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陈茂捂着鲜血淋漓额角,低吼咆哮一声,顺势一滚正待要起身扑向纪友。侧面一名传膳侍者突然将汤羹泼下,猱身而上,猝不及防之际,陈茂咽喉已被匕首掼透,血水汩汩自口鼻中涌出来!整个人横躺于席中,双目怒睁,四肢仍在抽搐!
此时,纪友满脸醉态陡然收敛,双眸恢复清明冷厉,抓起案后一柄长剑箭步上前踏在陈茂胸膛,挥剑将头颅斩落提于手中!
异变陡然发生令人猝不及防,席中众人眼见此幕尚在惊恐之际,后堂中已经涌出诸多带甲兵士将厅堂牢牢包围起来!
手提陈茂那死不瞑目的首级,纪友缓缓转身,不顾满身飞溅的血水,两眼环视众人,朗声道:历阳暴虐不义害我江东乡土,先时为保此乡安宁屈身事贼!如今驸马都尉沈昭武率强军将至此乡,拨乱反正宜在今日!诸位可愿与我共事杀贼?
听到纪友吼声,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他们来赴宴喝酒而已,却没想到会眼见如此血腥一幕。但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当即便神态激动大声吼道:明府乃穆公忠烈骨血,岂会甘心事贼!我等身受明府高义保全,安敢惜身绝义!
众人纷纷起身表态,纪友朗笑一声,将陈茂那血淋淋首级抛至堂下,继而便撤下酒气浓烈衣衫,披上战甲。这时候,府后县吏们也纷纷将早早藏匿在县署内的甲衣兵戈搬运到厅中来。
待到众人各自捡取穿戴完毕,纪友手持一柄长枪振臂行出:杀贼!
0334 良将可悯
六月上朔日,曲阿县令纪友率一众乡人举事而起,驱逐历阳部守兵千余,烧毁浮桥舟船,隔绝南北道路,复归王统。
**问询大惊,遣弘徽率偏师直奔曲阿而去打算平定乱事。然而弘徽在曲阿县北数战无功,只能居近驻扎扫荡四方,避免事态进一步糜烂。
六月五日,沈哲子率兵渡过上容渠邀战**,然而**却不战而退,一直退至练湖西北,发掘沟渠水淹原野,阻断了东扬军追击路途。无奈下,东扬军只能驻扎于练湖东北,搜罗竹木造筏准备跨湖破贼。
因为曲阿县北一马平川,无险可恃,在暂时逼退弘徽部后,纪友便率两千余乡人义军退回云阳山营垒中固守,同时派游骑往四野去传递京口行台讨逆檄文,号召乡人举义杀贼。
就这样忙碌了几天,这一日纪友戎甲在身,刚刚巡视完营垒各处回到营中住所,便被家人告知营外有东扬军游骑到来。
纪友这几日都在等待沈哲子方面进一步的消息,闻言后不及解甲,当即便让人放行而后匆匆行出。
东扬军今次来的人数比较多,足足有百数人。虽然检验身份无误,但为了以防万一,守军将他们引至营垒外围空旷处稍作安置。过不多久,纪友匆匆行来,看到这么多东扬军士卒席地而坐,刚待要开口,其中一人已经长身而起,掀起风帽,露出一张清秀俊逸脸庞,望着纪友笑道:纪郎君,别来无恙啊!
维
纪友看清这人脸面,已是满脸的惊诧,继而便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匆匆行上前握住对方手腕,并肩行入营垒深处营帐内,才指着对方一脸惊喜道:维周你怎么亲自来到这里?
沈哲子解下大氅风帽,身被软甲坐在了纪友对面,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语道:果然男儿当杀人,文学你早先失于清雅柔弱,如今历事磨炼,已有几分纪师风采!
你这小子,又在我面前来扮长者!我这里些许事情,哪及得沈使君指挥若定,大破贼首,威名早已轰动江东!
纪友笑骂一句,挚友重逢,又是在历经磨难之后,彼此都未陨于兵事之中,反而各有成绩,纪友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
他移席到沈哲子对面,仔细打量着这个总角相识的挚友,虽然相貌仍未有异变,但想到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所做出的事情,在那熟悉的面孔眉目之下,似有一种让人凛然的气势在悄然滋生。
待情绪稍有平复,纪友才肃容道:如今曲阿周遭未算晏清,维周你尚有统军之任,怎么好轻装来此?莫非,你所部已经击溃弘徽,将要兵进曲阿?
亲眼见到纪友无事,沈哲子也是放下心来。他老师如今只剩这一点骨血,对于将纪友放在敌后方,沈哲子是不乏忧虑的。但他也深知纪友不乏创建事功之心,不愿意长久托庇于人而活。见到纪友明显的成熟起来,沈哲子也是倍感欣慰。
不妨事,前番大胜,将士用命而已,我于军中不过一个看客。我虽然离开,军中自有知兵持重者监军,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哲子也不会幼稚到在友人面前卖弄夸功,闻言后笑着摆摆手说道:我军尚在练湖畔与**部隔湖对望,彼此虽未交锋,但也不好擅动。曲阿这里,只能暂时仰仗乡人义勇维持局面。
曲阿这里,倒也并无太多兵险。如今县中各家众志成一,誓不与叛贼苟且。弘徽那里不过千数兵众,资用都是匮乏,强攻不下,围困不能,不足为患。
对于曲阿这里的局面,纪友倒是并不担心。弘徽那里实力不足只是其一,纪友这里最大的依仗还是得益于早先与沈哲子长久的布置,兵甲资用都不匮乏,乡人义勇集合起来,即便不能进望,固守此乡也绰绰有余。
经过早先几次通信,沈哲子对曲阿这里的现状并不陌生。虽然尚有弘徽部在县外游弋,但早先诸部火并,弘徽部众早被**掳走大半,其本人也被**锢在军中。
今次侥幸因为曲阿事变而被放出,摆脱**控制后,且不说早先彼此间的旧怨,单单为了自身的安危,弘徽便不敢妄动。这几日与曲阿义勇虽有交战,但都是一触即退,满心只想保存自己的实力。
这几天弘徽率众在乡野之间游荡,希望能够掳掠裹挟一部分乡人作为补充,然而被沈哲子派兵伏击过几次后彻底安分下来,驻扎在一座废弃的大家庄园内,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听风声。
早先沈哲子离营前来曲阿,甚至还在弘徽营前招摇而过,此人都当视而不见,严厉约束兵众不得追击,已经是完全吓破了胆。
话虽如此,但眼下并非无事之秋,加之纪友也知沈哲子但凡做什么都有个明确目的,私下来此,绝无可能只是为了看望一下自己,所以又问道:维周你离军来此,可是已有破敌良策?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不免叹息一声,说道:**不愧骁勇善战之将,早先胜他,也是侥幸,暴雨倾盆阻绝路途。前数日我几番邀战,都被此人轻轻摆脱。狡诈如狼,追之不及,懈则反噬。
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是虚言。他军中不乏战将,兵力又占优势,围追堵截,但**却始终游离在包围之外,所流露出来的狡黠谨慎实在让人头疼。
这样的苦恼也真是江东这样独特的地形所决定的,沈哲子所部并无大规模的骑兵,只有寥寥三百余骑充作斥候游骑。水军虽然舟船不少,但是依赖性又太强,**几乎不去靠拢大的水流干道。而若是小水流,又完全发挥不出水军的优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如今的**并没有什么明确必守的战略地点,他的存在本身便足够给东扬军造成极大困扰。追之不及,无法围歼,但若是忽视的话,不知何时他又会跳出来狠咬一口。
听到沈哲子的诉苦,纪友也颇为认同的点点头:**此人确是一个人杰,我过往这段时间与他不乏接触,此人不独有勇猛,亦能敏察于事,不同于那些才具稍逊的勇将,于时局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对**是怎样人倒没有太大兴趣,若仅仅只是眼前这些苦困,他倒也并非拿**无可奈何。**部众四千余,并非什么不成规模建制的流寇,一面施以坚壁清野截断其补给,一面在要害处有所布置,大战场上调度围追,赶狗入穷巷也非不可。
但是沈哲子今次出兵的目的也不是再去歼灭多少敌众,获取多少大胜。诚然**希望能将他的主力牵制在这一片区域不去增援别处,这何尝不是他的想法。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将**围歼在此,且不说要发动更多的兵力,单单看对方如此狡黠谨慎,一俟察觉不妙,再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也会让战局增添许多变数。
维周,可不可以试着招揽说服**?
既然不能消灭敌人,那么将之转化为友军,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纪友沉吟片刻后,便将早先**兵败归来后内讧兼并管商部众,而后前来向自己道谢的事情讲述一遍。
当时**言辞颇多怪异,对维周你不乏嘉许赞赏,言外之意颇为发人深思。但当时我恐他言辞诈我,或是要探明我的心意再作惩戒,所以没敢顺着他话意讲下去。
将**当时与自己交谈的话复述一遍后,纪友又说道:但也有可能这是他真实的心迹剖白,若他真的有心重归于王统,引为己用未尝不可。反正现在又是迟迟难以交战,希望虽然渺茫,但试一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沈哲子听完这些,倒是稍有错愕。纪友的判断以及当时的选择,在沈哲子看来是没错的。**大败而归,尽管兼并管商部补充了些许力量,但心里的警惕肯定极高,用言辞去诈纪友,再正常不过。但是如果说**因此而有降心,则不免有些过于乐观。
**这一败于他而言诚然是重创,但若是放在整个战局中,其实也没有多严重。毕竟历阳仍然掌控着京畿,形势较之年初起兵时仍要好上许多。年初那么恶劣的局势,**都没有背叛苏峻而是跟随起兵,在当下而言,自然没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投降过来。
纪友见沈哲子沉吟不语,便自告奋勇道:维周若有此念,我愿为使去说服**。非惟事功,只是不忍见刀兵溅血,人命虚耗。
纪友心中对于**,确是不乏欣赏,为其感到惋惜。凭此人之勇武才具,若非出身所限,有所建功是早晚的事情,若真的就死在这样一场动乱中,未免太过可惜。
虽然对于招降**不抱什么希望,但见纪友这么热心,沈哲子倒不好直接拒绝。略作沉吟后,他才笑语道:文学你这么说,我是信得过。但即便是要去延揽说服,也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功成,文学你若愿去,胜算也能增加许多。
什么大事要做?
西向京畿,收复建康!
沈哲子沉声道,这是他轻骑前来曲阿的最主要目的,也是他在苏峻起兵之前便一直筹划的大事!
0335 膏粱子弟行
哪怕已经上路离开曲阿很久,纪友思路仍然不甚清晰,恍如做梦一般。他对沈哲子的信心由来已久,熟知沈哲子向来谋而后动,不会任性妄诞,但如今的事实是,他们这些人,沈哲子带领的百余部众,加上他和一众家人,合共两百多人,居然要去在乱军手中收复建康!
哪怕纪友向来对沈哲子信心很足,但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荒诞的近乎玩笑一般。早先建康失守时,足足有数万宿卫,众多台臣名士,都被历阳轻松攻克。他实在想不到,凭他们眼下这些人要怎么去收复建康,营救皇帝。
但看沈哲子的一众随员,又似乎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沈哲子这百余随员,除了他家精锐的部曲龙溪卒外,尚有早先因大战**而骤得大名的徐茂,如今职任大都督的陶侃孙子陶弘,还有中书侍郎庾怿之子庾曼之,以及诸多南北人家子弟,比如会稽孔坦之子孔混,原大尚书谢裒之子谢奕等等。
这些人家子弟,或者已经扬名,或者仍是不为人知。才能如何姑且不论,每一个出身都不简单,他们既然与沈哲子同行来此,应是对于此事有几分把握,不可能是为了送死那么简单。这么一想,纪友的心情倒也安定许多。
一行人小心翼翼前行,沿途并无太多波折。建康虽然陷落已久,京畿周遭也被犁庭扫穴一般清理了许多遍,但若说完全的水泼不透警戒没有漏洞,凭时下的人力和技术条件也是达不到的。
沈哲子他们一众人翻山涉水,沿僻静小道而行,路上偶尔也会遇到一些修筑在高岗上用以监视左近一片区域的望楼箭塔等哨望所在。这些望楼往往修筑在四方道路交汇之处,并没有漫山遍野的耸立。而且许多都已经人去楼空,没有兵士驻扎。
战事发展至此这也是必然的,历阳布兵各方,诸军都被阻拦在外,成建制的军队很难靠近京畿。加上人力吃紧,与其布置那么多人力散落在外做些无用警戒,不如退回城中去增加城防力量。
这几年来沈哲子也时常往来京郊,对于周遭风物景致并不陌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目中所见却是完全变了模样,诸多依山傍水的庄园别业都被破坏殆尽,大片的山林被砍伐一空,山岭上到处布满了开采山石后留下的大大小小坑洞,更不乏许多已经完全腐烂的尸首,无人捡取抛洒在荒野中。
京郊附近的村舍大半都已废弃,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沟壑之间偶尔会看到一些难民聚集的窝棚,住在那里的往往都是老弱病残,至于壮年劳力则已经被征发一空。
将近都外南篱门时,道途上的警戒力量明显增多,不只沿途都有固定的哨岗营垒,道路上还有许多兵士往来游弋。
沈哲子他们暂时栖身在偏离大路的一座废弃庄园中,然后吩咐刘猛等几名身手矫捷的龙溪卒觅机潜入城中,去联络早先安排在都中的人手。
如今已经深入敌后,乃至于敌占区的中心区域,一路跟随来的各家子弟们虽然不乏惊悸,但更多的还是新奇和兴奋。
一群人席地坐在坍塌大半四处漏风的庄园屋舍内,拿出各自携带的面饼干粮分食,并不因条件的简陋而有怨言。虽然行途中屡次见到这一幕,但纪友心内仍然不免有些好奇,不明白沈哲子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这么顺服。
纪友虽然留在了敌后,但其实并未遭受太多苛待,反而被作为一个投诚的榜样被保护起来,所以对于这些世家子弟们现在流露出来的这种吃苦耐劳的举动颇为诧异,私下里不免问起沈哲子:维周御众之法真是让人叹服,这些人怎么甘心如此听用?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大号的纨绔,对于如何整治这些人自然也不乏心得。人有什么骄奢性格或是习惯,那都是被惯出来的,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欠收拾。
若换了别人对这些世家子弟或许还有些无计可施,但在沈哲子面前,他们所依仗的那些出身之类则就不甚足观,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们客气。早先在大业关里就是操练,往死里操练,反正对他来说,这些人可用可不用,去留随意。
当然最开始沈哲子也是受到一些非议,什么性情凉薄苛待故旧之类,也因此有许多人家子弟捱不得苦心怀不忿离开,沈哲子也都不挽留。可是随着一战击溃**之后,有此大胜之名,原本的非议也都转了话风,成为了治军严明,深得武略之类的夸赞。
正因为此,那些世家子弟前来投靠他的更多,甚至有许多早先自己退出的,也被家中长辈抽打着再送回军中。
毕竟时下玄虚之风尚未达到,众多侨门真正显贵的只有那寥寥几家而已,能够躺着就把官做了,平流进取的也只有那几家而已。更多的人家还是需要勇于进取创建事功才能得到显用。平叛这样的大事,自然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沈哲子这里,一方面是战绩惊人,一方面是他自己本身身份摆在这里,很显然投靠到他这里来能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且如今沈氏坐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沈哲子日后显达也是笃定,不要说黑头三公,哪怕入朝执政都是可以预期的前程。投入其麾下结一份同袍之谊,哪怕没有事功在身,混个脸熟也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
所以如今沈哲子营中可谓是一个二代们的集中地,沈哲子向来又乐于给人埋下一个阴影,自然是半点情面不讲。这些世家子弟在他军中,除了强度极高的操练之外,就连许多民夫做的杂役都要分配给他们去做。在时下对他一致看好的氛围中,谁如果在他营中捱不得苦退出来,反而是难堪大用的表现,于未来的政治前途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今次潜入建康,如果能够成事,说是整个平叛战事的首功都不为过。谁如果随队而来,那真的是极为厚重的提携之恩,可以当做一生的政治资本来炫耀。所以在挑选随员的时候,除了考虑这些人各自出身能发挥出的作用外,主要还是这些人平日表现和关系的亲厚程度。
陶弘自不待言,沈哲子主要就是要靠他跟西军陶侃取得直接的交流机会。庾曼之是庾怿的儿子,建康从庾家手中丢掉,庾家人再出力收复建康,对于以后的安排都很有帮助。会稽是自家的大本营,带上孔坦的儿子对于东扬州的经营也非常有帮助。
沈哲子的堂弟沈云是他三叔的儿子,虽然入仕还远,但不妨碍提前来捞一把功勋。如果不是奶娃子不好带,沈哲子甚至还想过派人回乡把他自家小老弟沈劲给带上,但那吃相不免有点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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