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类似这些蛮兵身上的草绿斑纹,便是一种近似巫医的风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种草药榨汁在身上饰以纹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标识,一方面乞求神明庇护。而这些草汁也有驱虫治伤的效用,长久下来,便在身上留下极为顽固的疤痕,成为有别于旁人的标记。
而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汉民看来,这种对身体的戕害,实在难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视,将这些蛮兵称作鬼面卒,不愿与之频密接触。因而这些蛮兵的营帐,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极为偏僻的角落里。
一名戎装老者自外匆匆行来,呵斥几声营帐外嬉戏声太大的蛮兵,而后便弯腰行入当中一座稍显宽敞的营帐内。
营帐内有两名蛮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轻将领。这将领便是先时当街被主将韩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时甲具已经除下,单衣下笞痕堆叠,鲜血淋漓,显见行刑者并未留情。
你们先下去吧,我来为将军敷药。
老者摆摆手示意那两名蛮兵退下,然后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这药力稍猛,会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罢。
那年轻将领自榻上抬起有些苍白脸颊,强笑道:如此凶狠笞刑都捱过来,哪还会惧些许痛楚。孟伯你这创药又从何处购得?营中自有族药治伤,何必再浪费这一份财货!
那老者闻言后稍显痛惜的看看年轻人肩背上那些创痕,涩声道:主公临终托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后要重振家声,豹尾封侯,哪能被创在身失了仪容!
说着,他小心翼翼将药粉用丝帛沾了均匀撒在年轻人后背上。这伤药似是极为火辣,一俟抖落下来,年轻人身躯蓦地绷紧,后背上又渗出许多血珠。只是他咬紧着牙关,两手死死抠住床板,并未叫痛出声。
老者见状颇多不忍,一边为年轻人打理着伤处,一边恨恨道:那些历阳伧鬼也真是狠手段,这是要把阿郎往死里惩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苏常,如今已经无伤一般在营中游走。早晚一日,我当为阿郎你报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浅,性情怎么比我还要暴烈。咱们蛮部入军,本该预料到会受责难,何必做这些意气之争
年轻人惨然一笑,语调有些虚弱说道。
老者听到这话后,面容却是一肃沉声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么蛮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诏所封五等将军,历数数代,尊长都是旧吴官长,世祚不绝,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缨子弟,哪能自薄为蛮夷之属!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却是苦笑一声:我自知该要担当家业,不负父祖。不过我母家便是蛮夷,这也难为抹杀。若非这群蛮部子弟舍命助我,凭我单身于这世道有什么可进望?此类言语,孟伯只要道于我,不要在外宣说让人齿冷。
老者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识,我哪会再于人前说这些。
年轻人名为胡润,字厚泽,虽然统领蛮部,却非蛮族出身,本为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旧姓人家,无论是旧吴还是中朝屡有进仕,并非寒素人家。
只不过时下的氛围,北人称吴人为貉子,吴人称北人为伧子,而南北又俱称他们这些江西人家为傒狗,彼此疏远鄙视。胡润这种家世,在如今的江东,实在不足称道,较之吴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逊。
而且到了胡润父亲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几乎全家被害于兵灾中,只有胡润的父亲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来奔往豫州,隐藏在蛮部内躲避追杀,继而成家立业,有了胡润这个儿子。
胡润渐渐成年,也从父亲并一众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亲平生夙愿乃是重新振作门楣家业,可惜还未遂愿便与世长辞。胡润秉承父志,率领一众蛮部出山准备有所作为,只可惜当年故旧多不可恃,加之胡润长于蛮部疏于世风,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数年最终留在了宣城,恰逢苏峻起事,便举兵响应,因其所部蛮兵骁勇善斗,战绩亮眼,如今胡润已被举为县令之职,只是战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实任。
蛮兵虽然骁勇,但却备受排挤歧视。早先城中就是因为别部想要争夺胡润部众的战利品,彼此才争执乃至于动起手来。
这样的待遇,胡润已经习惯,谁让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蛮兵,而且这些蛮兵忠心听用,胡润也实在不舍得抛弃他们。
待伤势整理完毕后,胡润披上一件单衣,将部众参军唤来询问战获。钱财之类他还不大上心,即便有所缴获,稍后也要被其他势大之部给勒索敲诈去。最让胡润惦记的便是人丁收获,不要说他尚需要壮力兵员补充,日后立业一方也需要有足够的人力才能重建家业。
只可惜他寄予厚望的这一战,因为与友军互攻相争被主帅撞见当场,其部过早被驱逐出城,等于失掉了大得福利的机会。因而这一战非但财货收缴不多,就连人丁都所获甚少,只是在城郊边角里扫荡出来一些无甚用处的老弱病残。
胡润复兴家业之心甚切,每一个机会于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广德之战可谓非常重要的一场战事,非但没能有所缴获,就连事功都所得不多。这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忍受,略作沉吟后,他才将亲信唤至眼前来低声吩咐道:寻些破旧戎装给那些老弱俘虏换上,寻无人僻静处充作军功吧。
此一类事情做的也不算少,因而几名亲信都不感到诧异,领命后便退出去安排杀良冒功的事情。
吩咐完这些之后,胡润便趴在床榻上闭眼假寐,他知来日大军还要挺进,若真攻向吴中富庶之地,那才是真正大收获的时节,因而绝不容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在此之前将伤势养好,届时才有立勋缴获的机会。
然而胡润未睡多久,很快就被营外喧哗声吵醒,他有些不悦的睁开眼问道:外间发生了何事?
早先为胡润处理伤势那一名老者孟伯匆匆行入,在胡润耳边低语几句。胡润闻言后眸子却是蓦地一亮,吩咐道:快扶我起身,将人押请到帐中来。
阿郎,你养伤要紧,这种小事卑下们能处理好。那孟伯见胡润此态,心有不忍道。
少废话!速速将人请来,切记,千万不要伤了这位郎君!
胡润疾声说道,自己已经忍痛从榻上爬起身来,咬紧牙关披上了一件氅衣。那孟伯见状,不敢再劝,急匆匆出门去。
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被士卒们推搡入内。这人发迹横张,环眼微凸,颌下短须如猬,看上去有几分老成,只是眉目之间尚有几分年轻人的涩意,可见年纪并不甚大。这少年老成之人被推入帐中来后,神色并无慌乱,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傲然,浑然不以身陷囚笼为意。
胡润刚待要起身相迎,只是背痛入骨,作势之后更加疼痛难耐,只是摆摆手示意士卒们不要妄动,沉声道:我叮嘱你们不要冒犯这位郎君,怎能如此无礼!
士卒们讪讪退下,那短须少年却是站在原处,居高临下望着胡润,口中冷笑连连:可惜无剑,不能杀贼!
胡润闻言后只是勉强一笑,并不因此生恼,指着少年人说道:郎君不必急于薄我,狂风扬尘,能保神清目明巍然不动者乃真贤良,那是桓内史高洁之士才能作为。我愧对贤良,但却心慕贤良,有幸得见贤良遗风,可慰饥渴。
那少年人正是桓彝长子桓温,早先父亲被出卖,他被部将营救出来准备送走,途中却多生波折落在了蛮兵手中。本以为再难活命,此时听到这蛮兵将领厚赞父亲,心中既觉骄傲,又有伤感。
眼下不及长叙,郎君请相信我无害你之心。请郎君听我安排,稍后你伪作我之部众随队出巡,盼郎君能得英烈庇护早归善处。
胡润本就有伤在身,强撑着说完这些已经渐有不支之态,要靠那老家人孟伯搀扶才能坐稳。
桓温听到这话,神色便是一愣,他心中早存死志,却没想到还有逃生可能。对于这将军所言他倒不怀疑,自己如今手无寸铁落于敌营,对方若有心害自己,实在没必要再谎言欺诈。一时间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答,片刻后才想起来发问道:未知将军尊号?
豫章胡厚泽,异日若能重聚,郎君欠我一餐。
胡润摆摆手,示意事态紧急,不与桓温再作深谈,吩咐军士将之带下去准备。
等到桓温离开,胡润才蓦地趴在了案上,额头上涔涔冷汗,口中忍不住呼道:真是痛煞我!
那老家人孟伯连忙将胡润搀扶回榻上去,待到胡润呼吸平复下来后才不解道:阿郎何苦犯险救人?那桓彝对阿郎可是薄视得很
胡润闻言后便是一笑,什么仰慕桓彝之风都是鬼话,桓彝之死他心内半点伤感都无,反而隐有几分快意。早先他居宣城,因桓彝素有识鉴之名,花费很大精力央求到一个拜见机会。
但他生长于蛮部,虽然有家人教养,但也只是粗通文墨,哪能入得桓彝这种风流名士尊眼,反而因为与蛮族杂居,举止没有仪度,得了一个孤孽恶名评价。后来历阳兵起,他本打算举众帮助守城,但因所部多蛮兵,反被斥退。如今他委身从贼,有一半反而是被桓彝逼迫的,可谓无恩有仇,因而孟伯才对他这一举动感到疑惑。
历阳寒卑之属,武事得以幸进,我观其未必能成事。桓内史身死国难,可谓壮节,今日行此一善,来日所获或许还甚于往日拼死搏杀!
0333 曲阿事变
五月以来,大事接连发生。大业关之战仿佛一个导火索,让稍显停滞的各方战事活跃起来。
历阳军主部在芜湖击溃江州水军前锋,接下来江州部毛宝过石城奔袭姑孰,将历阳押运至豫州的万斛米粮焚烧一空,大胜而归。与此同时,荆州部两万军水陆并进在寻阳与江州会师,节节逼向姑孰,与历阳军屡番交战,互有胜负。
尚书张闿携丹阳义士并诸多台臣自小丹阳绕过石头城,西投义军。苏峻为之震怒,命其弟苏逸率众万余回镇石头城,扫荡京郊。豫州刺史祖约因部将桓宣不肯从逆,下令祖涣率众三千逆流而上北击桓宣。桓宣向荆州求救,陶侃使毛宝率部驰援,野战竟日,互有胜负。
而在东面战场上,韩晃攻破广德后略作休整,继而便推进至义兴,再下阳羡。东扬州军队北向驰援,然而韩晃却自长城县西边掠过直望向北奔袭故鄣,与王舒部刘矩连战告捷,几乎已经杀入吴郡。
京口行台紧急调兵,启用原吴国内史庾冰为建节将军,假节率众并原义兴太守顾众广陵太守李闳等人率部驰援吴郡。
当各方已是风起云涌时,经过了颇长一段时间休养的大业关守军也终于有所动作,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过去这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一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指示。
第一份来自西军陶侃,希望他能够出军西向挺进曲阿,从而与西军形成掎角之势准备收复京畿。第二份来自吴郡王舒,希望他能不计前嫌,率军自丹徒南下截断韩晃退路,以解吴郡之围。第三份则来自于行台,庾怿希望沈哲子能在保证大业关不失的前提下,将一部分兵士往后回撤防守京口与吴郡之间的御亭。
之所以会有三份指示之多,倒不是因为政令混乱,令出多门。而是因为沈哲子实在特殊,皇太后对这个女婿厚爱有加,除了假节之外更给他便宜行事之权,换言之并没有给他一个直属的上级。无论是王舒的督浙西军事,还是陶侃的行台大都督,在沈哲子这里都有了一个职权的漏洞,并没有指挥他的权力。
偏偏沈哲子如今的军力并不算弱,除了东扬军一军之外,还有三千余家兵,加上上一次大捷之后京口各人家组织义勇前来助战,如今沈哲子在大业关屯兵七千余。这样一份军力,若单单只用来守卫大业关自然略显豪奢,无论投入到哪一个战场中,都会累发质变,让战场形势发生逆转。
这三份指令中,庾怿那里不必考虑。只要**不能突破大业关与韩晃会师,单凭韩晃所部军力并不足以穿透吴郡之后还能对京口造成实质威胁。
王舒那里更是想都不要想,且不说沈哲子根本不可能不计前嫌,单单他在大业关这里南下驰援,途中山岭沟壑诸多,完全比不上东扬军北上来得便捷。因为王舒拒纳东扬军,到现在老爹还在钱塘那里打酱油。只要禁令解除,东扬军投入战场的速度要比自己这里南下快得多。
至于陶侃那里,沈哲子倒是思忖良久。凭他如今的军力,迫退**挺进曲阿并不困难。但是因为东西路途阻隔遥远,他并不能第一时间知晓西军的战斗情况。若自己贸然前往曲阿,若是西军黏不住历阳军主力,或是韩晃紧急回师,很有可能将自己直接堵在了曲阿。
因为陶弘这里得到的讯息,沈哲子对陶侃倒也不再有太多怀疑。但是老家伙们一个个奸猾似鬼,心里算盘噼啪作响,沈哲子也绝无可能对他信重无疑。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利用自己的灵活性,主动去创造战机。
五月下旬,沈哲子以沈牧统舟师两千西进句容竹里,自己亲率两千余东扬军并精锐部曲千人西出大业关,与舟师水陆呼应进驻句容。
沈哲子这里刚有举动,**部便探知消息,自曲阿往东北而进,在句容境内交战一场。连战数日,互有胜负,于是便隔着一条上容渠彼此对峙起来。
彼此对峙之时,沈哲子也没有闲着,派游骑前往曲阿联络纪友。
接到沈哲子的传信,纪友可谓振奋莫名,他等这一天实在太久了,当即便召集县中隶属并自家原本在宿卫为将如今却被遣退出来的一众家人。待到第二日六月初一上朔日,纪友以长辈诞日为名于县中普发名帖,邀请各家前来相庆。
日中时,宾客陆续到访。由于纪友的见机妥协,如今县中各家受损都不大。尽管纪友也因此颇伤名望,但最终还是有二十余户县中人家前来道贺,各因交情深浅而具礼货,不足赘言。
虽然由于纪友往常与**关系尚算融洽,留驻在县中的历阳军守将陈茂并未阻止纪友宴客。但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也担心县中诸多人家聚集在一起或会鼓噪起来滋生事端,亲率百余兵士前往县署坐镇。
曲阿县署宏大厅堂内,纪家那位过寿的长者端坐于正席,纪友列于主位作陪,而在其左手边便是如今留驻曲阿的历阳军陈茂,再下则是曲阿县中诸多贺客。
陈茂乃是**心腹的旧家人,虽然不及韩晃**之流勇猛,但也是一员悍卒,自北地辗转南来,屡经战阵磨练,端坐于席中,哪怕不动,浑身亦洋溢着一股精悍气息。在其身后则立着两名同样悍勇的兵卒,挺胸凹腹,面容冷峻。这样的气势,不免让席中众人都感到不适,言笑之间都有忌惮而收敛。
纪友亦察觉到众人异态,于席中指着陈茂笑语道:此宴非鸿门,何必具樊哙?陈将军你座下这两位壮士,若是得宜,不妨往偏厅去具席饮胜。
听到这话,众人都凑趣笑一笑,更有人笑言道:诚然陈侯旗下勇武,可惜我等鄙薄,不识项王啊。
陈茂本不适应这一类的宴饮应酬,听到这笑语声不免有几分尴尬。他知自家主公对纪友这世家子不乏敬重,而且刚才于席上仔细审视众人眉眼交流,不似有彼此串联的迹象,略一沉吟后于席上对纪友拱手道:寒伧末将,失礼勿怪。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那两名兵士退下,而纪友也吩咐县吏将人引下去厚礼招待,同时让人准备酒食去犒劳陈茂所带来的那些兵士。
彪悍凶人退场,席上气氛轻快几分。众人也都活跃起来,加上有纪友这样一个妙识风趣的世家子在席中活跃气氛,很快宴席气氛便热络起来。因有陈茂在场,许多话题都不好畅谈,但即便只是风月有关,众人亦足感到尽兴。
酒至酣处,纪友手持如意轻敲案几,召唤县吏来吩咐传膳。同时他一手持如意,一手端酒杯,脚步略显虚浮踉跄,袒腹行至陈茂面前,大笑道:我要敬陈将军一杯,如今江东各处强人肆虐,乱兵横行,若非陈将军这等义士镇守此乡,我等哪得安坐酣饮!
陈茂这时候脸庞也隐隐泛红,他见纪友醉眼惺忪身躯摇摆,便摆手道:明府醉了,今日不妨到此为止吧。
伧鬼收声!
纪友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不悦姿态:我家世代冠缨相传,非此绝义乱世,识得你这寒伧之人是哪个!张侯与我亦是对坐倾谈,礼下你这寒夫竟敢推搪!
陈茂听到这话已是怒极,但见纪友已是醉得摇摆不定,也不便与这醉汉计较太多,推案而起正待行出,发冠却被纪友劈手打落。他俯身捡时忽听到耳边疾风骤起,心中一凛,猛地侧首便见白玉如意兜头砸下正中他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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