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任球身为公主府家令,在都中也算是个小小风云人物,类似的礼货不是没有收过,可是在看到那数额后,也是忍不住咂舌不已。他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一份礼品单子推开,苦笑道:财帛虽能暖人所欲,但却焚人性命啊!我道左等候,也是心存善意,曹郎君何必以此陷我!
任先生言重了,此礼出于我手,入于先生囊中,此事不会有第三者得悉!惟求先生
曹立拉着任球的手,苦苦哀求道。
任球却连连摆手,乃至于声色俱厉:曹郎君勿要如此相迫,你若收起此物,我才与你择地详谈!
视财如疾,驸马家风清逸,可见一斑!
曹立尴尬的将那份礼品单子收起来,强忍着欢喜恭维一句。
任球闻言后便是一笑,他家不过寒庭,当然不会对钱财视如粪土。但他更清楚如今自己立身之本,驸马特意叮嘱,显然对这曹立有所图谋,他又怎么敢私相授受。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个幽静所在,待到坐定之后,任球才望着曹立笑语道:曹郎君可知为何寡助?
曹立听到这话,心中忿念又被挑起,恨恨道:错眼寡恩之人,所托无义之众!闲时良友,用时陌路,我是深受此害,悔之晚矣
都中杂尘遮眼,亲疏难辨,驸马不愿援手,倒也并非针对曹郎君。前日都中有乱,驸马几染污名。这些事本来不宜深谈,不过今天既然是秘话私谈,那我也就不再瞒曹郎君。前次之事,便是有人以此构陷驸马,为此局者便是郎君旧日所恩。
曹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瞠目结舌。前次动乱那么大,他在都中厮混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一来忙于自家事,对此并不关心,二来他的来往圈子也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面,甚至于听到任球道出真相都倍感心惊肉跳。
只是在得知此事后,曹立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原本只以为两家子弟略有不睦,但却没想到关系居然已经恶劣到这一步!这么一想,他走了琅琊王氏的门路得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想再通过驸马坐实此事,那不是做梦吗?8)
0487 先生有教
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曹立已经是满嘴的苦涩,难怪今次拜见,驸马态度与前次截然不同,。
可是曹立也真是有口难言,人家神仙斗法,他这个小鬼遭殃。他对于那些高门子弟而言,不过是闲时取乐的一个钱袋子而已,既无可能也无胆量加入到构陷驸马这种事情中去。
但是,人家正主关系都已经这么恶劣,他这个小卒子又有什么资本可以左右逢源?换言之,他家冒认祖宗这件事情,要么只能求驸马,要么只能走原本的路子。
可问题是,现在羊贲压根不见他,王彪之更加不能出面,此路已经不通。而能够在这件事说上话的驸马,哪怕只是为了打击王彪之和羊贲的声誉,也不会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曹立本就不是什么高智之人,面对这个两难的困境,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解决。眼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的任球。略作沉吟之后,他便深拜道:愚性本非擅泳,一时不慎,已是深溺。求任先生能有教我,若能渡此难关,余生必将师事敬拜!
对于这个曹立的许诺,任球倒也并不甚在意,只是按照沈哲子的吩咐说道:还是回到先前所问,曹郎君你因何寡助?膏梁薄幸,寒伧知恩,这条路本来就是走错了。所谓众志成城,积毁销金,曹郎君你所恩者不过二三,无益于众,自然难有众助啊!
还请先生明示!
曹立听完任球所言,当即便皱眉沉思,只是良久未有所得,只能再开口发问。
这么说吧,时下战乱经年,如曹郎君这样颠沛流离,故旧绝信的人家不知凡几,同样也是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人同此困,人同此欲,曹郎君难道就没有感同身受,愿以善助的念头?
见这曹立还是懵懂,任球耐着性子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
愿以善助?
曹立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不解。他家的事情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管那些闲事!况且所谓的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说穿了不过是冒认祖宗得不到时人承认而已。他家连自己
等一等!
曹立看到任球正一脸笑意望着他,再联想其人先前所言,终于隐隐有所明悟:任先生的意思是,教我集众互证,以此请愿?
任球微笑着并不说话,总算这曹立还没有蠢到家。冒认祖宗这种事情,说到底如果能做到取信于众,那就成功了。这个曹立之所以求助到琅琊王氏泰山羊氏这种清望高门,就是因为这些人家本身就影响着世风民望,说出的话更具权威性,更能让人信服。
但民望究竟是什么?信的人多,假的也成了真的,这就是民望!
时下想要冒认祖宗借以抬升门第的人家本来就不少,类似曹家这样的情况绝非孤例!而且诸多旧姓南向逃窜,也确实有旧姓人家的子弟流落在外,不得世人承认。真真假假掺杂其中,如果只凭一张嘴,那么将这些人家集中起来共同发声,同样也能振聋发聩!
可是道理说是这么说,但实行起来却没有多大的操作空间。这些人家太过分散,想要集中起来,统一口径约定一个共同进退的暂时同盟,实在太困难了。
而且在时下而言,门第就意味着政治上的特权,哪怕为了固守自己所得,那些高门也不会坐视他们这些假的成真,必将会有猛烈打击!
曹立在沉吟良久之后,还是黯然摇头道:先生所教,诚为良策,只是曹某德薄智浅,难集众愿啊!不知是否
不待曹立将话说完,任球已经干脆的摇了摇头:人当有自救之心,才能得必救之援。我今次与曹郎君也是交浅言深,言不能行那也不必介怀,一笑忘之即可。
话虽这么说,但关乎到自家前程安危,曹立又怎么能笑得出?
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智之人,但能被家里挑选出来运作这一件事,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任球来找自己,自然不可能是自作主张,肯定是得了驸马的授意。
可是因为他与琅琊王氏等往来频密,驸马不会帮他,可是为什么又派任球来指点他?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曹立渐渐有所明悟,驸马派任球来也未必就是为了帮他,大概还是要借此以报琅琊王氏构陷之仇。可是他在都中不过是人微言轻一寒伧,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伤害到琅琊王氏?
限于自身的见识和阅历,曹立对于这件事实在是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如果他还不能争取到强援,那么他家的处境会非常不妙。羊贲和王彪之已经指望不上了,而驸马这里似乎又有别的打算,似乎要拿他来达成什么目的。
对于被利用,曹立倒是没有什么抵触之心,能派得上用场,人家才会帮你,这一点他很明白。但问题是,他不清楚自己如果答应了驸马的条件,未来事态会演变到哪一步。这当中的风险,要比进献财货大得多!
请问任先生,假使我愿听命于驸马,驸马是否笃定相助?
沉吟良久,曹立才又发声问道,他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再作此问,不过是为求心安而已。
任球听到曹立问的如此直白,也真是有些无奈,驸马之所以让自己出面指点这个曹立,就是为的淡化在这件事情中的存在。至于保不保这个曹立,还要看事态进展如何,如果提前做出什么保证,反而让他没有了背水一战的信念。
此事只是我一点愚见,与驸马无关,你可以不选。
略一沉吟后,任球又说道。
曹立闻言后不禁哑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别无可选,驸马既然已经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按照其意愿,就算再找到别的助力,也会被横加阻拦。但问题是,想让自己做事,却又不给自己一丁点的许诺,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任球见曹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便又开口道:我再请问曹郎君,驸马凭何要帮你?
曹立语竭,只是有些羞愤的望着任球。
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你家诈作名族,凭的是王叔虎和羊士勇的一面之辞,这对不对?
话讲到这一步,任球也就不再客气,实在是如果还讲的太曲折,这曹立仍要不明利害。
有的事能做不能讲,哪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被人直接道破自家丑事,曹立还是忍不住面色大惭,忍不住羞愤道:今日小聚,莫非任先生只为辱我?
任球却不理会他羞愤之言,只是继续说道:驸马是不可能效法王叔虎与羊士勇所为,因一己私欲混淆名族血裔。一者不耻为此,二者一旦做了,那就是授人以柄。曹郎君你求上驸马,难道就没有想过假使驸马帮你,日后羊士勇会以此中伤驸马?你这名族身份是真是假,旁人说不清,羊士勇难道不知?
曹立听到这里,才陡然明白这一关键问题,他只是急于敲定这一件事情,却没有想到最大的把柄已经放在了羊贲和王彪之那里。如果这事不经过他二人,即便旁人帮忙,来日稍有不能如意,这二人都有可能跳出来戳破自家这谎言!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曹立更是愁云密布,羊贲已经摆明了不肯再帮他,却还抓住他这一大把柄,让别人就算有心相助,也会有所顾忌。
我知自己寒伧名微,实在难以感动驸马。任先生也说过,前日王门构陷驸马,此仇我愿替驸马担当讨还,惟求驸马能够助我!
虽然心中有困苦,但曹立本质上还不是都中这些贵胄子弟性格,一俟被任球点明,原本最大的助力如今已成他家最大的障碍,心里便动了杀念。再回想早前来往时所受的怨气,曹立不免有感,事情终究要回到他所熟悉的方式才能做个了结!
诚然他家有求到这些高门子弟的方面,但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化解广陵那里的危局,杀一两个贵胄子弟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况且这件事既能斩草除根,还能将驸马拉入进来,只要做的干净,就算有什么首尾,驸马为了自保也要出手摆平!
任球听到这里,不免有感于驸马对这军头子弟心思把握之深,当即便微笑道:曹郎君杀念都敢动,还有何不敢为?况且集众之事,后果最劣不过陷杀,若能成功,曹郎君便能大名得享,厚利俱收。届时驸马见你都要礼待,何况旁人!
曹立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迟疑道:可是可是我家这终究底细在人掌握,若被戳破,不免沦为笑柄啊
所以这件事,就需要曹郎君你自己自救啊,旁人插不得手。曹郎君你往日在都中闲步王葛门庭,令誉才名已经略具,切勿妄自菲薄。本身便已经困于时议,有感于此,善助同情,更得高义古风。待到名著当时,谁又敢一言否之?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让这个曹立狐假虎威,借着王家和羊家的声势召集一批冒充士族的人家团结在周围。让这群人真不真假不假的存在时局当中,每多存在一天,对于始作俑者的羊贲和王彪之都是啪啪打脸。
这些人家世存疑,模糊不清,对于固守门第的青徐人家而言,不可能接纳,否则便是质疑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而他们如果想要发声澄清,撇清关系,则就会得罪相当一部分如曹家这样的寒门新贵。
0488 逸少耿直
沈哲子距离沈园还有一段距离,便已经能感受到园中那欢快沸腾的气氛。更新快无广告。
沈园左近这一片街巷都已经是人头攒动,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园外的家人之外,还有许多宿卫穿插其间。近来都中气氛本就不怎么好,这么大阵仗的一场集会,势必会惊动到政府。
沈哲子车驾到达附近之后,便有一队宿卫迎了上来,带队的乃是纪况的儿子纪慎。沈哲子下了牛车,指着纪慎笑语道:我记得由之应是城北巡守,怎么今天来到了这里?
纪慎闻言后便是无奈一笑,叹息道:长者命,不敢辞。家父传来强令,只因园内今日到来颇多书家之后,着我仔细看顾,若能寻到一二佳作归家奉上,便是一场大功。
听到纪慎这么说,沈哲子不免会心一笑,时下雅好乃至于嗜爱书法者不少,纪慎的父亲纪况便属此类。当年沈哲子为解家族倾覆之祸而入都,便是以此为诱饵引纪况入彀,才能得到机会见到他的老师纪瞻。多年雅好未有改变,也实在是长情。
庭内欢愉却要劳烦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驸马不必客气,职事所在,不必夸功。只是请驸马稍后记得此节,留心一二,不要让我空手归家。
纪慎仔细叮嘱一声,然后才吩咐麾下宿卫们分开道路,将沈哲子送入园中。
沈哲子刚刚迈入园中,便有鼓吹乐声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经不见闲土,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若非沈园本身就开阔得很,加上园中并没有太多零碎的建筑,只怕场面要更加混乱。
维周总算来了,今日始知客扰之苦啊!
纪友自庭内匆匆迎了上来,额头上已是汗水密布,在这浅夏时节往复奔波,居然热出了一身的汗,可见确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闻言后笑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继而便转头去应付那些迎上来见礼的年轻人。
时下的年轻人,无论有无才能,门第如何,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介入到时局中,除了居家进学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没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中,若能得长者一言褒扬,那便受惠无穷。
能够像沈哲子这样,年纪轻轻便深刻介入时局,屡次谋划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实在罕见得很。
而今次这件事情,场中这些年轻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参与其中,为之奔走呼应,如今台中终于做出肯定的表示。这对于参与者而言,不啻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视和肯定,因而兴奋,因而欢呼雀跃,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楼各层楼外的游廊同样站着许多年轻人,或是临高远眺欣赏远处的景致,或是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街巷和庭院里的行人。
摘星楼六楼上的游廊,离地已经有十数丈高,由此远眺,视野全无遮拦,附近那些建筑平地看来或许也是美观,但从这个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顽童堆叠的瓦砾,不足为观。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条波光闪烁的银线,又好像是横躺在大地上一条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揽胜,风物壮美。此间胜景又别于峰峦山巅之趣,高立繁华之都,远别渺小之众,天地俱涌于前,实在是让人心意壮阔,神思远游,小觑人事!若能长久伫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脱尘。那位驸马能够多为奇论妙议,发乎常人未及,出乎门庭所限,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到了这个位置,半空中风势已经转盛,站在游廊那镂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动,自有清风扑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在这一层的宾客已经比较少,一个临窗远眺的年轻人颌下短须轻轻颤动,神态悠然自得,语调则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江夏公卫崇站在另一边,一身白衣胜雪临风而立,玉琢粉面顾盼生辉,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逸少为此议论,倒让同席心生惭然。此楼我也常登揽胜,虽然所见壮阔,终究还是殊少所得。风物虽美,但若说能启智远俗,也实在言有过誉。
先前发声那年轻人便是王羲之,闻言后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厅中来说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浊之分。共揽一景,所感也是殊异。人事差胜者,未必敏于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惭,能得自知,也是险胜。
卫崇听到这话后,只是干笑一声,继而便往旁边行了一行,有些不悦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厅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难言,掰掰手指头一算,好像除了另一边的谢尚,厅中这些人大半已经被王羲之得罪过了。譬如默然独坐的王述被其称为弦驰声喑,正在一边手谈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个是虚应伪合,表里不一,一个是轻佻放纵,长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两人,还未到来的驸马沈哲子是人事差胜,远于情趣。而自己凑上去的江夏公卫崇,则是一无是处,唯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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