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在这样的情况下,温峤肯接手宣城,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人情。当然,如果宣城入了温峤掌握,那么江夏历阳宣城尽入掌握,已经不逊于原本历史上庾亮出镇时候的局面,便形成了一条极具震慑力的战略线。而且宣城地近江州,对于维持温峤往年在江州的关系也裨益不小。
这对温峤而言,也会受益良多,毕竟台中有多大话语权,还是要靠地方的支持。如果没有方镇声援,台中再大官位,也就是个屁。
不过,维周,我倒不知前日风波你眼下是作何想。都中回稳不易,若是再有动荡,对于营建事宜也是不美啊。
换了任何一个小辈,温峤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规劝,实在是沈哲子这个年轻人特殊了一些,如果一意要掀起什么风波,他未必能压得住。京畿若是频频动荡,他们这些台辅也实在是太尴尬。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冤枉:晚辈可从来不是兴乱之人,若能息事宁人,向来不乏忍让。温公这么说,让我不能自安啊!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温峤不免撇了撇嘴,虽然没有说什么,神态却是毕露无遗。
略过此节,他又说道:今天请你过来,主要还是江州故交请托。你们吴中人家裹挟重资北上邀利,如今也是名利俱得。不过也不好过分为难旁人是不是?叔预早前横断大江,不乏有亏国用之嫌,眼下诏令迟迟未出,不乏与此有关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乐,庾怿过江后虽然占了实际,但是仍然没有被任命为豫州刺史。说到原因,无非还是有人不忿。
江州人在时局中虽然没有太重分量的人家,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能够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乡资殷厚,不可小觑,而且时局中不乏人愿意充当他们的代言人。
如果单靠庾怿制约,如果压迫太甚,很有可能玩脱了。所以沈哲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江州人隔绝在外,甚至于唯恐他们不入局,但是又不愿让他们结成像吴人这样的紧密联合。
温公这么说,那可就误会了,建康乃是中枢之地,谁敢圈而自肥?我们吴中人家北上,那是援建新都,输人输财。历阳小舅那里的意思是,商贾生利别于世俗,若太兴盛,不免有伤农本,反亏国用。如今历阳已是残破,若是能得沿途资用,也是与国大善。台中若因此归咎,不免失于察察。
不过是坐地分利,但也不能迫之太甚,你让叔预划出一条线来,我去跟那些故人谈。贾虫太盛,确是害国。
温峤摆摆手说道,他治理江州也有几年,但是随着王舒入镇,其实旧情也不知还剩下多少。对于那些求告上门的人家,倒也没有一定要帮忙的想法。况且他既然已经决定让堂弟温充出任宣城,这些过境舟船能分利多少,庾怿自然也不会独得。
对于杀熟这种事情,温峤倒没有太大心理负担。要知道当年他过江之初,没少被这些商贾豪客坑害,输掉裤子等人来赎那都是常事。
沈哲子前不久受庾条之邀与江州那些人家谈过一次,就觉得这些人态度虽然谦和恭谨,但言到实际不免有装傻之嫌,说到底其实还是心存贰念。毕竟如今坐镇江州的乃是王舒,如果真的强硬起来,未必就会怕了庾怿。
既然温峤愿意承担这个任务,沈哲子也乐得方便,当即便约定稍后让庾条前来商谈。历阳那里已经被折腾成一片废土,如果没有大量财货的投入,单靠自己休养生息,三五年之内未必会有成效。
在还不能完全掌控局面,规划章程之前,想要取用民资,也只能使用这些权宜之计才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扑。而且有了方镇的介入维持,剪除掉沿途那些私设的关卡,反而能让商路变得畅通起来。
日后若能形成制度化,朝廷能开辟另一条财源,相应的也能减少籍民承受的压力。但是这个目标确是任重道远,如果没有军事强人来背书支持,很难取得进展。历史上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和刘裕主持的义熙土断之所以比较彻底,成果卓然,就是因为强大的武力保证。
沈哲子眼下诱人离乡都还只是小菜,豪强最大的特点就是深植乡里盘根错节,硬拔是很困难的,而且会造成地方上很强的自守和离心力。历史上桓温将篡未篡,这与得不到地方上的支持有很大关系。而谢安能够统筹人力物力打赢淝水一战,很有效的一个手段就是在桓温的基础上大退一步,与地方豪强们重新达成了妥协。
沈哲子不愿给他人做嫁衣裳,因而做起事来难免要曲折很多。
谈过了正事之后,温峤又作闲言状问道:崔孔瑞眼下还住在你家乡吴中?近来有没有北上音讯?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继而便摇头道:崔先生如今淡泊远志,不愿再涉俗尘。温公若是情思旧友,晚辈试着传信乡中,只是先生愿不愿意北来,却是不敢保证。
温峤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一蹙,继而便摇头叹息道:他既然没有北上,你也不必再去烦他。我也不瞒你,月前我便传信给他,想要为小儿约亲迎作家妇,只是迟迟未得回信,所以才问一问你。这老奴性孤可厌,这么看来,是瞧不上我那犬子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一愣,温峤长子温放之已经约定乡亲,如果要与崔珲结亲,那自然是他的小儿子温式之。可是温式之如今不过十一二岁,与崔家小娘子年纪确实差了一些,崔翎那小娘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与沈哲子同龄。
不过世家约亲结姻,年龄倒不是第一考虑,遇到了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对象,岁结婚的也有,夫妻差距三五年都是寻常。
可问题是,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不匹配啊。沈哲子倒不是俗眼观事,事实就是如此,崔家虽然是北地旺宗,但如今在江东父女二人,崔珲即便早年有些清誉,但如今已是残躯,不足进望,尚要托庇于人。
温峤有此动念,可见其人确是念旧,不自恃当下的势位,想要拉扯旧交。长子已经如此,次子还做此选。这在时下而言,实在配得上品性高洁的评价。要知道就连琅琊王氏那样的清望高门,都免不了冷眼对待姻亲的习性。
温峤仅有二子,宗亲也没有人丁兴旺,可以说是每结一次姻亲,对其家势位的巩固都有极大意义。就算是这样,他仍然一再有此决定,这种道德修养,沈哲子自问是做不到。
温公倒也不必心懒,吴中建康本就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或是崔先生回信在途中有耽搁,稍后晚辈归家会问问此事。若使良缘错过,未免有憾啊。
转过念想,沈哲子便说道。早先他倒是有意介绍温式之给自己的小姨子南弟公主,但人家家长都已经有了决定,而且沈哲子也不能笃定就能成事,因此暂且不提。
而且在他看来,那位崔翎小娘子如果嫁入温家,未必不是良配。对于这一位饱经劫难但却不改乐观爽朗天性的小娘子,沈哲子也不乏同情。如果这件事能成,这位小娘子终生有依靠,崔珲应该也会老怀大慰。
即便两家门第有差,他也不会对崔家娘子不闻不问,这位小娘子还曾救过公主。算起来,沈哲子还要承情良多。
那维周你记得这一件事,有了答案即刻来道我。
虽然言中对崔珲颇有不满,不过对于这位旧友,温峤也确是珍视良多。他早年过江拥立,故交大半零落,实在不忍见崔珲就此消沉下去。
在温家盘桓大半天,傍晚沈哲子回府之后,便直接去见兴男公主,问道:我记得前几日乡中传信来,不知道崔先生有没有传信?今天温公向我道出一桩喜事,是有关
什么喜事?人家娘子心意你又不知,你怎么就知道是喜事?
看到兴男公主神态略显激动,沈哲子便愣了一愣,略一沉吟后有些恍悟道:昨夜你伤怀难眠,难道就是为的这一件事?这么说,阿翎娘子已经与你谈过了?她是不打算许于温家?是自觉年长难为良配,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兴男公主听到沈哲子这么问,眼眸都忍不住瞪大起来,下意识捂住了嘴巴,过片刻却突然扑上来两臂环住沈哲子脖颈,连连问道:你真是常听我说梦话?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还说了什么被你听见?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翻个白眼,跟这种傻白甜过日子,凡事都写在脸上,他想不猜到都难。他抬起手来将公主按在席中,笑斥道:不要闹了,我是在跟你谈正经事情。既然你都知道这件事情,也该明白这是一桩良缘。罢了,我不跟你谈,阿翎娘子在哪里?
公主坐在席中,气哼哼望着沈哲子,心内不乏挫败感。这种女儿私事,哪好与人言道,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长埋心底不与人言,没想到刚过了一个晚上,沈哲子便好像已经完全了解一样。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沈哲子转过头来,迎上小女郎那羞愤不已的眼神。
你总是欺我,我就要这样看你!
兴男公主双眸瞪得圆滚滚,就连沈哲子俯身凑过脸来都不回避,只是一口热气被吹进瞪大的眼眶里,登时两手捂住眼眶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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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4 似我者死
沈哲子最终还是没能从兴男公主口中问出为何崔家小娘子不愿答应这桩婚事,这一次公主的嘴巴实在是严密得很。公主不说,沈哲子也就无从得知那位小娘子究竟有什么苦衷或是为难。他只是敏察于事而已,又不是能掐会算。
眼见公主都是如此,沈哲子索性也就不再去问那位阿翎小娘子,免得徒惹尴尬。虽然他是认为这对阿翎娘子而言是一个好归宿,但毕竟乃是别人的终生大事,外人很难设身处地的去考虑,也不好置喙太多。
不过,当然也不能就这样去回复温峤,沈哲子索性再派家人快马传信回乡中,将温峤的态度以及阿翎娘子的为难转告崔珲,准备等崔珲那里有了表态再去回复温峤。反正温家那个温式之年不过十岁有余,也并不急着就在这几天里娶媳妇。
眼见两家亲事应该是谈不成了,沈哲子不免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便笑着对兴男公主说道:温公如今已是江表高勋名士,却能谨守初心,不负旧谊,可见乃是真正的贤达,家风清逸。公主前几日不是跟我说起过要为阿妹择一良家?如你所见,温公这样的门庭家风可堪适配?
兴男公主倒是没有想过此节,闻言后不禁沉思起来,沉吟道: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我原本也是有想法的,南弟她性怯沉静,若是择了高门显宗未必能善立门内。所以原本我是想着不妨迎入我家门内,云貉小郎年岁与她相仿,入了自家门内,我也能时常看顾她。
听到公主的算计,沈哲子忍不住便笑起来,这女郎凡事不免想得太好了。他倒是不觉得沈云那小子配不上庐陵公主,关键这事压根就没有可操作的余地。他那小姨子好歹也是帝女身份,无论如何皇室和时人也不可能让两个帝女共配一门。
况且,如今沈家已是成了气候,势位大涨,像沈云这样的嫡系近支子弟那也是稀缺资源,迎娶帝女虽然显赫但却过犹不及。而且有沈哲子在前,根本就没有必要再与皇室结亲。
云貉那小子粗疏少礼,还要仔细雕琢教训,你就不必多想了。庭内敬顺轻忤,那都是要自己经营。你虽然是长姊,也管不了那么多,频繁干涉,反而让人厌烦。
对于兴男公主这爆棚的责任感,沈哲子也是有些无奈。
父皇早早弃世,我既是家里长姊,自己门帷又和睦,大有余力,自然也希望阿弟阿妹都能过得好。多想一些,多问一些,这可不是什么闲事。我倒不是眼望他们一定要贤达煊赫,衣食足用即可,最重要还是心意和顺,不要有太多愁困。
兴男公主掰着手指头一脸正经说道,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她自己生活无忧无虑,而且也有能力去照顾弟妹,便觉得这是她不容推辞的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也就不再多劝,他家小娘子非是寡情凉薄之人,这一点也让他颇感欣慰。
关于庐陵公主究竟适配何人,他们夫妻俩讨论再多,也只是些许闲话而已,究竟结果如何,还要看更大环境的博弈。当然未必会有沈哲子争选帝婿那么多的曲折,毕竟当年的沈家实在是不够分量,而这一次就连沈哲子都不会容许再有黑马杀出,但一番较量是免不了的。
眼下都中已经有一些风传,羊曼之子羊贲清誉渐高起来,应该是那些青徐人家在作势想要预定一个驸马位置,或是将之当作沈哲子未来的一个对手在培养。但这件事也不是年内就能决出,毕竟羊贲如今还在草庐服丧。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太在意,他如今在时局中的影响本身就不是完全由驸马这个身份所带来,就算羊贲娶了一位公主,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底气存在,反而因此置于沈哲子之后。而且,这个羊贲还是一个短命鬼,私下里服散狎妓玩得很欢。
不独独只是羊贲,时局中无论哪一家的年轻人,都很难通过获取一个驸马的身份来获得与沈哲子分庭抗礼的资格。一方面沈哲子的旧勋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另一方面兴男公主那可是嫡长公主,而且沈哲子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超礼信重。
日后他那些连襟,本身已经不能超越沈哲子,而且或会被皇太后出于维护自家人的想法而予以压制。所以对沈哲子来说,那真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做连襟可以,但是想要借此进望更多,那是门都没有!
有了沈哲子提供的剧本,接下来兴男公主又有别的事情可忙碌了,一门心思扑在戏曲排练上。在沈哲子的引导之下,那女郎对演艺事业的追求那也是精益求精,不再强要那些半桶水的家人们学唱词,而是开始组建一个专门的伶人班子。
做人没有远见,说的就是这女郎。早年沈家前溪伎冠绝江东,里面任何一位伶人都是色艺双绝,无论是吴曲小调,还是乐府旧章,都能信手拈来,张口就唱。可是却被公主直接解散,将伶人们许配家人。眼下再要用人,不免有些抓瞎。
不过好在年岁未远,前溪庄原本的底子都还在,这女郎也是坐言起行,传信回乡让人将前溪旧人选一批送来建康,要将这个祖业再重新经营起来。
沈哲子虽然是上任之前多享受一点清闲,但也不可能成天都待在家里,毕竟沈园那里还有一摊子,偶尔前去坐上半天,与那些年轻人们谈论一些时事和雅戏。
兵灾之后,建康城很多园墅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即便有所修复,一时间也难完全恢复旧观。但是沈园摘星楼由于具备军事的作用,加上当时沈充与苏峻暗里眉来眼去,让苏峻对沈家还有一些幻想,所以并没有遭到什么破坏。
都中这些年轻人们也是熬过凛冬,故态复萌,难以安于家室之内,外出呼朋唤友的集会,选来选去,还是沈园最佳。更加上沈哲子所倡议的善举,所以一时间沈园变成了都中人气最高的集会场所。
这一天,台中在经过商议后,终于通过了沈哲子的上奏之议,而且步子迈得比沈哲子还要大,直接行诏将城北鸡笼山附近一片山岭划为陵园之用,要让一众南渡中兴之臣常伴二帝陵寝。所限不独只是那些绝嗣荒冢,哪怕一些旺宗先人,只要身具名爵者,都可以再在陵园中做一个衣冠冢。
当这诏令传到公主府时,沈哲子不免有所感慨,好好的一份人情被这么一搅合,便被分走了大半。不过对此他倒也不意外,眼下乃是一个全民邀望的时代,台中诸公想要雅作分润也是正常。
只是让他感觉有些不爽的是,台中发出的这一份诏书,只是规定了那些亡者坟茔和衣冠冢按照各自哀荣和生前爵禄的不同规格,但是对于如何施工,何时施工却是只字未提!难道那些荒冢枯骨能自己钻出来走去,挖坑把自己再埋葬一次?
老家伙们这是后发制人,既不想出钱,又不想出力,白得清誉称赞啊!
虽然有些不爽被那些老家伙们占便宜,但沈哲子也只能忍下来。谁让这件事是他挑头的,闹腾得太欢,难免要被别人占便宜。现在就算想不做了,那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被台中老家伙们组团碰瓷,这感觉也是酸爽,他这是迎头撞上,与人无尤,怪只怪人心不古啊。
沈哲子还在家里生着闷气,沈园那里已经屡次派人来请,要请他去主持欢庆。
于是沈哲子便跟公主说一声,换了行装便往沈园去了。
今日园中宾客激增,只怕已有过千之数啊!楼下实在安置不开,仆下便自作主张,开到了第六层楼。
前来迎接沈哲子的任球苦笑着说道,摘星楼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层,寻常宴客也只在三四层楼之间,已经能够安置大量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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