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沈哲子看一眼兴男公主,恰逢这女郎也向他望来,便举起手往门外指了指,示意自己先回去休息了。
崔翎娘子起身相送,站在廊下望着郎君消失在夜幕里,视线渐有迷离,突然听到耳畔隐有喘息声,转回头来便蓦地发现公主也站在了她的身边,正一脸忿忿望着郎君离去的方向,口中还在轻语薄嗔:这人真是没有耐心,明明是他自己撰写的篇章,甩手就丢给了我!唉,要教会这些人吟句,实在是太难了,一个个都是欠了奇趣!
郎君多思有劳,当然不似公主神旺
崔翎刚说一句,手腕便被公主拉起来,笑嘻嘻对她说道:阿翎娘子你还没看这《花木兰文篇吧?来来,我教你要怎么看。这文篇可不是旧赋,内中所涉,人皆有说,这叫做戏文!写的可不是那些俳优俗曲,而是一位代父从戎的女中英雌!这一类的新篇,如果没有奇思妙笔,寻常人可是写不出来的!
听到公主这一番卖弄,崔翎小娘子不免也好奇起来。她因为心事重重,刚才虽然在花厅里,但却没有听到太多,这会儿听到兴男公主炫耀卖弄,便送公主手里接过那份手稿,随着公主回到花厅细览起来。
这会儿,沈哲子原本的手稿早被抄写了好几份,其中一份丢给了崔翎小娘子,另拿一份交给云脂娘子嘱其替自己教导那些家人。
她自己则坐在了崔翎娘子身边,喜孜孜说道:夫郎他口言戏作,其实我哪会看不出他的用心!他平日那么忙,却抽出时间来书写这万言长篇,怎么可能会是戏作那么简单?阿翎娘子你看文中这位木兰娘子像不像我?哈哈,应该是我夜有梦语被他听去,所以作此篇来宽慰勉励我!
咦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否则文中这木兰娘子所言所为,怎么越看越觉得合我心意!原来是我自己梦里有思啊,只是这人太无聊了,夜中不眠总要听人梦语坏了,我有没有说过别的梦话被他听去?
兴男公主坐在那里自言自语,随其思维发散,俏脸便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小手轻扇,心里已经渐生心思被人探知窥破的羞涩。
至于旁边那一位崔翎小娘子,则捧着那一份手稿看得渐渐入迷。她虽然出身北方高第,但是自幼随父离乡逃难,陷入生死徘徊的险恶境地,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文墨熏陶,所以也只是勉强能够读写而已。
不过沈哲子这故事写的朴实乃至于冗长,也无险词奇句,因而读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这娘子性格与趣味都与公主相类似,因而也是看得入迷,不自觉代入其中。
听到公主在那里自顾自的絮叨,这小娘子心里便忍不住有不同意见:那位木兰娘子哪里是在说的公主,公主帝室贵胄,这一世也碰不上子代父征的事情。硬要作类比,反而像是说的自己更妥帖
公主在那里忸怩着羞涩良久,而崔翎也已经将这一篇故事给看完,她合上书卷之后神情却是复杂,半是向往半是纠结道:莫非女儿也真能如那木兰娘子一般从戎建功
阿翎娘子你说什么?这不过是我一时梦话被夫郎听到,以此慰我,是不能作真的。我倒是也不乏这样的勇气,可是兵者国之险用,还是要交付给真正有显才有担当像我家夫郎那样的人才是。不过,阿翎娘子你控矢飞丸神乎其技,倒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啊!不过还是太危险
兴男公主晃着脑袋叹息一声,为自己不能梦想照进现实而可惜。不过她眸子一转,又望着身边的崔翎说道:是了,我听家人说乡里有讯传来。崔先生对娘子你可有问询?
崔翎闻言后点点头,只是神色更显黯淡,略一沉吟后才附在公主耳边低语几句。
公主听完后,眸子已是闪亮,抓住崔翎皓白手腕笑语道:这是一件好事啊,阿翎娘子你怎么一脸愁容?
崔翎苦笑一声,看一看厅中那些人,只是摇头不语。
兴男公主见状,便起身对那些已经颇有倦色的人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没有事劳的再来这里,我要考校你们学的如何了!
待到众人得命散去,兴男公主才又返回来坐在崔翎对面,皱眉道:温公想要为次息求娶娘子,这是一件好事啊!娘子你这么愁苦,莫非是觉得高配难企?可是我听说,温公与崔先生私谊甚笃,你们两家也是世好,眼下也都居江东,正宜重续旧好啊!况且娘子你年岁也都不小,我可是早几年前就为人家妇了!
崔翎闻言后却摇头道:温公江东盛名,又有匡扶之功。两家虽有旧谊,可是阿爷携我不过是浮波南来的游魂,即便有世谊,哪敢因此邀幸况且况且沈氏主家大恩未偿,我实在不想迁往别家
娘子你这么想就错了!往年善助都是小事,岂能因此拘人一生。况且家翁夫郎对崔先生都是敬重,绝不会以此自专相阻的!温氏确是高望人家,但温公能有此请,可见是仁厚长者,却之不恭。那温家次息名什么?娘子若还有迟疑,我请夫郎出面告诫那温家子,若敢有负娘子,我家不会饶他!
兴男公主拍着胸口保证道,不想让崔翎娘子因畏惧门第而错失良缘。
崔翎娘子闻言后脸色却是更苦,人之苦衷大凡能言者不过一二,她眼下心情极复杂,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因何如此抗拒温峤的求亲。当然无论什么人来看,她这一婚配都是难得的良缘,可是这娘子却就是下意识的不想。
而她父亲给她的传信,也并没有一语言定,而是让她自决。父女二人早年在严氏那苇塘中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彼此更能相知。父亲这么传信来,崔翎娘子便能想明白,父亲对这一桩婚事其实也并不热衷。
要知道,温家在眼下已经渐成气候,子弟婚配如何对于来日家业的传承也有极大意义。温峤高义念旧,可是崔珲却不想因此而拖累旧友。
公主力劝,崔翎娘子不知要如何回答,沉吟了良久,她才蓦地一勾衣带,待其衫裙自肩上滑落,便露出一具凹凸修盈的身体。只是公主视线落在其左肩乃至于后背时,忍不住举手掩住了微微张开的嘴巴。
丑态甚于无盐,陋瓦怎敢求出害人!生而多艰,侥幸不死,此生惟求养亲报恩,不敢再有他望,祈求公主不弃!
崔翎娘子翻身泪眼相拜,她容貌虽然不算温婉绝美,但自有一股北姝娇俏爽朗风情,是一位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俏娘子。可是在其裸露的肩背上,却非尽是白皙柔嫩肌肤,而是横亘一片伤疤,仿佛精美瓷器一斑脱釉,让人心生怜悯。
公主虽然与崔翎娘子相处良久,却不知她身上有此旧患,还未开口,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她忙不迭弯腰将这位苦命娘子拉起来,为其披上衣衫,安慰道:我家从不惧多人加餐,娘子你既然不愿意,回绝了就是,不要再因此自扰
崔翎闻言后感恩回笑,清泪缓流懒于擦拭,她并不以自己旧患而自卑,只是眼下生活已是她最喜。增之一分,减之一分,都让她感到害怕。苦狱生还,已是侥幸,人生大半美好,已经与她绝缘,若能久伴珍视,此生已经无憾。
0482 世间独一
夜半时分,沈哲子早已经睡下了,却隐隐听到啜泣声。他翻过身来,借着房中微弱灯光,看到榻旁坐着一个玲珑身姿,正在垂首暗泣。
怎么了?
沈哲子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兴男公主肩膀。这女郎娇躯微微一颤,继而便扑入沈哲子怀内,啜泣声更大了一些,却并不说话。
感受到这女郎颤抖的娇躯,可见心情很是悲伤,沈哲子将其横抱在膝上,睡意渐渐消退,柔声道:我家小娘子向来无忧为美,怎么突然就夜中忍泪?如果是我得罪了你,眼下正该控诉。如果不是,扰人清梦,那我真是无妄之灾。
我我心里哀痛得很,你不要逗我发笑
兴男公主身躯一拧,哽咽轻斥,继而两臂紧紧抱住了沈哲子,幽叹一声:我自然是无忧,越是无忧越有感慨沈哲子,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让人不能欢颜,让人不能自在我我,我还是不能跟你说,你也不要问我,让我自己难过一会儿你要是觉得烦躁,我就去外面。
这么说着,兴男公主已经站起身,准备下床。沈哲子见状,连忙又把她拉回来:总是夫妻一场,难道这点情分都没有?你就在这里难过吧,我也不再问你。
说着,沈哲子又侧躺下来,斜视着公主那泪水涟涟的脸颊,心内却有几分奇怪。且不说这女郎本来就心大,少有悲戚时候,就算偶有什么小心思,也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跟自己讲起来。像现在这样居然闭口不说,那也真是罕见。
看着这女郎只是默然流泪,沈哲子心中一动,低语道:我听说,妇人们到了月中那几天,总是有一些悲戚伤情,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过了这几天,心情就会好转起来。你现在只是经历太少不习惯,如果还是悲戚难眠,不妨去请府里两位女史或是别的年长妇人,听她们开导一下,心情也会好许多。
哪哪几天?
兴男公主正啜泣着,听到这话后不免顿了一顿,反问一句,泪眼望见沈哲子脸上带着略显促狭笑容,再沉吟片刻,顿时羞不可当:我没有,我没有!沈维周,你是不是还因为去年那事在心里暗笑我!你你答应过我不再提
说着,这女郎便忿忿扑在沈哲子身上,半羞半恼的上前来捂他的嘴巴。沈哲子一边轻笑着一边翻过身去,嘴角噙着公主那纤长手指,埋首进锦被中。
羞意上涌冲淡心中的悲伤,公主忿忿趴在沈哲子背上,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你在乱想什么?如果真是那种不洁我早就挪去偏室住下了!
过了片刻,这女郎神态复又变得沉重起来:沈哲子,你起身!
听到公主这不乏庄重的语调,沈哲子才抬起头来转望过去,便见这女郎一脸严肃的望着他沉声道:我来问你,假使有天我变得年老色衰,或是有恶疾缠身,你待我会不会像如今会不会那时的我,在你眼里就成了一个厌物?
听到公主这么严肃的来问,沈哲子不免愣了一愣,于是自己也严肃起来:这话又从何说起?当年肃祖青眼钦点,我决意北上来迎娶公主,还是未睹朱颜之前。冲龄夫妻,鹤发黄泉,前事有决,后事已定。同生纠缠,已经是无分彼此,你见过无德老叟厌见朽肢,要拔刀挥砍臂膀?我可是幼生大志,要做苍生表率,哪会有片刻的自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心绪都变得绵柔起来,只是一想到阿翎娘子清泪长流的凄楚样子,却又忍不住叹息道:人皆性喜美态,就连我自己,都是乐见繁花,厌见残枝。你以后就算厌见了我,其实也是常情,就算那时候我会有怨,也不会恨你,只是要常常想起少时为伴,韶年共享,知道我自己并不是一世寡欢
听到公主居然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沈哲子真是忍不住要刮目相看,他笑着将这女郎揽入了怀中叹息道:所以说我是世间独一,眼量千古,胸襟豁达。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天下半缘君。倾世美颜又如何,唾手可得,随手可弃,本非珍物也就不必珍惜。公主你若不是我家小娘子,我也真是懒于多望。所以,你以后要待我更好一些,明白了吗?
兴男公主依偎在沈哲子怀内,频频点头,过片刻后却又吃吃笑起来:沈哲子,你知不知?其实我也是世间独一,无论你怎样的自夸,我都是深信,都不会生疑。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起床之后洗漱完毕还在吃早饭,便有访客登门。
家父今日休沐在家,着我来请问驸马,若是有暇请过府一叙。
温放之今天穿了一身玄袍,一本正经的来到公主府,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这几天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听到温放之的邀请,便丢下碗筷回房换了一身衣服,而后两人便步行出门。
温家在乌衣巷便有家宅,走路过去也用不了多久,偶尔串个门方便得很。
家父昨夜归家言到,台中对于驸马近日之议风评甚高,只是对于迁葬二陵近畔,尚有一些别的议论,但总体说起来,问题也不太大。前朝不乏援例,只要规整出一个礼制章程,很快就能成论。
行在路上,温放之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在都中,不过一介后进,能够参与进来共襄善举,多赖驸马提携。因而家父嘱我一定要勤勉于事,还要多谢驸马信重提携。
弘祖你也不必客气,这一桩善举,也不是一二人就能完成。我虽然发议,其实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一件事,还要仰仗故交亲友帮忙。你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不乏稳重,我还要谢谢你肯来帮忙。如今都内,世家贵子多崇清虚无劳,真正肯出来劳形任事的并不多。但其实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有志者的一个机会。
沈哲子拍拍温放之肩膀,微笑着勉励他。这小子既是自己的小迷弟,又不乏任事之心,至于才能长短眼下也不必苛求,做的事多自然也就历练出来了。
一路闲谈着,两人便到了温峤的家。
温峤如今虽然官居尚书令,但家院倒也没有多么富丽堂皇,乌衣巷内片瓦难求,这一座宅子还是温峤早年担任丹阳尹的时候居所。如今势位已经远超往昔,加上这些年招揽的门生故吏,这座宅邸眼下来说已经算是蜗居其中。
沈哲子的新城规划,连乌衣巷都不肯放过,倒也并非全无底气或是一味的强拆。过去数年,时局动荡严重,有高歌猛进的人家,自然也有黯然退场的人家。乌衣巷权贵云集,家宅大小多与时局中的势位有关,但是眼下却还没有跟上时局的变动。
势位高涨者自己未必就急切需要高屋大宅,但是其家人门生却不这么想,因而围绕着乌衣巷也是不乏勾心斗角谋人家业的龌龊事情。相对来说,沈哲子这种全部拆除然后重新分配的方案反而比较符合人情时势。当然,真正拆到乌衣巷这里,还要过上一段时间。
大概是因为休养得宜,加上心情开朗的缘故,温峤身上中风的后遗症渐渐有缓解,只是行动还有所不便。
他闲坐厅中,待到沈哲子行入进来时,便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席下,笑语道:前日你众目睽睽之下,向太保讨要职事,余者都以为你是耐不住清闲,想要即刻入台。眼下任命已经放出,怎么又变得懒散起来?
既然发出议论,就该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啊。温公莫非以为晚辈是因台中嘈杂,懒于赴任?就算窥破,却不言破,也是赏识厚爱之意啊。
沈哲子坐下来笑语回道。
台中就算噪杂,难道不是你做出来的?台中高士诸公都能因陋就简,反倒是你这个肇事者还要回避,小子可厌啊!
温峤笑斥一声,继而便又说道:夏选将至,你可不要任性错过。早早入台熟悉事务,我明白你是深悉方略,但是台中为任总有些庶务规矩,如果不能通览,难免会闹出笑话。早年我为任储宫,不乏因此招惹非议。
彼此闲谈几句,温峤才又说道:五月之后,褚谋远或将入台,这事你知不知?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褚翜原任丹阳尹,近期很有可能归台担任廷尉。这两个职位各有各的优势,廷尉品秩要稍高一级,倒也不能说难于取舍。温峤这么问,大概还是对丹阳尹有想法,顺便问一问自己这一边对此有没有想法,避免计划相撞。
晚辈倒是觉得,居近不如治远,温公可曾去信给历阳庾家小舅?
温峤在台中,倒是没有几个值得推举的人选,如果要举用应该就是他的堂弟温充。不过其实丹阳尹这个位置有些尴尬,近治京畿,约束不小,比较起来反而不如外任,比如宣城。
看来叔预是打定主意不归任了,倒是勇于进取,那我就去信问一问他。
对于庾怿的进取心之强,温峤也不免刮目相看,宣城历阳虽然一江之隔,但所面对的形势却是迥然不同,凶险也要大上许多。庾怿过往并无盛名,今次过江驱逐赵胤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居然还打算在江北站稳,单单这一份勇气也确是让人高看一眼。
如果庾怿过江,那么宣城就成为了后方,稳定与否直接影响到他在历阳的经营情况。如果落入敌对者手中,很有可能重复郗鉴在广陵的困境。下方就有江州王舒虎视眈眈,所以宣城这个地方,也的确需要交给放心的人来镇守。否则,就等于将后背亮给了别人。
0483 温公高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沈家如今步子迈的太大,还没有完全巩固成果,在不放弃东扬州的情况下,已经为谢裒争取了一个吴兴太守,很难再拿到大郡治所。而庾家眼下只靠庾怿在维持,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前后兼顾。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