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若太后在这里听到公主一本正经曲解《女诫道理,来给小皇帝灌输,大概也要后悔早先为何要让这女郎将《女诫抄了无数遍。
阿姊,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小皇帝听得一脸专注,凝重点头道,旋即便又笑语道:只有在阿姊你这里,我才能听到这些道理。大舅教我读《诗,总讲一些‘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我根本就不懂,还要每天诵读。
接着,他又不乏感慨道:阿姊,你今次归苑,懂得的道理好多,这都是姊夫他教你的吗?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羞涩,略显忸怩道:有一些是吧,但我自己也不是全都不懂道理,听他讲许多,自己也能想得明白!
小皇帝听到这话,禁不住露出神往之色:姊夫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貉子,居然能将阿姊你都教得明理起来。我真想见一见他,听他讲讲许多道理。
我又不是似你这样的朽木,变好有多艰难?
公主虽然不忿于小皇帝对自己的贬低,但听到他对自家夫郎的推崇,心中亦有几分窃喜。
是了,阿姊!我今日听大舅言道要为我置师友文学,你归家让姊夫来任职好不好?
听到这话,公主也是颇为意动,她因担心小皇帝性情软弱才留在苑中打算言传身教,但也觉得由沈哲子教导似乎更好。她也希望沈哲子能与自己的兄弟相处愉快,就像她在吴兴多帮阿姑照看叔子一样,只是嘴上还要说道:我总要归家问过他才能答复你,他每天诸多事情忙碌,也未必肯陪你这小娃娃读书。
这姊弟俩在苑中闲谈,却不知苑中另有一对兄妹此时也在谈话,只是话题要比她们之间要严肃得多。
太后看着大兄近来颇多清减消受的脸庞,心内便涌起诸多感激:若非大兄你担当外廷之事,我母子真是难得安静。皇帝他年幼,颇多无状任性,若有冲撞冒犯,大兄你千万不要介怀。
虽然只是兄妹独处谈话,庾亮仍是正襟危坐,谨守臣礼,闻言后便欠身道:皇太后陛下言重了,臣家世受两代先君之恩,肃祖临终有托,岂敢懈怠!
太后也知大兄脾性向来如此,而非是以礼节疏远自己,闻言后突然蓦地叹息一声:皇帝有大兄教导,我是不怎么担心。今日请大兄入苑,还是为了兴男那小女。
0240 台中惊闻
听到太后这么说,庾亮下意识挺直腰背,尽管他已经坐得很端正了:请皇太后陛下直言。
室内并无外人,我与大兄所言也仅只家事,大兄实在不必拘礼如此。
尽管已经深知大兄脾性,但庾亮如此恭谨仍让太后感觉到有一丝压力。但见大兄仍是未有放松,太后心内禁不住一叹,继而才言道正事。
大兄你也知道,兴男那小女配于吴兴沈氏,我是一直都不甚满意。只是当时先帝与大兄你都
讲到这里,太后眼眶已经隐隐泛红起来:若那沈家真是守礼门户,肯善待我家小女,是这女郎一生安稳所系,那也不必再说什么。纵使门第有差惹人非议,只要这女郎能过得舒心,我心内些许屈意,也不必再提。
庾亮听到这里,眸子便微微一凝,肃容道:皇太后陛下可是听人风言沈氏有苛待公主之举?还是公主与沈家子彼此不睦?
这倒不曾。
太后摇了摇头,继而脸上渐渐流露怒色:可是我之所见,较之大兄所言更劣。兴男那小女,性情本就颇有不逊。今次归苑,较之先前唉,我自己养女无教,本不该以此更添大兄烦扰。可是我我对这小女真是不知该怎样教!
以往她居阁中时,纵有错处,尚肯认罚。可是今次归苑,胆气壮了太多,益发难以管束。如今这形势,本就维系艰难,我已经精疲力尽,又被这小女
见太后一副愁眉不展状倍言公主劣态,庾亮眉头微微一锁,沉吟半晌才低语道:公主本性至纯天真,非是怙恶之人。如今已为人妇,太后本不宜苛责太多。
太后闻言后却更忧愁:我所虑者,还非仅只这小女。她去吴中未久,性情便更顽劣,可见沈家绝非知礼门户,不能导善行之。如今时局晦暗,昭日不明,就连大兄都要谨慎应对。我家结此恶亲,真的是好?我恐怕因此悖礼门户招惹祸端,害了眼前的局面
庾亮听到这话,不禁有哑然失笑之感,肃祖临终仍要将公主配于沈家,不乏为其家结恩引援之意。可是如今太后居然担心与沈家结亲,或会受到连累殃及,真的是有些杞人忧天。
太后见大兄神色沉凝并不表态,便索性直接言道:大兄,我希望将这小女留在苑中,再耐心教导几年。等到此事冷落下来,再为其另择良配,此事是否可行?
万万不可!
庾亮听到太后这话,神色已经蓦地剧变,疾声喝道。
太后本就担心庾亮不会同意她的想法,因而铺垫良久才道出目的,却没料到大兄反应如此激烈。她错愕片刻,旋即眼眶便渐渐红起来:若非我实在没有了办法,哪会跟大兄说起这些大兄你难道就不担心?早先历阳临江而唱《黄鸟,沈氏亦绝非忠良门户,他家
太后慎言!
庾亮已经安坐不住,蓦地站起身来顿足道:此事本为肃祖临终而定,如今丧仪未除,岂能擅自易辙!沈氏身系国任,素无失职罪状,绝对不能妄动贬斥之念!
难道我家小女真要托于那貉子悖礼门户一生?
太后闻言后悲呼一声,旋即便捂着脸哭诉道:大兄,你亦为人父母,也知为子女择一良善人家而配。人同此念,为何独独要苛责小妹一人
庾亮听到这话,顿时尴尬的不得了。他自知眼下这个局势,历阳已经渐露不驯,若再因此节而见恶于沈氏,那才真是自绝于江东,再无宁日!
但见太后这副模样,似是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愿与他讲什么道理。他有些无奈的坐回席中,耳边听着太后嘤嘤泣声,心中却在思忖对策。
首先要确定的一点是,太后这想法万万不可。但这却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沈家那少年在都中安分下来,但却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手段若用得轻了,不会有什么效果。但若用得重了,则会更加疏离。
他可以不顾念这个少年的感想,但沈充的态度则不得不考虑。历阳如此逼迫中枢,若不加惩治,简直不能忍受!而若要警示历阳,各方的态度便都要考虑到。他与沈充本就没有什么太深的立场隔阂,因而仍有求同存异的余地。
这也是他为何不禁止两个兄弟与沈家继续有往来,并且还打算借助沈家在京口的经营,让庾怿在晋陵快速立住脚跟。
但这求同存异的前提,却需要沈家不要太过于显露锋芒。他家毕竟南人,若在时局中过于喧嚣,终究会让人遐想太多,不利于局面的稳定。
太后想要废除这桩婚事,庾亮虽知不可为,但在权衡片刻后,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不轻不重的敲打手段,既让沈家有所忌惮,又不至于完全将之推开。
但肃祖离世未久,便要拿其儿女婚事作筹码,庾亮心中终究有些愧疚。在沉吟良久之后,庾亮才徐徐开口道:太后此议不可再提,若真见疏沈氏,亦会令南士心生怨望。若太后不舍公主,可留在苑中多居一段时日。小女郎秉性未定,善加教导,定会有所改变。
听到大兄肯让步,太后才渐渐收了哭声。虽然关键问题上庾亮仍未松口,但太后的想法也未改变。除了公主的变化让她恼怒,和对沈氏固有的轻视偏见之外,她之所以作此想,心内也不乏对沈家的怨望。
他家不过吴中新出豪强门户,能幸帝宗已是绝大恩德。可是如今时局过渡艰难,他家居然不表态鼎力支持新君,这实在让太后有些不忿。既然将女儿许于其家都难换来不二忠心,又何必再坚守这一婚事,既委屈了女儿,又让她不能释然!
暂时稳定住了太后,庾亮便又匆匆回了台城,他实在有太多事情要操劳忙碌。一俟回到台城,便又收到淮北传来捷报。郗鉴移镇广陵之后,便积极联络各方,调集大军,终于将刘遐余部叛逆者尽数平定。
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淮北局势重新得以稳定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好事。尤其在眼下而言,更能对历阳方面形成有力震慑。于是庾亮便手持捷报,召集一众台臣商议淮北诸多善后事宜。一旦忙碌起来,便忘了先前的事情,也忘了派人通知沈家一声。
议事一直到了深夜,庾亮才疲惫睡去。可是在第二天卯时,便又准时醒来,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午后难得悠闲,庾亮手捧一杯茗茶轻轻啜饮。随着在江东居久,对于盛行南方的这一习俗他也渐渐沾染。茗茶苦味回甘,疲劳时饮上一杯,提神醒目,确要比油腻的酪浆更为适宜。
然而这时候,门外匆匆行入一人,行进殿中后来不及下拜已经低语道:中书,大事不妙!
庾亮闻言后,急忙放下茗茶,将来人引入侧室中。这时候,那人才俯首下拜,而后才低语说道:西阳王南顿王等秘议,欲请琅琊王出阁归藩会稽
庾亮听到这话,脑中轰然一声,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起来,疾声道:此事可确认真伪?
确有此事!那人沉声回道。
庾亮在房中枯立许久,才摆摆手让这人退出,然后他便疾行出官署,吩咐仆下道:速请太保来前堂议事!
说罢,他便匆匆行往前堂。可是在行至半途时,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又是一变,连忙让人抬来肩舆,吩咐道:快至苑中!
他本有台城乘舆的殊荣,但以往谨守臣节,绝不逾规。可是今日事态紧急,只能破例一次。
那几个抬舆的内侍壮仆眼见中书神态间充满焦虑,也都不敢怠慢,放开腿脚大步如飞,很快便进入了台城中。
太后得人通报言道中书请见,连忙起身迎出,待至殿前,却看到向来淡定的大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心中不免一惊,连忙让人将庾亮请至殿中来,而后才问道:大兄,究竟何时如此匆忙?
快,快!给公主收拾行装,送其归府!
庾亮已经来不及多做解释,连声催促道。
可是,大兄你昨日还说
稍后我还要与太保议事,实在无暇为太后多做解释。等到此节过后,我再来为太后解惑!
庾亮疾声道,神态间全然没有以往的淡然:太后请放心,沈氏绝对忠诚无疑!稍后沈家子若入苑拜见,太后万勿冷言留难!切记,切记!
说罢,庾亮已经来不及再解释更多,甚至来不及礼拜而退,转身便匆匆行出大殿复又往台城而去。
太后眉头深蹙,尽管心中仍是不甘,但却不敢将大兄之言等闲视之。她知大兄素有沉静雅量,如今日这般惶急模样实在罕见,应是有什么大变故要发生。
沉吟少许后,太后终于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唤过宫人来吩咐道:速速出苑去沈家传诏,请海盐男入苑迎丹阳公主归府。
0241 公主归府
庾亮站在阁楼上,看着沈家车驾徐徐驶出台城,神情颇为复杂。
方才台城议事,台臣们已经达成共识,琅琊王司马昱尚还年幼,不宜出阁归藩。这让庾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这一个隐患的惊人。以往他虽然对西阳王等诸多宗王不乏警惕,但心内多少也有一些看轻,认为这些宗王并没有多少可以干涉时局的能力。
今天这件事给庾亮敲响了警钟,明白到只要这些宗王们存在一天,便不能等闲视之,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酿成大祸,尤其对他们的险恶用心又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时下历阳与中枢关系紧张,甚至不排除随时开战的可能,这群宗王在这个时节要将琅琊王弄去会稽,他们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今次尚算侥幸,抢在宗王们发难之前将事情解决,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影响。但庾亮并不敢因此而放松警惕,只要这些宗王还存在着,危险就一直存在着。在没有解决宗王之前,其他的事情只能暂时放缓,勿生肘腋之患。
除此之外,今日这一场虚惊也让庾亮意识到会稽的稳定较之他此前所想还要重要几分。从地域上看,会稽并不具备影响和制衡中枢的能力,但若会稽离心,那么整个吴中大后方便将荡然无存!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则不啻于彻底抽走中枢立身的根基!
所以,会稽不能乱!
有了这样一番明悟,对于日后诸多安排布置的先后次序,庾亮心中也渐渐有了一点变化。先前的布置虽然不需要调整太多,但是问题的解决次序却还需要仔细权衡商榷。
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会稽仍然是可靠的,并没有与宗王们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和勾结。若不然,今次的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得到解决。所以,对于会稽,庾亮不再强求能够完全将之控制,只要能够保持眼下这种状态,于他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望着沈家车驾渐行渐远,庾亮心中却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将之拦下来问清楚,今次宗王们所谋与他究竟有没有关联?虽然心内对这些宗王们充分重视起来,但庾亮仍然不觉得他们有这种精准的眼光恰好卡住这样一个关键时节来发难。
不过庾亮也清楚,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沈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与宗王并无勾结。最起码在琅琊王出阁这件事情上,他家是不知情或者说置身事外的,并没有给宗王们提供声援或者实质性的帮助。
所以,这个疑惑只能埋在心底,一旦问出口来,彼此之间更加尴尬不说,关系也会更加疏远和冷淡。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太后并没有动念要废除婚事,而沈家也并不知宗王们为琅琊王请求出阁归藩。
这也是沈哲子心里的想法,许多事情不必宣之于口,只取一个心照不宣吧。他不希望庾亮太过激进,过早破坏掉眼下这个尚算平稳的局势,所以通过宗王们给庾亮一些示警,让这家伙明白眼下他还远不具备掌控全局的能力,纵然有所图谋,也要有所放缓。
对于那群宗王们,沈哲子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实在太不禁撩拨。昨日沈哲子才吩咐任球通过都中故旧给宗王们以提醒可以为此谋,没想到今天就有了效果。但由此沈哲子也看出来这群宗王们实在太不堪,他们大概还做着等到京畿大乱后在会稽另立新君的美梦,殊不知庾亮早已经摆平了各方。
本来沈哲子还打算等着事情闹大起来,需要他家表态时,再去痛快的打脸他那糊涂岳母和庾亮,没想到这群猪队友居然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能给他争取到,也真是不堪到了极点。他们要为琅琊王请封,居然都不先来探听一下自家的意思,莫非真以为自家会顺从到敲锣打鼓将琅琊王迎往会稽?
诚然琅琊王若去了会稽,沈家多了一个钳制中枢的手段,但由此也吸引到许多不必要的恶意提防。没有琅琊王在手中,中枢同样对沈家无计可施,何必自找麻烦去弄来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基础上,若中枢真的把他家惹毛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好顾虑,自然是什么手段都要用上!若等到沈家出手,事情就绝对不会像诸王阴谋那么好解决了。
沈哲子相信庾亮肯定也能意识到这一点,最起码在解决掉诸王之前,不会再对沈家出手。毕竟中枢有没有想法强留都好,沈哲子都要在都中陪着公主居丧几年,始终被那么一双严厉警惕的眼睛盯着,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愉快体验。
再次离开內苑,兴男公主情绪难免又低落起来,心中悲伤较之先前虽然不再那么强烈,但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疼爱她的父皇,在苑中又少了一份牵挂,便忍不住默然垂泪。
车驾一直行到秦淮北岸盐市,公主始终不闻沈哲子开口安慰她,这让公主心内更加悲伤不忿,便坐在那里放大了哭声。然而沈哲子心内还在专注思忖今次之事,并没有注意到小女郎的心思变化。
牛车驶上了东桁,将近乌衣巷时,公主终于忍不住,擦擦脸上泪痕,扯了一把沈哲子衣角,忿忿道:你怎么不同我说话?我都哭了这么久,都不听你安慰一声。是不是我在苑中住了太久,你都气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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