是认得——刚才在裴该面前自报过姓名——乃是大司马参军胡焱胡子琰。温峤赶紧回身行礼:胡君唤我,不知何事啊?
胡焱气喘吁吁地道:非我唤君,乃裴公召君入内复见。
温峤不禁疑惑,心说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我在裴公面前,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裴公各种质询,我也都逐一给了解答,为什么这么着急又要叫我回去?天都这般时候了,我也不可能才出大司马府,就直接驶离长安城啊,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明天,非要命胡参军追出来叫我?
但他当然不敢拒绝,只得重整衣冠,跟随胡焱再入大司马府。路上试问,你知不知道大司马急着叫我,究竟为了何事啊?胡焱很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君才下堂,郭祭酒便至
温峤不禁一皱眉头,忙问:郭祭酒何人?
祭酒的本意,乃是古代飨宴时主祭的长者,后来引申为主管之意。汉有博士祭酒,晋代沿用;新莽时设师友祭酒,晋官所无;此外曹操设军师祭酒,初以郭嘉任之,作为首席幕僚,后世亦多沿用。
就理论上来说,裴该既开幕府,当然也可以设军师祭酒一职,但温峤此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则这位郭祭酒究竟是何方神圣啊,料必为裴公心腹重臣也——我来前功课也做得很足了,还打算裴公万一不允苏峻北伐,我好走走他亲信的门路,帮忙劝说,怎么就没有什么郭祭酒的印象呢?
胡焱听问,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非真祭酒也,乃裴公亲信记室郭景纯,因其总掌文书,无事不涉,故府中有此尊称而已。
温峤点点头,心说原来是郭璞啊这人我听说过,本是裴公同乡,曾仕江左,深得琅琊王信重(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后随刘隗来到长安,裴公见而挽留,命为记室。于是便问:郭景纯来,与我何所关联?也是我刚才多嘴问了一句,把你的话头给打断了,你请继续说下去吧,为什么郭璞到来,裴公就又急着召唤我呢?
胡焱正想解说,抬头一瞧,已至堂前,于是轻轻摆手:君且入谒,自知分晓。
温峤心中疑惑,且多少有点儿忐忑,急忙在门吏通传后,拱手再入堂中。略一抬眼,果然见裴该身旁多了一人,是此前面谒时没有见过的,长身玉面,风仪极佳,想必就是郭璞郭景纯了。
温峤趋前行礼,裴该请他坐下,然后转过头去问郭璞:如何?
自打温太真进来,郭璞的双眼就眨也不眨地,始终盯着他看,倒瞧得温峤浑身不自在,有若芒刺在背。等到裴该询问,郭璞这才移开视线,朝裴该微微一揖:臣适才所见,并无差错。
裴该貌似吃了一惊,于是转向温峤,向他介绍说:此吾记室郭景纯是也。温峤赶紧躬身行礼。
实话说温峤年仅十七岁便即出仕,旋因弹劾名士庾敳而声名大噪,如今为司空府参军,领建威将军督护前锋军事,名位远非郭景纯可比。但谁叫裴该用事,而郭璞是他的亲信呢?正在裴该面前,温太真又岂敢倨傲以待郭景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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